酒井胜子抬起了头,她歪着脑袋盯着顾为经的双眸,似是看到了有勇气重新从他的眼底深处慢慢的渗了出来。
那颗破碎的心一点点的被她的吻接了回去。
眼神从空洞再一次的转为明亮,正午的阳光穿过胜子披肩发丝洒在顾为经的脸上,在其中倒映出细碎的闪光。
“很好。”
女孩子满意的点点头,用手指轻轻摁着他的脑门,“现在安静下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可以。”
“我觉得状态好极了,前所未有的好。我脑海中弥漫着两种感觉,我的心告诉我,现在动笔,立刻便能画出我想要的东西。”
顾为经缓缓吐了口气,笑了笑。
难以理解。
他回想刚刚半个小时内,心中发生的变化,简直恍若隔世。
移走的紫藤花树,临摹的失败、瓶颈前的挫折、唐宁的不屑、原生家庭的影响、天才面前的自卑,传承家业的压力……
连顾为经都没有发现。
原来从小到大,他的内心中已经积攒出了那么多的负面压力。
过去几个月里。
当和曹老的那个赌约,让“成为大画家”的梦想,从以前只是一个口号性的虚无目标,变成似乎终于若有若无的能被顾为经望见的时候。
这种压力并没有释放出来,反而开始呈献指数级的增长。
人不会为了高不可攀的云朵而激动,却会为了踮着脚有机会够到的苹果而患得患失。
这就好比朱元璋老兄还是个讨饭的乞丐时候,他或许脑海中也有做过当皇帝的美梦,但那只是一个轻飘飘没有重量的梦而已。
二十年后。
老朱功成名就,已经从凤阳的小叫花变成闻名天下的大英豪,带着手下兄弟去鄱阳湖准备操家伙和陈友谅玩命的那个深沉的黑夜,却焦燥的寝食难安,不能入眠。
因为朱同学忽然发现,妈的,原来老子真的有可能要当皇帝了。
接近梦想的过程,便是一个接近压力的过程。
朱同学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心理已经被磨炼的足够强大,顾为级技法却提升的太快,也太轻易。
一直以来。
他的技法水平已经成为了一个成熟的职业画家,他的心却还没有做好准备。
所以当负面压力被引爆的时候,顾为经几乎没有什么抵抗能力的就被摧毁了。
幸好。
在顾为经在负面情绪前溺死之间,被酒井小姐又给捞了上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若没有这次唐宁女士的采访,那么赤裸裸刺进去的把心结挑了出来,顾为经或许还要很长时间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心理问题。
这种负面情感并非唐宁赋予的,本来就从在于他的心间,曹老的这位女弟子只是巧妙的插了根引线点燃而已。
它原本会积攒、积攒、积攒……
直到在某一个充满压力的关键时刻,再轰然爆发。
情绪炸弹,炸了,哭了,也就宣泄出来了。
越是深埋,摧毁心理堤防汹涌而出的时候,便越是猛裂。
这次的爆发,只是差一点摧毁了顾为经绘画的勇气。
若是再深埋多年,或许就会变成一颗物理上的血淋淋的子弹,一声十年后轰然炸响的枪声。
就像影响毕加索一生的那位艺术家朋友,就像梵高、本雅明、海明威、福斯特……就像Louis troy所开出的那颗猩红之花。
一如所有艺术界的惨剧。
或许冷静下来,回想发现根本没有啥大事。
然而瞬间的自我否定,足以摧毁天底下最勇敢的人。
即使海明威这样的硬汉中的硬汉,在某一刻觉得灵感消退,认为他再也无法写出《老人与海》这样伟大的文字的时候,也会绝望对自己举起了猎枪。(注)
(注:海明威的悲剧众说纷纭,无法接受灵感消退说只是其中一种解释。)
“不许画。”
酒井胜子又轻拍了一下顾为经的脑袋,轻笑了一下:“两种?和我说说另外一种想法。”
“另外一种啊。”
顾为经扯了扯嘴角:“我脑海中另外一种念头,便是什么也不做,就想这么一直躺下去。这么被你抱着,我就觉得很温暖,也很平静。想要躺到时间的尽头。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也很舒服。”
