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章 好人坏人

“好!”

围观人群中,不知有谁突兀的叫了一声好。

油头小开愣了一下,一边探着头向叫好声处张望,一边悄悄对身边的女伴咬耳朵赞道,“这声音正啊!字头正,字腹挺,字尾托,钩弯带拐,带着儿话音又没把‘儿’字拖出来,带着腔儿呢!光是这声儿好,想练的这么规矩,就得在梨院砸个两三百块大洋的门票钱。”

“我猜他绝对是位‘梅痴’!”他一脸神往,“这声儿,讲究着呢。”

不愧是各地风月场里练出来的顽儿主。

小开光听这一声儿“好儿”竟然就听出票友间的惺惺相惜出来,连喜欢捧那个角儿都一脸笃定,就差听的出生卒籍贯来了。

大概是因为这声“好”喊的太标准,这个场合又太奇怪。

不光小开惊叹不已。

包括围观的群众、分开人群的巡捕,汽车上下来的上海王的管家……所有人都愣了片刻。

像是时间都在这一刻停住了。

场面静悄悄的。

只有人群中压抑的小声窃窃私语声,仿佛是即将要沸腾的海水。

“白痴,谁喊的?”

忽然,有位西人巡捕挥舞着交通棍,向着人群挤去,就想把叫“好”的家伙从人群里抓出来,替上司表功。

那一声叫“好”声。

似是一丝引子。

而洋巡捕的一脸狰狞怒斥的样子,则仿佛是压倒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根根草。

于是连锁反应开始了。

“好!”

“好!”

“曹神童,侬个做事真个提气嘞!”

“……”

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四面八方都有叫好的声音儿。

声音连成一片,像是四面八方有十几只大锣一起敲响,连绵成一片。

再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喊。

面对表情愈发难堪可怖的巡捕们。

看热闹的群众里,有人面带惊恐的往后退,有些人笑嘻嘻的用上海话和面前的洋巡捕解释这不是他喊的。

边摆手,边喊着“让道”。

却又用彼此身体阻挡着对方没法挤进去抓人。

而围观的叫好声,却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此起彼伏,像是一道又一道拍打着沙滩的海浪,气势一起来,反而逼着巡警们步步后退。

老百姓恨日本侵略者不假。

可这些劳斯莱斯上的,租界里趾高气昂的洋大人们,何尝又不是侵略者的一员呢?

前些年闸北那边,大家才刚刚联起手来对抗过租界的不断扩张,侵夺东夏人的土地。

更何况。

这些外国洋行的生意,好些都是沾着中国人的血的。

工厂里的童工什么的就提了。

不是因为外国人的工厂讲规矩,而是因为这已经成为了正常现象,人人都这么干。

实际上。

这年代也没什么禁止儿童劳工法,欧洲也没什么严格意义上的“文明”国家。

连不列巅本土也是童工遍地走,女工不如狗的局面。

但这些租界的大洋行,很多都是借着鸦片战争起来的。

那些大洋房,大公馆,镀银的劳斯莱斯上,承载的是他们灯红酒绿高人一等的生活,承载的同样也是无数家庭家破人亡的累累血债。

大家固然对上海王太太一出手,就是一只珍珠象牙手饰盒用作小孩子的润笔赏赐的阔气。

感到咄咄称奇。

可心中也对这些在上海做了二三十年的一等公民,欺男霸女,横行无忌惯了的洋大人和手下买办们,同样没有什么好印象。

曹神童有勇气这么不给上海王的面子。

沪上的老少爷们就有勇气给这小鬼头叫一声“好”,捧捧场,抬抬声势。

还能活的不如小孩子不成?

连那位带着女伴,看上去有些油滑的眼镜小开。

在四下探头探脑的观望了一阵,确定巡警都被阻挡在人群外面进不来,也没有人在注视着他这个方向的时候。

竟然也吐气开声。

“曹小哥,好哇唔!”

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后,他侧过头来对拉着他手,对他偷笑的女伴昂了昂下巴,得意的一拍胸脯。

“这声,才真地道!”

