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语澹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又觉得自己只是等了一会儿,却也等得快要睡着了,出现了一个夏文衍。
夏语澹原来是坐在榻首位上,安静的站起来给夏文衍让位,安静的站在夏文衍两步之远的前面。琉璃用粉瓣青瓷茶碗端出一碗沏过一遍的普洱茶,轻轻的放在榻几上,不用谁出声,自动消失。
害怕?彷徨?委屈?自责?夏语澹没有任何表情。
夏尔钏觑着夏文衍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缠着夏文衍撒娇,彰显一下对父亲的亲昵之情,满足夏文衍要当一个慈祥父亲的心愿。夏语澹,你几个月不见她也好,你带了好东西来见她也好,她都不会有太多的波动。你的见或不见她,你的给或不给她,她自安在,好像不需要父亲似的。其实,在夏文衍心里,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女儿,只是忌讳着乔氏,在人前才冷着她罢了,若真有好事,不都是第一个想到她。
甚至于,她被段家赶了出来,夏文衍怕冤枉她,来卧晓轩前,还特意去问过段氏和夏尔钏,确认了一遍她在段家的言行,再看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再好的脾气也要搓火。夏文衍拍着榻几,一通大骂道:“你究竟在干什么?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心里还有夏家吗?夏家一向以恭敬谦和传家,你在段家做的事,说的话,有为夏家的名声考虑过?还是一个大姑娘,什么脏话,臭话都能说出口,你的教养学到哪里去了,把冯家逼到死角里去,你嘴厉害,你嘴好厉害!你能落着什么好!你知不知道,我在背后为你做了多少事,好好的一门婚事,就这么被你自己闹没了,你还想怎么样?”
夏文衍不是傻子,就算他还没聪明到那份上,围观了下半场的段氏也看出来,夏语澹就是放任着冯四姑娘,由着她诋毁个够,然后抓着众人都在场的那一刻,和她火拼。夏语澹给了冯四姑娘一把剑,然后自己用身体堵住了剑锋,夏语澹把自己毁了,冯四姑娘也被段家赶出去,两人一起上了高门大户的黑名单。
值得吗?
当然不值得。冯家再落魄,也是延续了近百年的侯爵,历史比夏家还长一大半,夏家一向奉行与人为善,何必得罪那只快瘦死的骆驼。自己的女儿,夏文衍还是自信的,比冯家嫡女还强些,和冯四姑娘一起毁了,实在不值得。
夏文衍真是可惜了夏语澹,不理解她的反抗和疯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知道这个道理吗?没了段家,还能找到比段家更好的人家?兴济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兴济伯夫人又不能生育;她自己那样的品貌;夏家也不差,只要熬上几年,段家还不是她的。熬几年罢了,他从一个抚州小子熬到了侯爷,姑妈从一个小家碧玉熬到了大梁皇后,谁不在熬日子,就她受不得一点委屈?
夏语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压抑住情绪,道:“我在和庆府的早几年,刘家年年去和庆府城的归元寺拜菩萨,都顺便替我求求菩萨,求菩萨让我回到夏家。我六岁后,年年也上归元寺,当着刘家人的面儿,求求菩萨让我回到夏家”
夏语澹嘴上说求着回夏家,偏偏那个语气,好像在给别人求的似的,并不真切。夏文衍能感到她的冷情,微微眯眼。
“那诚心把希望寄托在菩萨身上的人,多么虔诚,从山脚下,三步一跪的跪到菩萨面前。有一回,我见到一个二十几岁亮丽的妇人,她就那么跪着到了菩萨面前。对菩萨说道,她和丈夫去年经营的酱油铺子赚了四十两银子,希望菩萨保佑今年的酱油晒得好,卖得好,再赚四十两银子。我忍不住问她,这么诚心来见菩萨一回,和菩萨说上了话,应该求个更大的心愿,去年赚了四十两,保佑今年生意兴隆,多赚一些银子才好,怎么还是只求四十两?那妇人笑着对我说,四十两一家开销已经够了,现在的生活她很满意,她也只能守住一年赚四十两的丈夫,赚再多的钱,钱多了也不是用在家里的,不知道用在哪朵儿野花身上,钱要是越来越多,丈夫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了。”
夏文衍大概听懂了夏语澹的意思,憎恶道:“不要给我提起和庆府,不要给我提起,你知道的那些,市井的粗话。”
夏家里,夏语澹从来没有羞愧于那在和庆府的岁月,最羞愧的是夏文衍,他的女儿,就这么活在乡下,他不能管,不能问。
夏语澹自顾自地说道:“我就是那个妇人,我就就配一年赚四十两银子的丈夫,若再多的,兴济伯会是我丈夫吗?兴济伯能是我丈夫吗!”
放狗屁!
