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
婶子刚刚怎么挠,怎么抱,都哄不好的狸花猫,跳到了顾为经的怀里后,它就忽然不闹了。
顾为经用托着它的手指摸着阿旺尾巴靠近后背的那一小块软肉。
这是猫咪大王的“催眠区”。
出生一个多月的小猫,吃奶的时候,喜欢侧躺趴在猫妈妈的肚皮上一下一下的踩奶。
若是再小一些。
比如在它们刚生下来一两周,连走路都还没学会的日子里,这种年纪的小小婴儿猫很多就喜欢躺在窝里,四脚朝天,把肚皮露出来,喵喵唤着让母亲喂。
《宠物读心术》上讲。
人和猫都是哺乳动物。
哺乳动物可能已经不能清晰记清婴儿时代的事情,但他们依然有天生的身体记忆留存了下来。
当人像抱着婴儿一样,托着猫科动物的臀部与后腿,或者将手放在它们的前腋下的部分——这些触摸都会让猫儿们很有安全感,觉得回到了和兄弟姐妹躺在窝里,仿佛是挤在母亲的肚子下吃奶时的感觉。
每次它往酒井胜子怀里跳的时候,轻轻的抚摸着它的后背,阿旺的眼皮就会逐渐难以抑制的眯缝起来。
如果再去适时的搔搔它肉嘟嘟的下巴上的软肉,那它就会立刻“晕倒”给你看,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小鼾声。
但是这次……没有。
阿旺的头微微的转动,似乎是觉得舒服。
不过,猫儿的眼皮依然睁的大大的,眼睛中带着点疑惑,带着点探究的看着他,粉乎乎的鼻尖在他的衣衫上轻蹭。
“这猫还是黏你,没良心,我可是偷偷喂过它好多次,炸个带鱼啥的,哪次没给它留,每次连抱都不让人抱。”
约莫是觉得,过去大半天家里的气氛实在是太压抑了。
婶子看着顾为经怀里的胖猫,抿了抿嘴角,轻轻的说了个玩笑。
“让阿旺留下来,跟你走吧。”顾童祥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海关的闸口,建议道,“原本你不就准备带着它去新加坡么,连宠物机舱随行的证明文件都办好了,不是?没必要再做什么改变的。”
顾老头抽了抽鼻子。
“就是晚两天而已,让阿旺留下来吧,你这两天一个人呆在家里,也能有个伴儿。”
他凝视着自己的孙子。
“反正就两天,对吧?”
“是啊,反正就晚两天。”
顾为经终于点点头,说道:“也对,我把它带回去吧,反正家里还有点没吃完的猫罐头,挺贵的,扔了可惜了。”
他抱着阿旺站在原地,和拿着护照通过海关的家人们一一告别。
“回家了给我们说一声。”顾童祥说道。
“记得微信上每天联系。给你留了自热火锅,每天加水热一下就行,最近仰光也不太安全,你……别出去乱跑。”
婶婶挥着手,一以贯之的絮叨着,她拉了一下自己女儿的手。
顾林在椅子上低着头,对外界的反应很是木讷。这是受到巨大外界刺激后,人类的本能反应——她的身体被释放了回来,心还被困在过去的牢笼里。
对顾林来说,这件事可能就这么结束了。
这是最好的结果。
也可能顾林回家,只是这件事结束的开始。
未来需要伴随着漫长的心理疏导和家人的监督,才能让她慢慢的回归正常的人生。
甚至可能。
顾林永远都无法回归正常的生活了,离开仰光,它连结束的开始都不是,它只是开始的结束。
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
她现在都还远远的没有从昨天的惊魂阴影中走出来,呆呆愣愣的缩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甚至都不清楚,她有没有听见婶婶的话。
今天来的机场的路上,顾林一直都是这幅模样,跟个木偶一样。
你扯她一下,她才动一下。
你不扯。
她就缩在那里。
过海关时,柜台的工作人员都怀疑她有精神类疾病。
“顾林?你该说些什么?”婶婶皱着眉头,扯了一下女儿的胳膊。
顾林依旧坐在那里没动。
顾为经笑了一下,“算了,让她缓缓。你们去过关吧,到时候,有什么话,微信上再说。”
婶婶无奈的摇摇头,她一边拽着女儿,一边拖着旅行箱,和公公一起向着通道闸口走了过去。
“等一下。”
即将过关的时候,顾林忽然甩甩头。
她转身跑了过来。
顾林向顾为经伸出手,因为顾为经怀里还有阿旺,所以,她只能浅浅的抱着顾为经一下。
“对不起,弟弟,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顾为经望着顾林那双长的和他很像的黑色瞳孔。
他没有说没关系。
这不是一件没关系的事情。
从任何角度,任何意义上,任何概念上说——
它都不是没关系。
“谢谢你。”顾林说。
“嗯,我们是一家人啊。”顾为经心平气和的说道。
……
“去了英国,记得要每天练画打卡啊,大画家!”顾为经朝着海关通道以外,逐渐远去的家人们挥着手。
“嗯,嗯,嗯,照顾好自己。记得微信!”
