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名为篁园的刘府书房里, 明显已经有了两分老相的吏部尚书刘肃端坐在书案之后, 摸着颌下胡须问道:“先生今日观这彰德崔氏长房长孙的气度如何?”
立于八扇紫檀嵌黄杨木屏风前的史先生微微一笑, “尚有几分聪明和眼色,不过要是执掌家主之位,这位崔文璟就差些火候。前日他初至时,我观他神色谦和骨子里却倨傲不已。听说他的父亲崔翰也是高不成低不就,偌大岁数还只能在府中处置些庶务。彰德崔氏若常此下去,这一脉堪忧!“
刘肃微皱眉头道:“难不成这崔家的精华全都集中在女人身上去了不成, 那位当家主母方夫人手段颇为了得。这小崔氏嫁到我们家后能屈能伸,看起来还是有几分作为的样子。这几年我刻意没有出手干涉泰安的仕途, 如今他能混到礼部从四品主事的位置, 还多靠了她在其中斡旋!”
史先生与他多年主宾,自然知道他的隐忧,呵呵低笑道:“少夫人从前虽有些持才傲物目下无尘, 但对大公子倒是真心实意,终究还是为刘府着想的, 东翁大可不必为此事忧虑。这些年来, 您韬光养晦等着秦王殿下长成。现在, 他镇守登州卫近十年, 已经有了赫赫威名, 要不然……”
刘肃眼底却有些晦涩,重重叹了一声苦笑道:“当今这位陛下一手帝王心术玩得是炉火纯青, 元和七年那场事我能全须全尾的保全下来, 已经是祖上积了阴德。你看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吏部尚书, 名为百官之首,离那首辅之位却有万丈之遥。就像乡下磨坊里被蒙了眼布的驴,明知那好处就在前头,却总也够不到!”
听见又是这番老生重谈,史先生心里只能悄然喟叹一声。
不能攀上那位极人臣的顶峰,这位东翁大人心里始终有个过不去的坎。汲汲营营半辈子,所盼依旧是镜中花水中月。可即便明白这个道理又如何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坐了这个位置之后身家性命就由不得自己。夫人而知之,不争力而争心,不争人而争己,全当做火中取栗罢了!
刘府,涟漪阁。
崔文瑄有些郁郁地看着牌匾上的几个字,耳边响起兄长的告诫,“我们彰德崔家是世家门阀不假,可是现今这些朝堂的新贵们日后难保不会出一两个新的门阀。你今日瞧不起他们,焉知日后是他们瞧不起我们?崔家的人在外说话做事,代表的不只是自个,还有背后的百年传承……”
已经是深秋了,京城的风又干又冷,哪里比得上四季如春的彰德。还未出来半月,崔文瑄已经想家了,想念母亲亲手做的扒糕。
每回初秋时节,庄子上的农户都要送来新鲜的荞麦。荞麦性温平和,可以调济胃口振作精神,母亲这时候往往就会放下贵夫人的姿态,特意到大厨房里一展身手。把荞麦磨成细细的面粉,隔水蒸煮而成面饼。食用时先用小刀切成菱形小块,再用芥末、香油、蒜汁、陈醋调拌即可食用,想起来都让人流口水。
还有广和居的桂花蛋,是用鸡蛋黄、淀粉、白糖加适量的水搅匀炒成的。此菜色金黄味香甜,炒制时不粘锅勺,盛时不粘碟筷,吃时不粘牙,故又名“三不粘”。成菜后软香油润浓甜不腻,色泽美观吃口绝嫩,哪里像京城的各式糕点干得噎喉咙。
所以十四岁的崔文瑄实在不能理解姐姐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呆在这么个糟糕的地界,连头上的天望出去都不如彰德的碧蓝!难道她不想念父母亲人,不想念家乡的山山水水吗?
暖亭里,热气缓缓地从四根粗壮的红铜壁柱里散发出来。虽是秋末,却让人如沐春风丝毫寒意。崔文瑄便有些微妒意,彰德崔家清名在外却算不得豪富,每年冬至时才能燃灶取暖。更何况在院子里费银钱修建这么个四面透风的暖亭,只为主子偶尔兴起时吟诗作画!
紫檀雕了夔凤纹平头画案上,平铺了一副墨迹未干的山水写意,正是这园中的一池残荷并几只伶仃的雀鸟。构图工整雅致清新脱俗,即便挑剔如崔文瑄者,心里也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崔文樱因为心中烦闷,一早便来到这亭中作画。不想笔下有如神助,几处平日里觉得晦涩的地方竟然是一挥而就。那残荷的孤直,树上雀鸟的徬徨,无一不跃然纸上。她心中忧愁一扫而空,便放在案上细细鉴赏,得空了还要拿去给老师过过眼。
崔文瑄有些好奇,一问之下才知姐姐两年前便拜在诗画大家蔡夫人的门下,心里便有些五味杂陈。
蔡夫人以一女子之身跻身江南文坛,其自身的修为就不用赘述。听说她年轻时生性高洁孤傲,即将成婚时夫婿意外身死,她便自挽长发守寡至今。她的诗画双绝,世人慨叹千金都难买一尺画。
许是年岁日长为排進寂寞,蔡夫人每隔两年都要收上三两女弟子。此言一出,蔡家的门槛都要挤破。偏偏蔡夫人生性偏执,若她看不上的人,即便双手捧金银在前也一样不假辞色!若入了她的眼,蓬门出身也一样认真教习。
崔文瑄心里又羡又妒,但是让崔文璟昨日一顿好说之后,终于明白这里不比家中随意。便捺下心思扬脸笑道:“白王妃已经答应把西山脚下的温泉庄子借予我们了,姐姐不若将蔡夫人也请来,让她点评一下这届宫选女子的文釆,岂不是甚好?”
