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指的是……那种汇聚而成的整体感觉,技法搭配组合在画布上所形成的艺术活力,要比绘画技法本身更加重要?”
酒井一成托着下巴揣度。
艺术氛围听上去有点玄,却又是美术创作的重中之重。
它是阳光,是空气,是画笔毛料间沾上的松节油上的松木香,是水彩中的阿拉伯树胶在灯光下变化的色泽。
是观众欣赏这幅画时,胸膛间一次猛然加速的心跳。
普通的画家描摹技法,杰出的大师描摹空气。
顾为经这幅画真正的冲击力,其实就是一些由不同地域的美术理念的画法相互交融,所绽放出来的别样魅力。
某种技法以外的东西。
“差不多。”
雨田力也点头以赞许酒井大叔跟上了他的节奏。
“技法只是水草。水草是生活在水中的,而技法则是浸泡在艺术风格之内的。”
“笔势。”
酒井一成一语道破其间玄机。
“没错。”
“有些画家喜欢叫它笔势,有些学者则把它当成一个画家的用笔习惯,书写风格,使用色彩的独门癖好。东夏画家则喜欢叫它书画之体,书画之道。”雨田力也缓缓的说道:“不过这些无所谓,都只是一个名字而已。说到底,就是个人风格。”
“任何一个进入成熟期的画家,所画出的作品都必定带着强烈的个人风格,那是作品间只属于他们的味道。比他们常用的香水还要持久和显眼。”
雨田力也比划了一个喷洒古龙水的姿势,“画家可以隔一个星期换一瓶香水用,却没有人可以每隔一周换一种笔势,任何一种绘画性格的形成都伴随着长年累月练习磨合形成的肌肉记忆。这便是刻画在艺术家血脉之中的‘艺术DNA’。”
“我听学生说,现在像是Stable diffusion这类的AI模型经过训练,可以模仿梵高、莫奈这类的画家画画,经过算法拆分作品的笔触和构图,能画出近似于他们原画构图造型的画作。但……计算机很难理解这种似乎并不存在,但又无所不在的笔法魂灵。因此,他们所画出来的作品只是相似,永远达不到把画家从坟墓下揪出来的地步。”
酒井一成想想,“要是有一天梵高真的在0和1所组成的数据流间重生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那大概就是我们艺术行业崩塌的一天吧。”
胖胖的大叔难得的看上去有点深沉。
“是美术伦理的崩塌,并非艺术市场的崩塌。至少您这辈子,是不需要担心饿肚子的呦。”
雨田力也倒是十分乐观的样子。
市场价值和审美价值是两码事,即使艺术本身不复存在,资本市场照样可以玩的风声水起。
不提计算机能不能赋予作品活的魂灵。
一千块随便买的仿制的青花瓷质量还更好呢,照样不耽误元青花能卖个天价。
AI作品不具有稀缺性,也就没有价值。
就算底层画师全部都失业了,画展上原来能出名的人,还是继续能出名。
酒井一成这种顶尖画家照样一年该赚几千万,就赚几千万,优哉游哉的不行。
当任何人成为全球顶级大艺术家的那一刻开始,社会阶层就几乎立于了不败之地。
只要他自己别作死,这辈子想穷下来都很难,只是会随着市场的冷热不停的起伏罢了。
最冷也冷不到哪去。
所谓赫斯特的市场崩了,从零几年初一幅画上亿欧元的高点,崩到现在几千万美刀,确实雪崩的一塌糊涂。
但说人家会穷,就太搞笑了。
“绘画因灵魂而伟大。没有自己个人风格的画家,永远只是个庸人。”雨田力也谈回了屏幕上的油画,“这位画家笔法线条之间,已经形成了自己身的笔势,是个非常好的消息。如果有什么可以吹毛求疵的地方。那么问题也出现在了这里。”
“技法的搭配很成熟,但笔势的融合程度,就一般了。”
酒井一成抬起头看了雨田教授一眼,这次是货真价实的有些佩服。
这家伙竟然真的这么快就就找出了清晰明确的改进方向。
顾为经这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里,笔墨技法搭配衔接的堪称圆润,只是三者技法间艺术氛围处理的还有缺陷。
他画中国画有中国画的体悟,画素描有素描的固有风格,画油画有油画的习惯笔势。
这些全部都是长年的绘画练习和不同的人生际遇,逐渐打磨所形成的个人习惯。
只靠仿照知识卡片,能仿照出来很多东西。
唯独不能完全画出来地方,就是这种艺术风格的巧妙融合。
世界上不存在两片纹理相同的落叶,不存在两幅一样的画,也不存在两个一样的人。
朗世宁有朗世宁的艺术风格,顾为经也有顾为经的艺术风格。
他可以学郎世宁的画法,却没法完全百分百复见郎世宁的灵魂,就算能做到,那也就真成了郎世宁第二了。
大概豪哥会对手下的造假画师有这样的水准,而欣喜不已。
但绝大多数艺术行业的从业者,踏足画家道路的时候,从来就都不是奔着成为某某某第二去的。
大家又不是搞赝品文物骗钱的。
为啥不去做自己呢?