顾童祥满口答应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顾为经觉得,顾老爷子远去的步伐,似乎一下子变得更加利落了一些。
他微笑着看着他们消失在了海关通道的尽头。
那天早晨。
顾为经在机场大厅里站了很久很久,一直凝望着家人远去的方向,像是一尊雕塑。
“你是要留下来陪着我么?”
在四周穿流如水的旅客中。
雕塑一样的年轻人低下头,望着他怀里今天突然变得很安静的猫,伸出指头去挠它的下颌。
“喵。”
阿旺只是叫了一声,用舌头轻舔他的指尖。
——
『时间:2023.6.26日午时』
『距离去往新加坡的航班起飞时间剩余:+105小时30分26秒』
“这就是最后一份剧院猫·格斯的三视图了,整个项目基本上就算完成了。”
顾为经将一页水彩纸从画板上取了下来,放入一边的文件夹中。
因为技能时间有限,他的时间也有限。
所以最后有几页为《猫》的音乐剧项目,所画的三视图,顾为经省去了上色的步骤,直接采取了画的最快的纯用铅笔素描的勾线画法。
不过。
真的要拿去参加画展的水彩画稿,几天前就和他的那张《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一起,分成两批次寄走了。
《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直接寄给新加坡双年展的组委会。
《猫》系列的画稿则交给美泉宫事务所,由他们转交给新加坡双年展的组委会。
剩下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周边设计稿。
不用拿去参加画展的作品,要求就没有那么高。
对于工厂开模生产制造玩偶来说,在有精美的设定图的情况下,三视图只用铅笔打出了结构线稿,问题也不算大。
这种玩偶调色方面的问题,三分看艺术家的设计,剩下七分要看生产流水线的工艺水平。
顾为经坐在椅子,思考着他今天还有那些事要做。
片刻后,他打开电脑。
顾为经一边用家里的热敏价签打印机,给文件夹上的每一页,都打上备注说明,一边在聊天软件上给树懒先生拨通了语音电话。
……
“下,下,下,要摆在喷泉池旁边的地基上,一点都不能差,这个雕像的重量超过了五吨重,如果放的重心不正,会引发地面沉降的——”
伊莲娜庄园。
这依旧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大型吊机正缓慢的把老伯爵的青铜雕塑放到庄园喷泉前的基座上,吊机铁钩下方,四条亮黄色的承重索分别勾住了雕塑胸口和腋下的捆扎带,旁边戴着安全帽的工程队长正在用对讲机大声指挥着吊车的起吊作业。
“看着像是布制的,但这种承重索每条能承载超过十吨的重量,稳着呢,先生。”工程队长看着身边穿着深色西装的高大男人。
他注意到对方一直在皱眉,所以工程队长转过头来比了一个大拇指,示意他可以安心。
阿德拉尔先生点点头。
在成为了伊莲娜庄园的管家以前,他曾经有过在空降部队服役的经历,对大型设备的起重与吊装有一些了解。
他一直在旁边忍不住皱眉,倒不是对工程的专业性和安全性有什么顾虑。
管家的目光落在吊机的车辙之上。
这种重达几十吨重的特种车辆,在庄园里开来开去,在平整的可以去踢足球的草坪上撕扯出了倒倒泥泞翻卷的轨迹,还压碎了好几块阶梯边的大理石瓷砖。
在管家眼里,庄园门前的草坪是否漂亮规整,就像西装衬衫的领口有没有污渍一样重要。
它代表的是伊莲娜庄园的体面。