崔文樱也有些心动,女子若是经过宫选之后,无不身价倍增。即便当时没有被赐婚勋贵,此后也是求娶者甚众。这便是彰德方夫人答应让两个孙女齐齐参加宫选的根本原因,又没什么损失还能让彰德崔氏的美名远扬,又有何乐而不为呢?
崔文樱心里已经肯了,但是不愿把话说满,“蔡夫人已经上了春秋,只怕不愿意参加这种热闹的宴请。我且先试试,只是成与不成就不敢保证了!”
崔文瑄闻言大喜,扭着姐姐的胳膊道:“还是你最疼我,来前母亲还叮嘱,说你许久未与我见面,说话行事肯定要生分许多,还让我不要在你面前淘气。如今看来,实在是她想太多了。你我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有什么话偏要掖在心里?”
崔文樱看着她象雀鸟一样叽叽喳喳,心里就涌出一股莫名的难受。
那年除夕前夜,她奔波千里返回彰德。近乡情怯的她进了那处高大森重的老宅子时,心里惴惴不安。坐在抱厦里处置府中庶务的母亲看见她,脸上没有久别重逢傅喜悦,只是当着一众仆妇的面撩了眼皮淡淡道:“回来了,且歇着去吧,等我忙完再去瞧你!”
但崔文樱坐在床榻上等到月上树梢,母亲都没有过来与她说句暖心的话。十五元宵一过,刘府的姑姑就切切地派人来接她京城,她上了马车回头去看,就见母亲抱着幼妹亲热地说着什么,那种温暖的笑容是那么刺眼……
崔文瑄向来有些机巧,笑嘻嘻地拉了姐姐的手道:“宫选之后,姐姐的亲事约莫就能定下了,索性就回彰德待嫁吧!我岁数还小,就由我留下来陪姑姑如何?”
崔文樱哑然失笑,“这如何使得,母亲一向爱重你,只怕也舍不得你离家许久。那日我看母亲写与姑姑的家书,足有两页纸都在叮嘱你的日常饭食起居用度。你要是留在京城,恐怕母亲一日都不得安生!”
崔文瑄一张俏脸上便立时敛了笑容,扯着帕子重重地拭去唇上晕开的香膏子,冷哼道:“姐姐如何说出这样外道的话来,这京城难不成是你的?如何你留得,我却留不得?”
正在收拾笔墨的崔文樱惊住了,她八岁上头就孤身一人上京,与这幼妹相处的时日不多,委实不知是哪句话惹得她动了肝火!
崔文瑄见状更是大怒,一样出自彰德崔家,一母同胞的亲生姐妹,为什么姐姐就能让姑姑青眼相看?她才来几天就早早地就知悉了,看看姐姐这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比她的贵重!凭什么姐姐可以留下来养这么多年,不就是因为姑姑膝下没有女孩儿吗?谁又比谁格外金贵一些不成?
两姐妹之间一时箭拔驽张,周围的丫头婆子不明究竟根本不敢出言相劝。
崔文瑄见状冷笑几声,知道这里说不通了。要想留在京城,还不如亲自去相求姑姑。凭着自己的机巧和灵敏,不信不能讨得姑姑欢心!想到这里她猛地站起身,胳膊肘有意无意地拌到笔架上搁着的羊毫笔。那笔上刚刚蘸满墨汁,啪哒一声倾在那副山水写意上,那画立时就不能瞧了。
崔文樱看着妹妹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再看着案几上几乎被毁灭殆尽的书画,心里便忽生了一阵莫名悲苦,嘤嘤地跌坐在椅上哭了起来!
隔了荷池的回廊里,刘府孙辈唯一的男丁刘知远望着哭得不能自抑的樱表姐,心头难受至极。对着身边的人喃喃问道:“红嬷嬷,你说有什么法子能将表姐长长久久地留下来?”
错身退一步站着的正是崔莲房的贴身陪房红罗,她不错眼地盯着暖亭里哭得梨花带雨更显妍态的年轻女孩,闻得这句话只是微微一笑,躬下身子恭谨答道:“要将女子留下来,那就只有两姓婚姻一途了!”
红嬷嬷是最得母亲信任的人,她的话决计是没有错的。依母亲对樱表姐的看重,只怕心底里也是如此打算的,等的大概就是自己蟾宫折桂而已。刚刚满十五岁的少年人紧抿了嘴唇,心里下定了最后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