情绪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事情。
不久前。
他站在35摄氏度的阳光下,满头大汗的画画,却觉得寒冷彻骨,有一种从心底蔓延出的凉意好像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此时此刻。
顾为经全身上下都被冷冰冰的湖水所浸过,他却觉得很暖,温柔的阳光似有实质的轻纱一样披在他的身上。
他躺在酒井胜子的怀里,宛如躺在软棉棉的海绵之中,暖意要从体表一直渗透到骨头缝之中。
有这么阳光一样的女孩陪着。
似乎就这么躺到地老天荒,什么也不做,也蛮好的。
酒井胜子并没有说话。
她笑了笑,支起身体,把顾为经抱的更紧了一点。
顾为经觉得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或许十五分钟,或许半个小时,或许更长。
他果真闭上了眼睛。
时间在此时此刻,都像是没有了意义。
一个毛绒绒的东西,跳到了顾为经的肚子上。
不用睁眼,顾为经都知道那是阿旺。
茉莉小姑娘被阿莱大叔牵走的时候,贴心的把猫猫留了下来。
猫眯大爷很给面子的没有乱跑。
它一直安静的趴在酒井小姐的脚边。
此时,阿旺大概是被顾为经身上湖水蒸发的凉意所吸引,也可能狸花猫同样想被大姐姐这样抱着。
它用肉色的鼻子在顾为经的身上嗅嗅,用舌头舔了两下顾为经脖子上的水滴,又蹭了蹭酒井小姐的胳膊,让她给自己也留一个位置。
阿旺就挤过来。
它把尾巴塞在顾为经的脖子间,大摇大摆的在他的身上侧躺了下来。
身下枕着酒井小姐,胸膛上趴着他的猫。 顾为经笑了笑,他觉得生活真是美好。
古人说,美人是英雄坟。
顾为经有点理解,那些沉迷后宫,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昏君们的感受了。
再热烈的拥抱,都有结束的时候。
当顾为经觉得身上的水汽都开始有被蒸干的迹象,阿旺的尾巴也开始不安分的乱动,差点塞进自己鼻孔里的时候。
说实话。
他发现,阿旺现在确实被酒井胜子养的有点肥了。
所以,顾为经还是睁开了眼睛。
他推了推阿旺的肥屁股,把幽怨的猫咪从自己的身上推走,然后直视着酒井胜子。
酒井胜子也正在看他。
“我还是练一会儿画吧,我现在真的感觉很不错。别担心,我觉得状态非常好,就画一小会儿。”
“不会有问题的。”
顾为经不知道胜子为什么老是执意阻止他练习画画。
身为一个画家。
合适的绘画状态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现在他经历的每秒每分,都是刚刚的自己痛哭流涕求而不得的绝妙状态。
他相信,只要他动笔,就算没有合适的紫藤花树现场采风感悟,这次画出【心有多感】级别的作品,应该并不算困难。
将这么好的情绪和突破的契机白白浪费掉。
顾为经心中总是有很大的罪恶感,觉得他正在暴殄天物。
“嗯,我相信。现在的你的状态,一定能画出很好的画。”酒井胜子嘴角抿起,脸颊上显示出两点浅浅的酒窝,很俏皮的笑了一下。
“但是还是不行。”她话风一转,认真的说道。
“为什么?”
顾为经从酒井胜子怀中直起了身,困惑的问道。
“因为你刚刚经历了情绪崩溃,现在的顾君就像一个刚刚结束了长跑的运动员,你觉得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其实情绪的余波还没有完全的退去。这不是一个练习画画的好时候。”
“胜子,我真的已经好了过来。真的,你不明白我的感受,我现在觉得很踏实,也很宁静,思维却很活跃。就画五分钟,我觉得五分钟就够巩固我现在的情绪状态了。好不好?”
