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下衙之后, 直到进了平安胡同的小宅子时心里都还有些不太舒坦。就这么一个心思龌龊浑身算计的人,当年在青州时也敢肖想珍哥,简直是不知所谓。他踢了踢脚边的一粒拦路的土坷垃,叉着腰站在一棵粗大的杨树下狠吐了几口恶气, 感觉心情匀净了这才准备回房。
一路走来院子里没什么人, 架子上新植的藤萝刚刚抽了几点绿穗,柔细得几乎泛黄的嫩稍矮矮地攀爬在竹架子上。裴青正感到有些奇怪时,就听花厅里传来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太太一向倦怠乏力嗜睡呕吐, 这便是往来流利如珠走盘的滑脉, 太太的确是怀有身孕了……”
裴青顿时大喜,一个箭步就迈进了屋子。
花厅里几扇落地的槅扇大开着,一阵阵的微风扬起遮挡日光的竹帘。松鹤八仙图的理石插屏前,傅百善伸着半截胳膊放在案几上,一个须发尽白的老大夫正在把脉。一众丫头围得紧紧的, 正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听到了老大夫肯定的答复登时都欢喜得手舞足蹈。
忽见了人冷不丁的进来,屋子里的人不免一惊。正在看诊的大夫虽然颇有些年纪,但是一双眼睛不混不花生得极厉害。见这位男子进来时,众多仆妇连连施礼, 就知道是这家的男主人到了,遂站起身微微作揖。
老大夫见这人生得长眉凤目精气勃然, 头戴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的忠静冠。身上一袭深色缘以蓝青的纻丝虎豹武官常服之下, 是干净至极的玉色深衣, 脚上是绣了织云纹的素履白靴,这副模样分明是四品的装束打扮。更遑论他进退之间自有一股常人难以企及的彪悍和深沉,心下更是暗惊。
裴青忙不迭地躬身还礼。
老大夫虽然是个医者又远离朝堂,但是对于朝政还是了解一二的。要知道当今皇帝鉴于前朝边关众将拥兵自重难以掌控,所以立朝以来最爱用资历深的老将。像眼前这人至多不过二十六七,竟然已经是堂堂正四品了,实在是稀罕至极。
几个大丫头当中荔枝年岁毕竟稍长些,连忙过来蹲礼贺喜,又细细道出今日的经过。原来今日傅百善午睡起身后贪渴,特意用了一盏金橙蜜饯茶。那茶里所用的金橙和蜜饯特地从广州带来的,最是香甜不过。不想往日里用得惯香的蜜茶甫一入口,就“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
荔枝是个有心人,掰着手指头算了日子,觉得时日虽然短,但若真是有了孩儿应该也能诊断出来。转头就让宽叔拿了银子去请京里最好的脉息过来,好帮乡君仔细诊断一番。宽叔正闲得发慌,听了招呼立刻就把马车吆喝出来,直接去请西城同仁堂的赵老大夫了。
同仁堂祖上三代都是大夫,如今坐堂的人是赵老大夫的长子小赵大夫。
也是运道好,正说话间就值赵老大夫过来巡看,听说是平安胡同的裴夫人瞧病,就多嘴问了一句是不是那位在贡院门口勇拦肆虐烈马的傅乡君?宽叔自然称是,那老大夫二话不说就吩咐店上的伙计拿药箱跟过来了。
宽叔后来才知道,这同仁堂的赵老大夫年过七旬,其手艺跟宫中的御医不相上下。自从长子能顶门立户之后,他都好几年都不出门给人瞧病了。今日是听说了傅乡君的仁义,才特特出门应诊的。
赵老大夫果然是顶尖的大行家,那双手只轻轻一搭在脉搏上,就道出了乡君已经有足四十天的身孕。只是年少时大概受过饥寒,胎儿在胞宫内有一点不舒坦。好在母体健旺,日后好生调养就是了。
别人不知道,裴青是心知肚明。媳妇从小就用宋家的老方子打熬身子骨,向来没有什么大的病痛。只是这丫头心善又仁义,当年在赤屿岛看见曾闵秀被歹人所掳,仓皇之下携人一同掉入冰寒的大海之中。要不是自己及时赶去,这丫头还不知伤成什么模样呢!
裴青又是欢喜又是担忧,一时咧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扎着手站在一边也不知道干什么,最后转了一圈把软垫拿来细细地置放在媳妇身后才作罢。
赵老大夫看多了这样的场景,又见眼前这对男女相貌都生得极为出众品性又好,心下更是好感油生,觉得今次不顾儿子的劝阻实在是来对了。他捋着下颌的雪白胡须呵呵一笑,转头吩咐需要避讳的一应事体。
裴青听荔枝说媳妇中午吐得一塌糊涂,这会细细打量珍哥的神情。见她依旧长眉杏目面色安然,倒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低声嘱咐了几句之后,才转头亲自帮着赵老大夫研墨铺纸,等着照方子去同仁堂抓药。
赵老大夫行医多年,最是喜欢看这样登对恩爱的小夫妻,见状又细细说了一遍饮食上的避忌,这才拿了不菲的诊费坐了宽叔赶的马车家去了。
裴青陪着媳妇坐在院子里的藤萝架下,头挨着头小声地说着悄悄话。荔枝带着丫头开始收拾屋子里需要避忌的一些东西,那些香料脂粉之类的必不能用了。好在乡君自小就不看重这些东西,就是全收了也不打紧。还有一些尖利的东西诸如剪刀、顶锥等物件也要拣好,怀胎头三月不能有冲撞。
傅百善看着荔枝忙得几乎像陀螺一样,忍不住抿嘴一笑悄悄道:“你手下有没有合适的军士,不要求家财田产只要人好就行,我想保个媒!