“无论是水草还是海草,都很好。但你可看到有一株既生长在咸水,又生长在淡水中的水草嘛?这幅画就是这样。”
雨田力也总结道:“东西方艺术风格的碰撞,就像泾渭分明的河水和海水纠缠在一起。泥沙和盐分翻腾不休,什么时候能这位画家能把笔势也像技法一样理顺了,融合成圆润如一的一方碧湖,那么观众和评委眼里的艺术氛围就能再上一个大的台阶。”
“到那时,他或许真的可以成为下一个被市场所追逐的吴冠中、赵无极呢。”
酒井一成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轻轻的拍掌鼓了起来。
“下一个吴冠中、赵无极,真是很高的评价,我替那位孩子谢谢您这么看好他。也谢谢雨田前辈给出了这么中肯的建议。”
“您对艺术理论的解读,堪称鞭辟入里,真的价值千金。”
酒井大叔抓壮丁,抓出这个结果出来,全然是意外之喜。
相比林涛的那个画大画如画烂苹果的说法,雨田教授的融合之道,堪称是为顾为经量身打造的专业建议。既有逼格,又有可行性。
回去哐哐哐的说给闺女一听,胜子怎能不觉得老爹巨高大伟岸?吹出去的牛逼这样不就被自己装回来了。
酒井一成美哒美哒的鼓掌,身上的肉肉一阵摇曳。
“想要将个人不同的绘画风格在同一幅画上处理的协调统一,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是慢慢来,既然选择了这么有挑战性的道路,现在的每一步,全都是走在通往大师的道路上。”
雨天力也被酒井教授抬了一句,也有点小得意。
“估计今年秋天,我能在新加坡看到这位画家的身影,到时候酒井教授可要记得我们今天说的话,介绍我们认识一下哦?”
