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2章 安娜与《雷雨天的老教堂》

机场的休息室中。

伊莲娜小姐的目光从《亚洲艺术》上的英文期刊名移开,重新落回封面的图片上。

“是宗教画?”

安娜不是个虔诚的教徒。

不过做为构成中欧贵族精英文化传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伊莲娜家族的成员在传统上要信仰天主教。

和伊莲娜家族的历代女儿们一样,安娜上的也是有强烈教会气质的公学。

就是那种老嬷嬷会给学生们读新约、旧约全书,学校里有独立的忏悔室,毕业的学生会被称为“瓦萨”、“圣佛朗西斯”、“莱文顿”姐妹(注),然后嫁给一个在联谊舞会上认识的类似“伊顿”男孩的贵族学校。

(注:皆为久富盛名,学生第一志愿录取率接近100%的顶级私立中学。多为女校。而著名的伊顿公学,则只招收男性学生,是所男校。)

顾为经上的中学也号称是贵族学校,但本质上菲茨也只是一个商业教育集团罢了。

和安娜上的那种学费恨不得贵到让老顾同学尿裤子,学校职工要远远比学生本人多,上课过程是四五个学生跟着一位老教授,在外墙爬满常青藤的建于1907年的古老小楼里读莎士比亚的真贵族学校比起来。

还是在乡下土包子的层次。

伊莲娜小姐却不太喜欢校园里那种强烈的宗教气息。

准确的说。

安娜实在喜欢不起来,任何在二十一世纪,还会发给学生一本《天主教淑女行为准则》做为日常个人操行手册的学校(即使学校里的餐具是纯银的,她也不喜欢)。

但这不妨碍伊莲娜小姐对教堂建筑了解的很深。

无论是绘画、文学、哲学、神学……还是教侦探猫大姐姐谈恋爱的情感心理学。

先甭管实操上的效果怎么样。

树懒先生一直以来,都是超级出色的理论家——“纸上谈兵”的大师.JPG!

安娜随便扫了一眼期刊上的《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扫描封面,便认出了那是一座英国或法国式的殖民地教堂。

区分是英式教堂还是其他地方的教堂的诀窍在于,除非是在特殊的移民社区,英式的教堂上几乎找不到任何洛可可、罗曼、或者中欧拜占庭式样的装潢元素,多为哥特式样。

而哥特式的美学风格在建筑上又被称为法国式的风格。

伊莲娜小姐一直觉得蛮有趣的。

大洋两岸的英国法国互相看不顺眼了那么多年,天主教和新教的宗教战争打的天昏地暗,战火绵延了一个又一个世纪。

可英吉利海峡的两岸,做为欧洲大陆上最强大的天主教国家,和最为强大的新教国家。英国人和法国人在彼此仇恨、彼此轻蔑、彼此用火炮对射,而他们最为骄傲的标志性宗教建筑,在美学风格上竟然是完全趋同的。

这大概就是某种艺术的强大力量吧?

法医证据学里有一句名言:凡有相遇,必有交换,凡有交换,必会留下痕迹。

“凡有交换,必会留下痕迹”——这就是在侦探小说家笔下,总是会一次又一次的被反复提及的著名的「罗卡定律」。

伊莲娜小姐觉得这句话除了可以用在福尔摩斯抽着烟斗,通过坟地里的一具无名男士指甲缝里的含有织物碎片的泥土,断定犯罪嫌疑人的身份的场合。

在美学上。

它也有着某种更加恢弘的表达方式。

行商能在南亚次大陆,沿着丝绸之路,穿越瓦罕走廊,在帕米尔高原和兴都库什山脉之间,在跳跃的阿富汗雪豹和长角弯弯的马可波罗羊群之中,在山崖边的一座斑驳的佛像之上,看到脸型椭圆,眉细长而弯,眼窝深,嘴唇薄,鼻梁高挺的佛陀面容。

它是犍陀罗式工艺美术风格的特征。

佛教是典型的亚洲文化。

但犍陀罗的艺术风格,却又带着强烈的希腊化的特征,这些佛像的面容上,都有着希腊罗马人的五官面貌。

相关的研究告诉安娜,这是亚历山大东征的结果,那次东征打穿了亚欧大陆的交通,使得希腊文化和造像艺术能够向着亚洲传播。

这种造型风格在旧日贵霜帝国的版图上发扬光大,在随后的1000年间,它沿着陆上的丝绸之路传入东夏,到达盛唐的首都长安,再一路向东,传至朝鲜,日本,甚至通过海上丝绸之路,再传回欧洲。

哥伦布船长扬帆起航,怀中放着一本拉丁语的《马克波罗游记》,准备去寻找那传说中布满黄金的国度“中国”。

他在海图上规划着自己的漫漫长路的时候,他是否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某种无形无质的东西,已经通过贸易和商队,越过了重重山岳和茫茫大海,完成了这次环游欧亚的遥远的旅行?