兴济伯和段夫人,夫妻多深情呀,成婚十三年,虚位以待嫡子。段老夫人和段夫人,婆媳多深情呀,见媳妇坐得腰酸了,不动声色的递上一个靠垫。段夫人在段家十几年,即使没有孩子倚靠,她的地位多坚固,对冯家的逐客令,说下就下。
就那个段家,挤不挤的进去?挤进去有意思吗?
没意思!
夏语澹终于几近喊叫出来:“他自有妻子,我跑进去当妾的,我配说,他是我丈夫吗?”
“你!”夏文衍双眉拧紧,低声道:“你的身后有夏家,你去段家,和正室夫人差得了多少!”
夏语澹用柔软的声音点头道:“是呀,我的身后有夏家。十四年前,我的生母,也以为她身后有夏家,结果呢!她死了,连着那个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我的亲兄弟,一起死了!”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夏文衍骤然站起,面色铁青。
今天什么都赶在一块儿了,夏语澹梗着脖子和夏文衍对视,道:“冯家怎么说我的,怎么说我生母的,冯家都能知道,我是傻子,又聋又哑吗?人在做,天在看,天知道,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死去的!”
夏语澹面容哀凄,那双淡漠的眼眸里,涌出再也掩饰不住的哀怜,为自己哀,为阮氏哀,为那位出生还没一个时辰就被闷杀的兄弟哀。
“不要提她!不要提他!”夏文衍逃避的嘶吼。
“当年你们是何等的恩爱,情真意气,现在提都不能提了,只剩下‘她’了?”夏语澹的眼眶里掬着满满的泪水,凄凉的笑道:“没有今天的事,我兴许还能憋着。今天的这个事,我还怎么憋着。我的生母和兄弟就那么死了,说是杀人偿命,家法,族法,国法,哪一条法,规定了这夏家门里,谁给他们抵命?她们死了就死了,谁的命都不用抵。谁让我的生母下贱,她给人做了妾,她的命就不是她自个的了,生死在别人手里;她生的孩子,也不是她自个的了,生死在他父母手里,随便捏死。”
家法不追究,族法不追究,国法上,王子犯法和庶民同罪从来都是说说的,一个出身国公府的正妻,杀死德行有亏的姬妾,一个嫡母杀自己的庶子,官司打到了御前,乔氏都不用偿命。那是乔氏一个人杀的吗,是整个夏家联合绞杀了她们!没有夏家的势利,冷漠,残酷,自私,暗地里自己家里先斗来斗去,阮氏能被推出去,成为乔氏杀鸡儆猴的鸡吗?
每一个时代的法律,不代表所有人的公平,它代表所有人在这个时代,各自该遵守的游戏规则。
这个时代,把人人不平等写在律法上,所以阮氏和她的孩子,死了就死了,谁能给她们报仇,谁能挑战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和天下为敌!
夏文衍面色惨白,直指着夏语澹,面部僵硬道:“你既然那么清醒,你为什么要记得那么清楚,还要把这些说出来?你想用她们的死亡,来提醒我,来折磨我,让我自责,让我一直活在痛苦里吗?”
夏语澹挂着眼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提醒我自己。我今天差点走上了同样一条路,成为一颗,随时被人摆弄,被人玩弄的棋子,我的生死,操纵在别人手里,只要别人觉得,我死了比活着更有意义,我随时都会被捏死!”
“你哪来那么多活的死的。你就把夏家想得那么不堪,那么冷酷无情?别忘了,你也是夏家的人。你怎么能,这么恨着夏家!”夏文衍胸中恼怒。明明是助她去成为兴济伯的女人,将来成为整个段家最尊贵的女人,怎么可能和阮氏那种,从外面弄进来的女人一样。
多好的婚事,她却视了整个夏家为仇敌。
“我没有恨着夏家,只是我绝不接受,这种充满功利,满腹算计,又自以为是的命运。”夏语澹一张脸悲呛孤绝,漆黑的眼瞳里折射出熠熠华光:“我可以斩断夏家带给我的欲念,我可以此生清清静静的一个人,平淡度日。但我不可以忘记我的生母,不可以忘掉她不能自主的命运,所以,我绝不接受那样的命运,一辈子活在惊忧恐惧里。”
“不孝女!你个无父无宗的东西!夏家把你养到这么大,一直把你养在惊忧恐惧!”最丑陋的面目被揭穿,夏文衍暴跳如雷,抓起榻几上的粉瓣青瓷茶碗,愤怒的砸在地上。
一块碎瓷片从地上弹起来,擦过夏语澹的脸颊,脸上瞬间扬起一条血线,聚成一滴血,缓缓的沿着脸颊流下,夏语澹一动不动。
“老爷,六姑娘,公府的虞姨娘来了,在二门之外,来接六姑娘。”琉璃硬着头皮在屋外道。
“你滚出去,滚出去!”不知僵持了多久,夏文衍指着们骂道。
夏语澹利索的转身,顶着一张滴血的脸,决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