他主要皱眉是在担心,园艺师能不能在庄园下一次开宴会之前,把他心爱的草坪重新维护整修好。
明天晚上很多宾客都会齐聚这里,用来纪念老伯爵先生的诞辰一百五十周年纪念日。
名义上。
这座青铜雕像也是因为要庆祝这个纪念日,所以由《油画》杂志社主动“赠还”给了伊莲娜家族。
布朗爵士也会来此发表重要致辞。
当然,话表面是这么讲。
实际上无论是伊莲娜家族,是《油画》杂志社,甚至是媒体,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这件事倒底是怎么样的一码事。
好听点。
用布朗爵士对外的原话来说,叫“让历史回归历史,我邀请安娜小姐担任视觉艺术栏目经理,是因为她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职场女性精英,而不是因为她的姓氏,这对她,对杂志社,都是极大的不公平”。
说的更直白一点,就是布朗爵士继续进一步的抹除杂志社里,伊莲娜家族的家族印记。
媒体已经注意到了。
最近两期的《油画》杂志,「高贵的艺术品无法被评论家所诉说,它自会说话。高贵的灵魂亦无法被尘世所约束,她自会寻找自由。——向K.女士致敬!」的封底语已经被替换了下来,变成了「让缪斯女神见证你的一切,并不是用你的言语,而是用你的本来面目——油画杂志·新纪元计划」这个全新的版本。
“什么嘛,本来那么优雅,那么充满勇气的格言。经过他莱文森·布朗这么一改,简直就变成了超市大减价的宣传语一样廉价,宣传自己项目打广告的算盘,都快要打到观众的脸上去了。”
喷泉边。
艾略特秘书注意到了自家小姐看向先祖巨大的雕塑塑像时的眼神,适时的开口替她吐槽道。
“不,艾略特。”
安娜坐在轮椅上,望着起重机下的巨大雕塑,风吹的她裙摆上缀着的轻纱不住的摇曳漂荡。
薄脆如冰晶。
“打广告固然是在打广告,这是事实,但就杂志的封底格言来说,布朗爵士其实写的还是不错的,这也是事实。”
“我想,他应该是很费了一大番的精力,才选择了这句话的。”
伊莲娜小姐笑笑。
“If you want to publicize every thing about you,you don't need to use you words,you need to use your ture face——”
她信口就背诵出了这句《孤度散步者》里的原文。
它脱胎于卢梭的经典散文集中一句:“你要宣扬你的一切,不必用你的言语,要用你的本来面目。”
稍加改动后。
就被布朗爵士选定,成为了新时代《油画》杂志的封底语,也是缪斯计划项目的新格言、新口号与新的行为准则。
“这话看上去当然是在说,从今以后,不管是《油画》杂志社撰写评论,还是在缪斯计划挑选入围的艺术家,并给予赞助的时候,大家都会奉行公正客观的理念。杂志社不会去看那些画家们是怎么自我吹嘘自己的,而是去看他们的‘本来面目’是怎么样的。”
“内在里,布朗爵士也是在向公众,向那些艺术家们说,虽然缪斯计划的开幕致辞堪称灾难,但是‘不要抓着言辞的失误不放手啊,看看,至少我行动起来,给赞助给津贴,给的还是很慷慨大方的嘛!’。”
安娜笑笑。
“至于再深层次的。他有没有在说,伊莲娜小姐演起讲来,一套一套的,他比不过,但捐掉艺术品收藏……”女人顿了顿,“也可以说只是从伊莲娜家族的私人展馆里,换到了伊莲娜基金会的公共博物馆里,阴暗点推测,这不过是从左手倒右手的事情罢了。”
“她自己又有没有真的为艺术界做上什么实事?”