……

英国管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尴尬在那里,向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

他很少会遇到这种事情。

也有些麻爪。

一个小屁孩而已,不买上海王的账,或许主人家会一笑了之,根本不放在心上。

或许主人家有一百种方法炮制他,转眼把他套在麻袋里沉黄浦江。

但无论是哪一种。

这都不是他所能决定的。

太太想要见见曹神童的模样,这么小的事情都办不好,才是他的无能。

听着耳边那些往日里从来都不太看的起的下等人让他难堪的叫喊声,那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涛涛的黄浦江潮水。

管家在心中翻起滔天怒火的同时——

其实,突然也开始有了几分害怕。

无论是洋人活的有多么威风。

他们完全不怕本地官僚,不怕那些酒宴上围绕着他们吃饭的富商贵人。

但当本地成百上千名普普通通的质朴老百姓,肩并肩的站在一起,对他们呐喊的时候。

不管身后的那辆劳斯莱斯多么昂贵,又代表了何等的权柄,都无法提供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老实讲。

慌的不仅仅是英国管家。

另一边,曹轩小朋友此刻也是有点慌的。

他坐在那里咬笔杆,沉稳的仿佛四周逐渐形成的暴雨疾风不屑一顾的样子,并不是他胸用惊雷而面如平湖,小小年纪就按太史公说的可拜上将军了。

而是他已经吓坏了。

师兄们就说他有点闷,不爱哭,不爱笑,一点也不好玩。

天然呆式的扑克脸就这点好处。

他心里慌的紧的时候不会像其他小朋友那样哇哇大哭,而是直接僵在那里,进退不得,宛如是一尊木雕泥塑。

小孩子心中没有考虑那么多有的没的,也未必就有大人那么复杂的家国情怀。

他不愿意去,单纯的只是不喜欢这些人。

不搭腔则是因为曹轩小时候在小和尚堆长大的,不太善于言辞。

过去那些日子里的人情应答,多是老师替他应承的。

曹轩不知道应该怎样妥帖的拒绝对方,就在那里一个人修闭口禅,不说话,权当没听见。

以前碰上回答不出的问题,或者这些天遇上那些烦人的客人。

他都是这么做的。

他对师兄们玩这招的时候,师兄会摸摸他的脑袋。

对徐申如老爷子玩这招的时候,老爷子递过来一个梨子给他吃。

对那些客人玩这招的时候,对方觉得没趣,就会自觉的走开。大家都不会和一个小娃娃计较。

谁知这次,眼瞅的就要玩大了。

听着四周巡警的怒骂,众人的呐喊,曹轩都要吓傻了。

小牙咬的柳枝炭笔咯吱咯吱直响。

就在洋人管家终于下定决心,对着等待他指示的亚伯探长吩咐,要给四周手无寸铁闹事群众一点点颜色瞧瞧。

南京路的路口,随时都将演变成一场流血事件的时候。

也就在未来赞誉满京化的爱国艺术家曹轩曹大师,即将终于要绷不住的“哇”的一声哭出来的档口。

“鄙徒的拙作,上不得台面的。听说女勋爵是有名的大收藏家,珍藏着藏品无一不是海内精品。劣徒就不去献丑了。”

青灰色对襟长衫的老先生从身后的新安百货大楼里走了出来。

他轻轻用拐杖敲了两下地面的青砖,笑眯眯的说道。

老人家年纪大了,讲话的声音其实很轻。

但神奇的是。

随着他一出现,四周的喧哗声忽然就消失了。

人群和巡捕们都不动了,几百个人站在黄浦江入海口远远的吹拂而来的海风中,几百双眼睛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一个人,听着这位画坛大宗师说话的声音。

看到那个人影的片刻,曹轩忽然就不慌了。

后来,在老师去世的很多年后。

曹轩也开始收弟子。

他所最喜欢的那位开山大弟子死于船难,消息传回家中的时候。

据煮饭的阿姨说,曹轩没有上演老泪纵横、闷头痛哭的戏码。

他只是颓然的靠在椅子上,用颤抖的手指指着老天,骂了一些很难听,很不符合他文艺巨擘身份的话。

曹轩一辈子从来都是一个极为护短的老师。

无论对哪一个徒弟,都是。

纵使夺走他的弟子的是天灾人祸,曹轩也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指着黑压压的云层骂上两句。

那么无力,又那么决绝。

在曹轩心中,所谓老师就是应该在关键时保护弟子,替弟子擦屁股的。

因为他小时候,老师就是这么对他的。

因为无论他闯了多么大的祸,只要那个穿着长褂子的身影出现。

他就知道自己没事了。

很单纯,很迷信。

但直到老师在病故的那一刻,从来都是如此,对方都是这么做的。

此刻英国管家可不觉得就这样没事了。

看到这位画坛大家的出现,他的怒气反而有了发泄的对象。

曹轩的年龄太小,让他有点无从下手。

旁边的老百姓,他跑过去跟这些下等人对骂,有失身份。

但这个老家伙,可就由不得他了。

“太太请他去府上作客,你也一起。”