顾为经摇着头询问道。
酒井胜子平静的晃了晃手。
“我父亲说,画家的心境像是只瓷盏。每次激烈的情绪波荡,就像是这只瓷盏被重锤所敲碎,有些脆弱的画家,心中永远只留下了扎着自己生疼的瓷片,散落一地。有些勇敢的画家,则能重新回归宁静。”
“回归宁静的过程,就是妙手匠人把这堆瓷片粘回去的过程。无论是否修补的好,再在次用它受力喝水饮茶之前,都要给这只茶杯足够胶水凝固的时间,否则就会留下暗伤。”
“你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好了,却在某次被倒入冷暖交替的冰泉与热茶之间,在你猝不及防之下,怦然炸裂。”
酒井胜子拉起顾为经的手,轻声的解释道。
“酒井大叔说,画家的心境是……一只瓷盏?不妥善养护修复,就会受压裂开。”
顾为经回忆着自己刚刚的情绪状态,咂巴着酒井一成教授这个比喻里的余味深长的意境。
“嗯,胜子?”
“你说。”
“你父亲有说,若是恢复的好,那么他还能回到原本的情绪状态呢?”顾为经稍稍有些纠结。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经历这样剧烈的心态问题。
他现在的感觉很好。
但顾为经担心,自己的未来会不会笼罩在这次情绪崩溃的阴影下。
“不,这是不能的。”
“一只瓷器裂开了就是裂开了,凡是过往的事情,皆会在每个人的心中留下印记,除非像电视剧里一样失忆,否则不可能回到事情没有发生过的状态。”
酒井胜子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小木梳,拍拍大腿,让顾为经躺过来自己给他稍微整理一下被湖水淋乱的头发。
“但是千万不要担心,这并不意味着你会从此变成了一个脆弱的人,如果一个画家能够从激荡的情绪中汲取力量,有所明悟。他就会变得更加强大。”
“有一只裂纹的瓷器,并不意味着它变得廉价。心境上每一道裂缝都是只属于你的故事,也是独属于你的力量。你可以选择将裂缝变成你永远的弱点,也可以选择让它变成你独一无二的花纹。”
酒井胜子慢慢的推着梳子。
女孩让手中姜黄色的梳齿一点点的从顾为经的发间推过。
身为在顶级艺术家庭里被呵护长大的姑娘。
在如何进行心态的调理,怎么处理职业生涯有可能遇上的情感波折,这些问题的家庭教育上。
从小有些缺乏父爱、母爱的顾为经和他的女朋友之间的差距,可能比他们两个人之间表面的家境差距要更大。
“选择将裂缝变成你的花纹?”
“顾君,你听说过哥窑么?”酒井胜子想了想。
“嗯,当然。五大名窑中最贵的那个么,听说在佳士得一只杯子要好几千万呢。”
顾为经点点头。
他大概明白酒井胜子的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哥窑是历史上五大名窑中烧制成本最高,成品率最低的瓷盏,以表面带着黑色的裂纹闻名。
据说,宋代的龙泉工匠烧制时,有生死一线天的说法。
要不然开炉时,回因为剧烈的热胀冷缩在瓷器表面形成独特的裂隙纹路,要不然就会因为瓷盏内的应力不均,直接炸成一地的碎瓷。
在古玩热的当下,哥窑和元青花几乎牢牢占据着最值钱瓷器记录名单中的好几项。
“一直没有任何花纹的白瓷是寡淡无味的,同时,一只表面布满裂片缝隙的瓷盏,可能是一只连五十美分都不值的伤痕累累的破茶器,也可能是一只五百万美元都买不到,缠满绝妙开片纹理的精品东夏哥窑。”
“如果你把它仅当成裂纹,它就仅仅只是你心境上的弱点。如果把它当成你的‘金丝铁线’,你的‘墨纹梅花’,那么,它就是一件古玩界的瓷中至尊。无数人愿意一郑千金,只为看它一眼。”
酒井胜子抚摸着他的额头。
“从女朋友的角度,我希望你经受了刚刚的折磨后,有更加充足的休息。”
“从艺术伴侣的角度,既然你已经被痛苦折磨过了,我不希望我的顾君只收获一朵好看的紫藤花的收获。刚刚你有多么伤心,你就能从中汲取多么大的力量。”
“我很贪心,你理应得到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