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讲得一脸赧然并双眼放光, 傅满仓心里却别扭至极地想着,那是我女儿, 你得意个什么劲儿?话虽如此,却不由想到当年自己也是囹圄门户之见不敢上京城宋家门求亲, 几番踯躅却又实在舍不得,就深夜里在宋家院门外徘徊的情景来, 心里就不禁一软。
想当初自己兜兜转转, 最后还是折服于宋知春用一只门闩就利落地收拾了一班小地痞的风彩下, 最终鼓起勇气表白后才结了秦晋之好,一路琴瑟和鸣至今。这样看来,珍哥和宋知春是母女一脉相传, 而自己和这裴青大概则是翁婿……不,是男人们眼光神似吧!
长这么大以来,裴青是第一次将自己内心最深的秘密坦诚与人, 而那人还是自己心上之人的父亲,强自镇定下实则早已汗出如浆。傅满仓则是听得一脸唏嘘,他着实不知道自家女儿这么小就被人惦记了,还一惦记这么多年。
想起广州家中年年都收到这小子的节礼, 每年珍哥的礼物都是单置在一边, 因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也就顺手全给珍哥自己收着了。现在想来,可不全称了这小子的意了?
不得不承认,裴青短短几年间已从无名小卒晋到六品百户之职, 其能力卓绝可见一斑。最妙的是此子孤身一人, 虽然少了些许帮衬助力, 可是珍哥许于他后不用早晚侍奉公婆,也不用面对七大姑八大姨之类亲戚的烦扰,这点倒是比什么都要强!
要知道婆媳天生为敌甚为难处,夹在中间的儿子更是两面难为人。当年为着傅老娘和宋知春之间的诸般不对付,傅满仓常焦得一个头两个大,深为苦楚,最后不得不远走异乡才算清净了。
自家女儿的脾性当爹的最清楚,傅百善性情洒脱爽利,跟她娘年轻时不遑多让,又最是不爱红妆爱武妆,要是让她放下刀箭成天涂脂抹粉拘在后宅里,与群口蜜腹剑的女人们斗来斗去,不如要了她的命还好些。这样想来,将女儿许与裴青就又有一桩好处,起码这人晓得珍哥的真性子,不会过于拘束于她。
裴青坐在一旁身姿如松,可是内心早已擂动如战鼓,背上一层一层地出汗,不由胡思乱想着今日作甚要多穿一件夹袄,实在是热得难受!却不知外面天寒地冻,实是他心头火热罢了!
傅满仓沉吟了一下,说道:“此事不能着急,我还要回去与你宋婶婶商量一下才行!”
早已等得心急的裴青闻言大喜,袍角一掀站起身大大地作了个揖道:“只要您首肯,此事已成一半,我看宋婶婶凡事都要先问您才做决定呢!”这话实在搔到傅满仓的痒处,不由哈哈大笑得意道:“那是当然,家里的大事我说了算,小事才轮到你宋婶婶作主!”
哼着小曲的傅满仓一进家门就见堂前摆满了礼盒,不由面下一沉问道:“是不是常家又来人了,怎么还把东西留下了?”
回青州这一段时日,是陈溪暂代了傅家老宅的管事一职,闻言悄悄掀了眼皮小心答道:“今日来的是常知县一家子,说是不光是来道歉的,还言辞凿凿地要为他家大公子求娶咱家大姑娘,太太说不敢做主,那常知县留下礼单就走了,太太也没说将这些东西怎么办?”
傅满仓听得一阵恼火,甩着袖子大怒道:“当我女儿属萝卜呢,想往哪个坑就往哪个坑里塞,小儿子不行就拿大儿子出来顶!”说完脱下外衫往陈溪手上一塞,大步流星地往内室走去。
宋知春正坐在炕榻上看帐,见丈夫风尘仆仆地回来,忙吩咐外面候着的婆子将灶上温着的饭菜端上来,自己则亲自舀了水递了帕子与丈夫擦洗。
傅满仓心头火气不由灭了七分,坐下后先惬意地咂了一口老黄酒,又挟了一筷子腊蒸鹅肉丝后才笑道:“今日中午为答谢那些工匠师傅,特意叫了酒楼里的席面,葱烧海参白灼龙虾倒还有几道大菜,可吃起来还是不如家里的爽口啊!”
宋知春不是个藏话的人,为丈夫倒了一杯酒后便直接开口道:“今日常知县带了夫人过来说是要拜访老孺人,我不好再拦着。结果话没说几句,那家就说要为长子求娶咱家珍哥。你娘不知事情的原委,喜得见牙不见眼一口就要答应,我忙拿话岔开,现在你娘不知道在肚子里骂了我多少句呢!”
傅满仓甩了筷子道:“当我傅家闺女是盘菜是吧,想住哪端就往哪端?你也是,怎么让咱老娘出来见人?她一个乡下妇人,能懂什么尽知道添乱!”