说是请,管家却是腰都没弯,神色傲慢就差用脚尖踢两下首饰盒表达轻蔑了。

“这是赏他的。”

“抱歉,今天不方便,报上的事情您也看到了,这事道不太平。”

老人依旧笑眯眯的,言语中不带一丝烟火气。

却也连看也没看一眼那个象牙小盒一眼。

“刚刚出来,就是因为接到了怡祖先生拍的电报,想要和商会的人组建一个筹款委员会,为十九军的战士们筹集一批救国物资。我要带着徒弟现在就过去。国难当头,正事要紧,改天再说吧。”

“望您谅解。”

管家听出了对方的敷衍。

上海王固然威风。

但怡祖先生做为大实业家张骞的嫡子,民国四大公子之一,也是很有排面的人物。

对方抬出张怡祖来压他这个管家,他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很抱歉,搞出这种事来,对不住新安的东家了,这钱还是不收了。”

老人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旁边自丛那辆劳斯莱斯出现后,和手足无措的僵在那里,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的两位保卫人员。

然后又从曹轩身边的钱箱中,抽出了两张十元的法币,嘱咐交还给刚刚那两位没有拿到画的先生女士。

老人双手合十,朝四周看热闹的群众作了一罗圈揖。

表达仗义直言的感谢。

然后就牵起曹轩的手。

不再不理会面色铁青,想要再说些什么的管家,朝着远方走了。

……

“是不是,我不能继续去南京路当口画画了?”

摇摇晃晃的车轮上,曹轩侧过脸,看着老师,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问道。

“是的,我本来想让你画足一个月的,但这么一闹,就呆不下去了。长宁路2409号那里,未必会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但这种事情说不准的,万一碰上了,在魔都这地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加上确实时局动荡,你坐车离开这边吧,宜早不宜迟,就今天晚上就走,我到时候拍一封电报。让你三师哥在浙江火车站那里接你。我还要再这边处理点事。”

“不过这事儿黄了,你以后不说别的,得罪了租界的首富。可能也很难再来魔都闯出一翻名头了。”

老人一只扶着黄包车的扶手,另一只手拿着曹轩的画板。

他并没有因为弟子年纪小,就温言说些宽慰的话,而是语气平静的把事情可能的后果和他一五一十的说清楚了。

不过,计划被完全的搅乱。

老人似乎同样也没有表现出多么生气,脸色镇定如常。

甚至师徒两个坐上一辆人力车的开始,他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徒弟给那位苏小姐没有画完的像上。

“画的不好么?没达到您的预期。”曹轩语气有些怯生生的。

“对,不值二十块钱。匠气重了,沪上的百姓愿意买,只是买个一眼新鲜,这种画也就只能卖个一个月。你要就这么画上一年,大家也就倦了,没人搭理你。”

老人依旧没有给徒弟留面子,一幅有什么说什么的样子。

“伱的画太过于求稳,求工整,南方画派精神放漫,讲究的反而是一个以画写心。我答应新安的东家,是想让你多开眼看看市井百态,将这爱恨离仇融入笔下。你一直在那里闷头画画,反而落了下乘。”

曹轩不说话了。

良久。

他才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画没画好,还是今天的事。”老人问道。

“画没画好。”

“那我知道了,你确实没画好。”老人点点头,应了下来。

“老师,那今天的事情呢?”

刚刚在英国管家面前都没有落泪的曹轩,此刻反而似乎快要哭了。

老画家没有立刻回话,他想了想,侧过头来直视着徒弟的双眼:“告诉我,你为什么拒绝上海王太太的邀请了?她对你应该没有恶意。”

“我听说……”

“听说什么。”

“我听说他们家不是好人。”

“好人,坏人,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这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谁有能分的清呢?那些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又有几个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老画家笑笑,并没有因为徒弟的一句“坏人””就将此事皆过。

“上海王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但或许,稳定现在金融市场也需要他。至少听说他和日本人的关系也不太好。小轩,告诉我,什么是好人,什么才是你心中的坏人。”

“因为……嘉道理先生说,上海王他们家,是靠着办大烟馆,私下里给中国人倾销鸦片才起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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