“那也得他们有没有本事,能够通过组委会的筛选,得到参展名额才行。”酒井教授稍做矜持状。
“这难道会是一个问题么?”雨田力也幽默的反问,“只要到时候,别因为采访太多,各种各样的邀请应接不暇,炙手可热的忘了我这个老年人就好。”
两位终身教授四目相对,都是呵呵笑了出来。
气氛异常的融洽。
……
晚上,酒井大叔腰上围了条大毛巾,走入了健身房配套的低温桑拿浴室。
随便往火炭石上浇了捧水,就往长条椅上一瘫。
“舒服。”
健身后的适量高温可以提高人体的造血能力。
减肥要冷热搭配,训练建议里也有用来缓解肌肉酸痛的冷水浴。
酒井教授实在怕冷,就给免了。
他看了一眼时间,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老婆老婆,睡了嘛?嗯嗯嗯,我可一直在用心的健身呦……”
他竖起剪刀手,打开摄像头,拍了张自拍发了回去。
酒井大叔眼皮微眯,听着电话听筒传来的妻子甜言蜜语,整个人一阵蠕动,爽快的都要咩咩叫出来了。
男人吃了这么多苦,喝着芹菜汁,在健身器材边死去活来的装死猪。
他所为的,不就是在家人那里牛气起来嘛。
酒井一成每天坚持训练减肥的最大动力,就是晚上听到老婆大人的温柔鼓励。
“嗯嗯嗯,我最厉害了吧。这周五训练营就结束了,老婆你来接我好不好?嗯……我看看有没有合适时间的机票,大不了,包架公务机就好了,就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带胜子一起回来,一家人一起过个周末。”
酒井大叔豪气而任性的要求道。
若是不能从健身房一出来,就投入到老婆的怀抱,顺便让她看看自己在健身房的辛苦模样,他岂不是有点亏的慌。
酒井太太笑着答应了丈夫的请求,又轻轻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美的酒井大叔又快乐的拍了两下肚皮。
在电话里继续腻歪了几分钟后。
酒井一成才问道:“胜子在伱身边么?去隔壁叫她来接一下电话,她今天让我帮忙指点一下顾为经画画……画的怎样?一般般吧。有点意思,但也得看是给谁看,你丈夫出马,能指点的地方就太多了,小菜一碟啦。”
“胜子,嗯,你听好了哦,说让那小子绘画技法提高,就必须让他提高,当时老爸只是忙着健身,没功夫罢了,你可别误会。”
酒井教授语气间睥睨捭阖:“说起这里,我就要告诉你我年轻那会儿,看《红楼梦》……什么,这当然是我的见解啦,你爸爸读过的书可多了,我的艺术理解太高深玄奥,你男朋友听到就是赚到……”
那天晚上,大叔十分得意的笑声,一直传到了桑拿浴室之外。
——
翌日,德威校园。
又是一个普通的上学日。
该打球的打球,该读书的读书,只是随着玫瑰情人节舞会的逐渐临近,空气中多了几分躁动的春意。
工作压力陡然大增的学校的风纪委主任连夜增派了几队校工,专门定时巡逻各处花园,池塘,小树林,停车场等地方,防止出现有伤风化的场景。
连德威约定俗成的“恋爱圣地”图书馆四、五层的阅览室,也需要向学生会提前一天提交合理书面申请,才能够被批准使用。
“缅王孟既被迫于1826年2月签订《杨达波条约》,其中规定:缅甸割让阿萨姆、曼尼坡、阿拉干和丹那沙林等地;准许英国派遣外交代表常驻缅甸都城,英国军舰可在缅甸港口自由航行……”
教室里。
老师在讲台上照本宣科的念着PPT,学生们昏昏沉沉的在讲台下摸鱼划水。
十三年级的学生们除了美术课以外的三门必修主课,便是体育、文法和世界史,剩下的则是针对某些申请所需的大学,语言成绩尚未达标的同学所选修的葡语,西语这样的小语种课程。
顾为经曾经有点想抓紧时间,赶紧选修一下德语啥的。
后来又听说德国和街头说英语根本没人鸟你的法国不一样。
它是整个欧盟英文普及率最高的几个主要国家之一,自己所准备申请的【汉堡美术大学——皇家美术学院】共建项目里的所有课程都是纯英文授课。
即使是留学签证审核考试,在得到录取通知书的情况下,也可以选择使用英语答题。
他也就不太着急了。
最主要的原因,德语是一门非常复杂的语言体系,确实不是两三个月就能突击出来的。
太占用时间也没必要。
等自己成功去了汉堡,生活个一、两年,锻炼着锻炼着,估摸日常的沟通交流不算啥大问题。
顾为经听了二十分钟的课,被环境传染,也不得不打了一个哈气。
所有的必修课中,只以仰光教育部门所硬性规定的世界史的课程最为无聊。
顾为经一直认为,在一所英式国际学校里学系英国人的殖民史,有点黑色幽默的感觉。不过他的成绩一直不差。
然而既然走神了,他也就偷偷从书包里那出了IPAD。
打开软件,新建了一张画布。
想了想,顾为经这一次选择了水彩颜料作为笔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