法显和尚和玄奘法师,都曾穿越路上丝绸之路,一路深入亚洲的腹地。

当唐三藏坐在骆驼上,在梵衍纳国的山间兜兜转转,忽然穿过群山,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在日记中写下“王城东北阿,有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耀,宝饰焕烂。”的时候。

他是否知道。

他透过雕塑,也许看到的是整整一千年前,苏格拉底或者亚里士多德的眉眼?

当春秋时代的赵武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杀死了仇人,大仇得报时候。他又是否知道,他的故事又会在两千两百年后,变成了著名的“中国迷”伏尔泰笔下的戏剧《中国孤儿》,在巴黎的舞台上,会有一群穿着袍子,金发碧眼的演员,演义着春秋时代的“王子复仇记”,扮演着属于他的故事?

「凡有相遇,必有交换。凡有交换,必会留下痕迹。」

安娜喜欢这样的想象。

它是一枚可以无限延伸的梦想之核,将这个庞大的世界勾连到一起,将所有的名字,所有的故事,通过一条条藤蔓编织在一起,而非在孤独冰冷的宇宙之中,寂寞漂浮的沙砾。

这种想象有一种雄壮的,浩瀚的美感。

它在告诉安娜。

一切都是重要的,一切都是永恒的。

星星在夜空中闪灭。

它们之间所隔着的无法被言语所形容的庞大虚空。

这些星星从诞生到死亡,它们永远都不会相遇,永远都会在自己的天体系中独自运行。

但是最终的最终。

一百年后,两百年后,一千年后……一百个一百万年之后。

它们的光芒,终会交织在一起。

合为一束。

一切又都是不重要的,一切又都是短暂的。

所有的帝王,所有的将军,所有的阴谋诡计,勾心斗角,所有的强权、奴役与征服,都将会有烟消云散的那一天。

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了中亚。

他统一了希腊、征服了埃及,灭亡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占领了印度。

他几乎打败了所有挡在自己铁蹄前的敌人,最后,打败他的也只是死亡本身。

这一幕在安娜的心中,简直太有象征意义了。

它会让她觉得十九世纪,人们所无比热衷的战争和殖民是件很无聊的事情。

世界上最强大的统帅,建立起了当时世界上最庞大的国家,他在13年内,征服了50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当他死去的那一天,马其顿成为了世界上唯一一个横跨欧、亚、非大陆的国家。

2300年前,亚历山大在巴比伦的遗址上病逝。

四大文明古国,他“征服”了其中三个,他就是“征服”这个词的化身。

可终究……还是有什么是这样的领袖也无法征服的。

它是强权和军队所无法打败的。

诗歌里说,他远征亚洲,命令士兵把一切活的事物都带走充作奴隶,在土壤中播种下“盐和荆棘的种子”。

“这样那里将不再有人间欢笑,艺术与诗歌,只剩下野兽和荒草。”

而就在亚历山大死后不久。

希腊化的佛像开始在中亚传播,也许有某一尊佛像上,便印着亚历山大本人的脸。

那么。

到底是亚历山大征服了佛陀?

还是佛陀征服了亚历山大?

这是一个难以被人所回答的哲学问题。

伊莲娜小姐只知道,不管那是什么,但那并非是“野兽和荒草”。

历史一次又一次的说明了,文明不会被骑兵、战舰、或者西方传教士杀死,文明自会生长、繁衍,

它会彼此融合。

“艺术比荣耀更晚腐朽。”

安娜看着这张《雷雨天的老教堂》,她又想起了这句刻在伊莲娜庄园长阶扶手上的话。

她能认出这不光是英式教堂,还是殖民地式的英式教堂,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

在19世纪欧洲中心主义的视角下。

传教士带着怀中的福音书,伴随着殖民船走向世界,是将所谓的“文明”向所谓的“野蛮”传播。

教堂更是核心建筑,往往会在殖民地统治的最初便计划着开始修建。

理论上它要建的一丝不苟才可以,比如像法国人占领越南时期,在越南的首都修建圣母堂的时候,相传建筑里每一块砖,都是从法国本土专程运输而来的。

可实际上。

还是有很多教堂即使整体上遵循欧洲式的建筑规范,小的细节处依然会体现本地化的特色。

本土的美学理念,同样也会影响到教堂的设计与运行。安娜甚至在非洲马里见过造型非常有当地特色的传教士教堂。

文明的影响是相互的。

凡有接触,必有交换。

即使是很多当时欧洲人心中“野蛮落后”的文明,也是如此。

英国人的舰队、枪炮与病菌,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无所不能的耶和华或者荣光璀璨的圣母玛利亚也不行。

是文明征服了将军,还是将军征服了文明?

