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宗志皱眉道:“各位大人找在下到底有何要事?”
他是当今天字第一号钦犯,而在座的各位大人却是朝廷安插在北郡的父母官,两边身份尴尬,原本是扯不上任何瓜葛的,因此今夜许冲带人来找,他便觉得有些奇怪。
杨宗志还清楚的记得,当夜在幽州城的阳家老宅偶遇,许冲分明认出了他和费幼梅,却偏偏装作没有看到,作了一番势后,带领手下走了,那时候杨宗志心想,他不愿意像过去那般捉拿自己,一来是看在长白山上饶命之情,二来嘛,还是看在北郡乱世的局面上,所以没有因小失大。
这会子许冲冷不丁的找上门来,就连杨宗志心底里也藏着一丝好奇,首先开口来问,许冲呵呵笑道:“是这样的,杨壮士过去乃军中栋梁,北郡的危机不用本官说了,本官和姚大人前来,便是奉了范蕲大人的手令,来……来与杨宗志的义军作个合纵联盟。”
杨宗志听的眉头一轩,哦的一声,史艾可扑哧一声,咯咯娇笑道:“咦……你要来投奔我哥哥?真的还是假的呀,你过去不是老想捉住我哥哥,回去领赏的么?”
许冲拼命摇头道:“不是投代奔,而是合纵,蛮子势大,非我们一家所能独自抵抗,北郡的安危要紧,我们凑足十三城的兵马,仅仅五万出头,杨壮士手下有一两万人马,两边加在一起,也没有蛮子兵多,联合起来尚有一丝喘息之机,分开作战的话,只会被逐个击破,徒自送了性命。”
杨宗志笑道:“不知许大人说合纵,到底……嗯,到底是怎么个合纵法?”
许冲见杨宗志对自己的提议不置可否,似乎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忍不住心头猎喜,凑近身来,低声说道:“范大人说,统兵作战,当派有德望之人居之,杨壮士过去作过朝廷的兵马大将军,我们借兵给你,粮草也由你统筹,你要什么,都可以向范大人开口索取,只要咱们北郡有的,自然不会为难,你看……你看可好?”
营内众人听得纷纷狂喜,许冲之来,不吝于雪中送炭,义军苦于兵马不足,在望月城附近打的异常艰苦,远的不说,就说今早伏击哥舒尔特,倘若手握六七万兵马的话,又何必害怕阔鲁索从身后掩袭过来,哥舒尔特必定送命在燕山北麓中。
前些日子义军作战,游击的多,正面对抗的少,只因为人手不足这个因素,就好像魔咒一样桎梏在他们头顶,造成他们放不开手脚,不敢和蛮子面对面的大打一场,担心一个不慎,落在人家千军万马当中,万劫不复。
眼下许冲带来了五万人马,这比什么援助都要及时有效,他们若是真心诚意的话,联军七万人,已经勉强可以和十万蛮子兵相抗衡了,但是……他们果然是真心诚意么?
杨宗志斜眉看过去,许冲倒是满脸的热切,态度颇为诚恳,但是随他一道来的那位姚大人,脸色可就难看的多了,或许是觉得这义军大营又污糟,又邋遢,不能和他们正规军营相比较,又或许是被方才那杯清酒搅乱了心绪,总之表情甚为不耐烦。
杨宗志微笑道:“不知……范大人对在下有什么要求的?如果有的话,最好是事先说明,万一我作不到的话,岂不辜负范大人的一番雅意。”
许冲点头道:“范大人叫本官带话,说杨壮士在洛都所受的冤屈,我们都已经听人说过了,只要杨壮士能将蛮子打回阴山外,范大人愿意只身请缨,到洛都城去给杨壮士作个说项,恳请皇上看在此番天大功劳上,赦免了你们一家人的死罪。”
杨宗志听的眉头微跳,不禁暗自砰砰心动,他倒不奢望有朝一日能官复原职,重新登上金殿,只要皇上取消了他和爹爹头上的反贼帽子,能让他在民间安居乐业,他便心满意足的紧了,范蕲派人送来兵马粮草,又不对他作任何的要求,甚至还要去给他们一家喊冤,这等条件,杨宗志自问绝对拒绝不了。
但是转念一想,这事情好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尚且不论皇上愿意不愿意收回成命,只说范蕲的一片好意,便是个个击中了自己的要害,平白无故得了五万兵马,万斗粮草,这些都是救命的及时雨,再加上事成之后,范蕲对他所作的允诺,更是要冒着极大风险的。
范蕲是何人,他是整个北郡的父母官,封疆大吏,他和自己过往是扯不上任何关系的,却要替自己去伸冤,杨门一家反贼的帽子,本就是皇上一手给扣上的,岂会被范蕲三言两语的说动劝服,杨宗志叹了口气,拜礼道:“多谢范大人的一番美意,不过……此事在下还需考虑考虑,请许大人先回绵州城住下,等待在下的消息。”
姚大人冷着脸庞轻斥道:“不识抬举,我们走吧,许统领。”他当然知道范蕲拉拢杨宗志的真正意图,但是只要想一想,自己一任知事大人,却要和反贼整日斡旋相处,他便觉得丢了天大的面子,入营之时,他看到义军中人衣衫杂乱,毫无半点军容军纪可言,便心想人家都是夸大其实,杨宗志看来……也不过尔尔。
姚大人说完话后,拂袖站立起来,许冲苦笑道:“杨壮士多想一想,你作山贼和庄稼汉头目,能有什么前途,至多霸住一个山岗,占山为王,手下几千上万号乌合,范大人爱惜你是一个人才,因此才会这般曲意结交,你可万勿错失良机哟。”说罢跟上姚大人,鱼贯出了大营。
杨宗志带人送到了门口,看见许冲等人行走不远,便坐了官轿赶路,他这才转头往回走去,一路上,史艾可叽叽喳喳的问他:“哥哥,你为何不答应他?这提议听起来蛮不错的哩。”
杨宗志只说了一句“不简单”,便再也没有多的话,径自入营去了,史艾可和倩儿等人站在营门口,窃窃私语:“什……什么不简单呀,哥哥他说的什么意思?”