宋知春心道有本事你当面去说,在我面前嘀咕有什么用?白了他一眼才继续说道:“那常家大公子倒是仪表堂堂,听说还是直隶府的小三元,开年就要下场乡试了,年纪轻轻的倒是极为难得。你不知道他还是大房念祖的同窗,你那大侄子对他可是称许不已!”
傅满仓皱了一下眉头道:“那他家算计我们珍哥的事就算了?”
宋知春想起这件事也是膈应不已,“常知县的夫人倒是极客气,只说纯粹是场误会,说她那外甥女本就心眼如同针尖儿,又一时听岔了,以为要将她偷偷地许于二公子。那丫头情急之下就牛心左性地使出昏招,想将痴傻的二公子推与他人,我家珍哥是正正好撞上了!”
傅满仓不由吡牙,“哄孩子玩呢?要是珍哥眼皮子浅点指定遭道,他家倒是尽想好事,事成了就白得一现成媳妇儿,如今见事泄了就将责任推在那什么外甥女身上。啧!这家人表里不一水太深,咱家好好的珍哥可不是让她跟群内宅妇人斗心眼儿玩的!”
宋知春有些惆怅叹道:“那常柏人才倒是不错,不过有那样一个愚鲁的弟弟,身边还有那样一个心大的表妹,我就知道这常知县家的内宅里头清静不了,哪里还敢轻易往他家去!我这不是心里着急吗?听大嫂说兰香的亲事已经差不多要定下了,她和珍哥可是一般的年纪。咱们在这广州青州转了一大圈,都没见着如意的,我是怕再耽搁下去好儿郎都让人挑完了!”
傅满仓挟了一块芙蓉鸡片在嘴里慢悠悠地细嚼,“是你的总归就是你的,跑也跑不掉。不过这常家的大公子再好,也不能考虑。那场事之后我打听过,好些人都不知道常府还有个痴愚的小儿子,若非此事爆发出来,谁知晓那般慈善的两夫妻会把幼子关在城外庄上不许见人,逢年过节才接回来小住?再不好那也是亲生子,单论此事就可看出这家人急功近利且心性凉薄!”
宋知春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闻言点头道:“是我着相了,这女子嫁人不单是嫁给丈夫,还是嫁与一族!”傅满仓满饮杯中黄酒后挨过去道:“我倒是看中一人,此子昔年在我们家住过三年,现今在青州左卫任六品百户。”
“可是你那日提过的裴青?”宋知春讶然,“你为何会提及他?要知他和珍哥岁数相差甚远!”
“不过差八岁而已,又不是差十八岁。况且依咱家珍哥的性子,自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主意又正的,不找个厉害的人,又有谁能降得住她?靠那些只会苦读作几首歪诗的酸儒书生?”
宋知春笑道:“你就是秀才出身,你侄子也是秀才,你大哥更是进士出身,说起来都是酸腐书生,你这话岂不是把自己都骂了?”
傅满仓一楞眼,“这如何一样,那些书生读过几本论语就敢谈做人,翻过几本春秋就敢指点江山。不理钱谷不辩稼轩,只会忧国忧民清谈而已!相比之下,裴青干的可都是实事,他的军功可是一刀一枪自己挣出来的!”
宋知春本来颇为心动,听到后来心却淡了,“如你所说这裴青千万好就一样不好,就不该是个武官,日后在战场上万一有个闪失,叫我珍哥如何办?”
傅满仓急了,“如你所说,这戍边几十万大军人人都不能娶妻生子了,那谁还去当兵,谁还去守边关抵御北元和倭奴?”
宋知春不耐烦讲大道理,昂头一顿胡搅蛮缠,“谁爱去谁去,反正我珍哥不能嫁这样的人!想当初我们宋家也去戍边,结果一门老少爷们儿连个全尸都末落下,老宋家也彻底绝了户,我怎忍心让我女儿日后遭受如此噬心之痛!”
傅满仓只得闭嘴无语。
这世上有些伤痛历久弥新,当年宋氏一门死得那叫惨烈,平冤昭雪之后朝中派了重臣前来祭拜,赏赐更是象流水一般,可是那些鲜活的生命再不能复返。宋知春拄了额头垂了眼睫道:“我不指望孩儿们能给我带来多大荣光,我只希望他们个个平安,能做自己想做之事就行了!”
这是两人成亲近二十年,第一次为一件事产生这么大的分歧,傅满仓小心地望了她一眼,选了个折中的办法,“不若问问咱闺女的意思,要选读书人干脆就选常柏,咱家厚厚地陪嫁于她,让他们分家出来单过!我就不信他家那个什么表妹还敢过来祸害人?”
见了宋知春脸色稍霁,傅满仓涎颜笑道:“要是选了裴青,咱就让那小子辞了官,跟我们回广州继续做个海商,那小子胆大心细,肯定做得比我还好!到时有了孩儿,不吝男女挑一个姓宋,裴青敢不答应,我就将珍哥留在家里不嫁他。等小五小六长大成亲,也一样挑一个过去承继你大哥二哥的香火。放心吧,咱有三个孩儿呢,老宋家绝不了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