是神明征服了艺术,还是艺术征服了神明?

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没准是平等、文明、包容的精神,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这也是安娜之所以喜爱印象派原因。

它不光是一种很美,很漂亮的艺术,还是一种非常包容的艺术。

莫奈、雷阿诺、或者德加、马奈……他们发现了传统东方美术中,画家对“物性力量”以外的东西的探索与追求。

它是与西式绘画哲学截然不同的展开方式。

就像是用画笔绘画苹果的“红”,和绘画苹果的“香”之间的差别。

他们意识到了在“写意”的这个层次之上,也许东方的艺术家们在过去的几百上千年之中,已经走了很远的道路。

于是。

他们欣喜若狂的吸收了它们。

通过捕捉瞬间的印象和感受,他们完成了从用画笔纯粹的描绘现实世界的客观景像,到注重意境的塑造和情感表达的改变。

这种包容性的精神,造就了印象派的伟大,也造就了印象派的隽永。

而这种对于瞬间感触的捕捉与刻画,总是能一次又一次的打动伊莲娜小姐,就如现在安娜手中的杂志封面——

老教堂门前的圣母像,石质干枯而粗硬。

印象派式样的短、繁的笔触画法,本来在刻画精细的景物的时候,常常会给人一种模糊的、朦胧的印象。

然而。

伊莲娜小姐还是看出来了,那种石像上粗砾的感觉,并非是画家用笔能力不足,所造成的无可奈何的粗糙,而是一种有意为之的粗砾,似是代表着历史、传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与之相反。

天上的雷云就被刻画的很是细致。

普通人看这幅画的时候,因为整幅画整体是暗色调的原因,很容易把教堂上方的雷云和整幅画的远景与夜幕含糊到了一起。

尤其是画面沾了灰尘之后,这幅画就会立刻便得灰朴朴的,甚至是脏兮兮的。

仰光酒店的工作人员,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清理库房的时候,把它当成垃圾给打包处理掉了。

安娜并非普通人。

她几乎是一眼,就发现了画面上层所漂浮的深色云海的精彩之处。

雷雨往往代表着某种阴霾沉郁的形象,但当这些雷云被画家用笔在画纸上勾连成为一个整体,将它们化作短促而有力的线条,满目的庄严或者翻滚的愤怒的时候。

那么这样的云采,就像是被闪电击中的枯木一样,熊熊燃烧了起来。

它所蕴含阴森冷硬的气质,立刻就被蒸发的干干净净。

这种色彩让伊莲娜小姐想起了另外一幅深色调的经典印象派作品《雷雨云下的麦田》,它是梵高的代表作,画中用短促的蓝色调笔触描绘的云彩化作了风暴,占据了画面上的半壁江山。

梵高在1890年的春天画下了那幅画。

同年七月。

他在精神错乱之中,选择了开枪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雷雨云下的麦田》也就成为梵高一生中所创作的最后几幅作品,成为了他的绝笔之作之一。

有学者会把这幅画,解读成了梵高对于生命和生活的绝望,认为梵高以一种狂乱的气质,用艺术作品,表达了他不曾说出口的呼救之情。

安娜有着不同的看法。

站在历史后人的角度,去按图索骥,给予某种照本宣科的答案,是最容易的事情,却也是最没有技术难度的事情。

海明威在1961年自杀了,所以他在生命的最后,所写的文章,其实都是在说“我要死了,快来救救我啊。”

本雅明在1940年自杀了,所以他生命的最后,所写的诗歌每一句都是在说“我要死了,快救救我啊!”。

基于同样的原因。

梵·高在1890年自杀了,所以他生命的最后,所画的画每一笔,每一画,也理所应当的都是在说——

“我要死了,快点,谁来救救我啊!”