伊莲娜小姐轻声念着。
“甚至我都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讽刺,伊莲娜家族历史上一直说的比唱的好听,什么艺术家的好朋友和保护者,可真事到临头,该把人抓去关黑地窖折磨死,就把人抓去关黑地窖折磨死,干起来可一点都不手软。”
“这些事情。可能就只有爵士先生自己才知道了。”安娜将脸侧的一缕微微弯曲的头发,缕到耳根后。
观念上的隔阂,一点产生了,就会越分越远。
伊莲娜家族和《油画》杂志也正在渐行渐远的两条不同的道路上。
什么老伯爵的诞辰一百五十周年纪念日,只是在给双方一个都能接受的体面的分手方式罢了。
“这老家伙嘴巴真是恶毒,在那里血口喷人。”
艾略特在那里微微跺了跺脚。
她遗憾自己当时组织人去《油画》杂志社门前散步的时候,没有再骂上布朗爵士两句狠的。
“不。”
艾略特愣了一下。
伊莲娜小姐双手交叉,平静的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压住了被越来越大的风吹拂起来的裙摆。
“我刚刚说打广告归打广告,布朗爵士确实选了一句语带深意的宣传语。这句话其实也可以用在这里。”
安娜微微摇摇头。
“是不是恶毒两说,但布朗爵士并不算是血口喷人。将绘画的产权从庄园移交给伊莲娜家族的基金会,这在外人看上去确实像是从左手转到右手,更不用说,我们还以几乎免费的价格得到了汉诺威亲王的城堡宫殿,以及几千万欧元的无息贷款,这是不容辩驳的。”
她抿起嘴。
“我的祖先曾经一面以艺术家的保护者自居。一面把人关进地窖里折磨至死。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是在做恶就是在做恶,这同样也是不容辩驳的。”
安娜说道。
有些时候。
不得不承认,伊莲娜小姐真的是一个嘴巴很毒的人,对外人,对自己。
都是。
酒井太太的嘴巴也很毒。
但金发阿姨的那种嘴巴毒舌,和安娜的嘴巴毒舌,不是同一种的毒舌。
酒井太太的那种刻薄凌厉,是看你不顺眼,就跳起来,哼哼着拿着高跟鞋哐哐哐的踩你的那种毒舌。
踩到你痛的嗷嗷直叫,哼哼唧唧的那里哭。
安娜言辞的锋利则不同,与其说她是毒舌,不如说,在外人看来,她的性格中带着一种天然的冷感,一种皑皑如白雪的特质。
她的锋利,就像她的冷,也像她的美。
似乎。
这些都不是她的问题,而是她实在太漂亮了,离人世间太远。
开在空气稀薄地带的雪山上的花。
你看见它,便会感受到窒息般的压力。
所以。
你注定无法用她来享受。
顾为经在昨天起床的时候,望着窗外烟波浩渺,如同油画的河面,忽然意识到他看到的那会是一种恒久的美丽,一种“天地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美丽。”
如果说,有什么存在于自然之外的美,人世间的美,它也是“天地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
那么就会是伊莲娜小姐这种。
就像刚刚她在风中按住裙角的这个动作,如果换成别的人来做,比如说大美人玛丽莲·梦露的那张著名的让全世界的男人大喊“Sexy”的照片,大家都会觉得这样的动作既旖旎又诱惑。
但安娜小姐不会。
不是她不“Sexy”,而是“Sexy”这样的词汇让人触电般的词汇,似乎是很难放在她身上的。
那些正在喷泉边围拢在一起,讨论着吊装事宜的工程人员们,在庄园中穿行的仆人们,他们并非都是那些绝对意义上的“道德君子”。
他们中的很多人也许会像很多欧洲人一样,下班后,跑到酒吧里去喝上几杯,讲讲黄段子,猎个艳什么的。
但是。
当他们看到伊莲娜小姐按住裙角的时候,没有人敢用旖旎的目光盯着她看,连偷偷看都不敢。
他们只会不自觉的低下头去。
课本上写。
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水,都是能导电的,但如果去掉了水中的所有离子和杂质,一杯绝对明澈的水,它就变成了绝缘体。
伊莲娜小姐就像是这样的一杯“绝对明澈的水”。
她就变成了“Sexy”这样词汇的绝缘体。
它配不上她。
“我不是在为布朗爵士烦心,我只是有些感慨,油画杂志上的封底语,那是卡拉一辈子所留给世界的最后印记了。”
伊莲娜小姐轻声的说。
艾略特不知道要怎样接口。
她听小姐为她讲述过那位卡拉女士的故事,以及《油画》杂志的这句“向K.女士致敬”的老格言的由来。
这意味着,随着它的更换,这位女画家,她一辈子,就再也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了。
或许现在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似乎都是显得不合时宜的。
也或许。
伊莲娜小姐本来就不是在对她说话。
两个年轻的女人一起看着吊车慢慢的将青铜雕像放在新安置的青铜底座之上。
这样的工程在真的起吊运输前,就已经经过了多轮的考察,本不应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不巧的是,今天的风似乎是格外的大。
所以既使雕像本体的自重要超过五吨,依然被吹的在铁钩上微微的摇摆。
摇摆的幅度不算多,却给精确作业带来了不小的难度。
沉默中,放在一边提包中的手机忽然响了,伊莲娜小姐打开包看了一眼。
“艾略特。你在这里看着。我先回去一趟。”
“好的。”
艾略特点点头,看着身后的护工推着伊莲娜小姐转身向建筑的方向走去。
她注意道。
安娜刚刚从包里拿出的手机并非是她常用的那个,而不知是否是错觉的源故。
秘书觉得。
刚刚伊莲娜小姐的眉眼里,忽然笑了一下。
笑的很短。
却是冰河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