裴青知道媳妇这是在焦虑荔枝的终身大事,毕竟这么多年两人名为主仆实际跟姐妹一般无二。就笑着答道:“多的是单身的精干之人,只是这种事一般急不得,总得要两人见见面说说话,彼此看对眼了才好行事。等你肚子里的胎稳当了,我找几个条件差不离的人来家中喝酒,到时候你为荔枝相看就是了!”
傅百善红了脸小心地摸着肚皮道:“真的有孩儿了,像做梦一般,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敢相信。裴大哥,你说孩子要是生下来一天到晚地老哭怎么办?我还记得当年小五就是极喜欢哭,每晚都要人抱着,直到一岁生了才消停一些。”
裴青极有些瞠目结舌,忽地就想起在广州时那对双生子的闹腾劲不由扶额,好半天才迟疑道:“不若生个女儿好了,女孩毕竟安静。大一些后还可以帮着照看弟弟妹妹,只是想到十五六年后就要给她寻摸夫家,真是有些不舍得!”
他一想之后思绪便有些不可收拾,想到自己娇养长大的女孩,以后要交给面目模糊的男人,心里怎么就这么不得劲呢!这样一想,还是生儿子划算些,养到二十岁了一结亲,还可以带一个新媳妇回来。
裴青在一边合计了半天,决定还是生儿子合适,生女儿实在是太舍不得了。这副纠结的模样让傅百善笑倒在一边,这肚子里头是男是女要几个月之后才能见分晓呢,当爹的这会就在操心了,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聊着些漫无边际的话,说的人认真听的人仔细,都没觉得各自的傻相有何不妥。阳春三月之下,园子里煦暖的日光照在傅百善的脸上,她今天穿了一身银红地织五彩鱼藻纹的妆花褙子,衬得她眉目如画肌肤似玉。大概因为怀有身孕的关系,脸上开始有一种恬淡似水的温柔。
这样的人和往日的英气飒爽大相径庭,裴青心里稀罕得不行。抬头见周围的仆妇都知趣地退下了,就大着胆子将媳妇的小手捉住,细细地问她这一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有没有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傅百善终于撑不住哈哈大笑,扬着眉毛道:“裴大哥,我不是细瓷捏就的精细人。当年在广州我娘怀小五小六时,还要时常到铺子里去查账呢,也没见我爹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我是有了孩子又不是得了重病,不消如此小心周到。家里的事情有我爹我娘和荔枝帮衬,你只管放心当差!”
即将落下的夕阳透过藤萝细小的枝叶差次地撒在女郎的脸上,那笑容是明亮且舒展的,裴青终于放下心来。想了一下左右无事,就慢慢地讲起今次的舞弊案。
傅百善听到淮安侯府的世子许圃在兵马司简陋的牢房里,呆了不过半天就将事情噼里啪啦地全部供述了出来。而另一方面,此案的另一个参与者直隶籍常柏则当机立断,将其妻室的义父,内宫惜薪司的总管太监徐琨一股脑地也攀咬了出来。与许圃似是而非的供述不同,常柏拿到了淮安侯许思恩亲笔所写的请托书……
“这个常柏就是堂姐傅兰香的丈夫,难怪好久没有音信,这竟是同一个人?”傅百善有些讶异问道。
“此常柏就是彼常柏!”裴青肯定答复道。他心里想这等卑劣势利的小人当年还有脸求娶自家媳妇,仅看这人阴奉阳违的做派,简直是羞煞一众读书人。用得着时便如珠如宝,一旦用不着就弃之墙外。街上的乞丐也没这么翻脸不认人的,只是可惜了他一手锦绣好文章。
傅百善听到常柏和徐玉芝两口子为了洗脱罪责,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总管太监徐琨的头上时,不禁连连摇头。
这份断尾求生的果断也是无人能比了,心想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人一个狠一个毒,老天爷安排得很适宜省得又去祸害别人。不过,他们行事前难道就没有仔细想想,若是失去了徐太监这个庇佑者,他们在这势力相互倾轧的险恶京城还能呆多久?
为怕媳妇在家里无趣闷着,裴青才将此事抖露出来权当个乐子。当然其中还有许多不堪之处就自动省却了,比如徐太监之于徐玉芝可不止“义父”这般单纯,说出来简直怕脏了耳朵索性就不提,所以见她伤神思量连忙住嘴左顾言他。
因这回春闱发现了新式的舞弊方法,听说首辅陈自庸大感丢脸。写了近万字的悔过书呈到御前,然后不顾老迈亲自坐镇贡院监看工匠把所有考舍的地面都重新挖了一遍,果然又找了十余根封了油纸的竹管出来。其形状有新有旧,礼部正拿着名单连夜核查。算下来,也不知多少人今晚过后要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