安娜心中。

这样的解读更像是拿着过期开奖彩票去预言昨天大乐透结果的拙劣的占卜师所做的事情,而非一位专业的研究学者应该给出的结论。

看不出任何有深度的思考在其中。

有些人,比如本雅明或者自杀爱好者太宰治。

他的东西读来确实是有一种强烈的厌世气质的,整天都是“哦,妈妈,我要死了。”

也有些人。

比如梵高的《雷雨云下的麦田》,安娜觉得这张作品的雷雨云中,蕴含着创作者的“呼喊”是对的,“呼救”却未必。

比起绝望中的呼救。

它倒更似是某种对于世界的激烈嘶吼。

梵高的晚年确实精神状态越来越不稳定,常常陷入一种狂躁与癫狂之中,也许正是这种精神状态让梵高画下了那幅画,也是同样的精神状态,让艺术家把枪口对准自己扣下了扳机。

但要说这幅画里便蕴含了死亡的呼喊。

那到未必。

而这张画里,同样是雷雨云,比起梵高的画,笔触要更加细腻,要更加精致,也要更加柔软和平衡。

「教堂画」是印象派里最为经久不衰的绘画题材。

很多油画家一生中都画了一大堆的教堂。

而印象派画家,在所有的西方油画家流派中,都属于特别特别喜欢画教堂的类型。

但是。

安娜越看,越是发现,这并非是那种常见的教堂宗教画,甚至这也并非是梵·高在画布上所留下的那种狂乱呼喊。

如果画面中只有雷云,伊莲娜小姐会这么想。

可有了中间的那束烛光。

画面的氛围倾刻之间,变陡然一变。

它让作品从一种失望,转向了一种热忱的希望,从一种狂乱,转向了一种平衡。

从对现实的失望,变为了对命运的回答。

它也让这张画,从一幅普通的宗教画,从对于救世基督和圣母玛利亚的皈依与追寻,转变成了一种对生活本身的挑战与探索。

“某种感官和知觉的协调统一。”

安娜不擅长画画。

但在艺术鉴赏领域,对于绘画情绪的微妙捕捉方面,说安娜小姐坐在轮椅上,让两条腿,再顺便让一只手,同时打八个顾为经,都是在欺负他。

顾为经吭哧吭哧,在画板面前,临摹了无数遍《老教堂》,最后在西河会馆的湖边,才终于想明白的事情。

即使《亚洲艺术》的封面上,只是一张影印的照片,还是达不到专业的美术画册印刷水平的影印照片。

伊莲娜小姐还是一眼就看了个七七八八。

“在巴黎的黄昏,我和朋友们看到了火红的光线在凯旋门上空盘旋,我的梦亦漂浮在其上……一扇崭新的艺术道路在我眼前徐徐展开。在燃烧的天幕中,我看到了一条可以无限延伸的梦幻色彩之河。我感受到,这将是我一生的归宿。”

盯着封面上的老教堂与雷雨云。

看着蜡烛在深沉的夜色中,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所映照出的仿佛漂浮在暗夜中的彩虹般的弧光。

不知怎得。

安娜小姐的耳畔,忽然便想起了她曾经读到过了卡拉奶奶在信中写下的话。

大概——很多优秀的印象派画家,他们都在人生的某一刻,拥有过相似的感觉吧。

同样的月亮,同样的云彩,同样的星。

照在了同样善于捕捉色彩的敏感又勇敢的心之上。

理所应当会有相似的感触。

女人因为刚刚刘子明的话而升起的怀疑散去了大半,眼神也变得柔软了一些。

“也许……也未必都是些假的,至少这幅画本身,还是是不错的。”

安娜轻轻点点头。

听刘子明提过,这篇的论文的作者中,除了顾为经,还有酒井胜子。

她知道酒井胜子是谁,也知道她是酒井一成的女儿。

艺术行业是一个小圈子,而最上层的社交圈,更是总共总共就那么一点人。

布朗爵士开一次欧洲美术年会,狠不得就把整个欧洲行业内的头面人物用一个会场给一网打尽了。

伊莲娜小姐甚至在日本,还曾和酒井小姐有过一面之缘。

日本,是印象派收藏领域的大国。

因为历史原因。

在印象派在欧洲本土被学院派打压,不受待见的年代,市场上印象派的大收藏家有一半是美国人,剩下的一半,几乎都是日本的大财阀。

亚洲是有非常非常多印象派的画作流传的。

“以酒井一成的人脉关系,挖到一张非常少见的早期印象派作品,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伊莲娜小姐翻到了封面论文的位置。

下一刻。

《The Female Artists Forgotten by Time: The Color Entanglement and Visual Dimension of Dark Tone Impressionist Works》。

硕大的英文标题映入眼帘。

安娜扫了一眼,继续往下翻。

忽然。

女人的手指僵住了,她下意识的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

被遗忘的印象派女画家——

Carol?

卡洛尔?

回忆如一声惊雷鼓响,惊起了世上的万千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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