“志哥哥他是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怎么无事献殷勤了?那许瘦子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兵马和粮草都不是白给的,是要哥哥去给他们卖命的呀,而且许诺的,都是事后的好处,看不见摸不着,我看呀,他们才狡猾的紧。”
柯若红在一旁插上了嘴:“也不会呀,前段日子,师哥不是总和候武混在一起嘛,师哥怎么不说候武无事献殷勤呢?我看许瘦子充其量和候武一样的打算,害怕自己顶不住蛮子铁骑的猛攻,所以才会找上了师哥,他呀,上次被师哥给打怕啦,心生敬畏,也明白要打败蛮子,唯有把军权都交到师哥手里面,才算有效。”
李十二娘若有所思的旁听了一会,转头问道:“颜姐姐,你怎么看?”
颜飞花抿着酥嫩的小嘴,娇笑道:“有什么怎么看的,许冲和候武不同,那家伙眼里看得一清二楚,要我们操什么碎心。”
“咦……”史艾可和柯若红一道侧过头来,娇昵的道:“有什么不同,颜姐姐你快说说。”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们明白颜飞花虽然话语不多,实则很有城府,全然不像她们这般娇蛮痴婉,心底里也藏不住话。
颜飞花格格娇笑道:“你们想想,候武让我们进驻望月城,他是怎么作的?他首先只让我们驻守在城门外,等到蛮子的警讯传来后,他才改变主意,让我们入内一道抵御守城,他嘛,所作所为都是人之常情,你们的哥哥是个穷凶极恶的大反贼,虽然救了候武一命,但是候武依然对他是防备着的,他将我们拉到望月城外,本来作好的打算,是让我们在前面冲锋陷阵抵御蛮子,他则坐享其成,后来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才让我们入内避险,他这么反复无端,实则心里面担心你们的哥哥借机入城,趁乱卷了望月城走,作为造反的根基,那家伙明白候武的难处,因此对他的要求从不做反斥。”
颜飞花说到这里,轻轻的吁了一口香气,侧目见几个小丫头一道露出心有意动的面色,接着又道:“但是许冲就大不同了,他一来,便将所有的好处摆在前面,军权尽数放手,粮草一应俱全,甚至打了胜仗后,还能得到他们的保举,试问问天下间,又有何人能推辞掉这些甜头,他们难道就不担心这家伙趁机霍乱北郡,夺走朝廷五万大军借机造反的么?嗯……他们不是不担心,而是早就有了对策才是,前面下的,都是他们的饵。”
史艾可等人听到这里才算是恍然大悟,往往来得太过轻易的东西,才是特别要提防的时候,几个小丫头互相对望,吐吐细嫩的舌尖,然后一起拍手娇笑道:“颜姐姐你果然厉害,难怪哥哥总说,颜姐姐你善懂人心,是他的左膀右臂。”
“那死家伙真的这么说了?”颜飞花的俏脸蓦地一沉,气怨怨的道:“哼,善懂人心……善懂人心,他不如说人家心机深沉,毒如蛇蝎好啦,偏要这么拐弯抹角。”颜飞花气得顿了顿足,转身牵着藏青色裙角,便走入了夜色当中,只留下几个小丫头站在营门口目瞪口呆。
……
暮色皑皑,拖着残破的军阵和士气,回到望月城下,哥舒尔特一直挺得笔直的胸膛佝偻着,满面垂头丧气之色,今早出发时,他的身后还跟了两万五千雄赳赳的士兵,此刻傍晚回程时,却只剩下一万五出头的哀兵,瞧这些士兵伤痕累累,茫然无措的样子,步履沉重,全无半点生龙活虎之态,气势比起暮色还要低沉几分,哥舒尔特的心底却是悲凉一片,坐在马上,也提不起半点劲头。
望月城今早毁于一旦,南门的废墟边,架起了一座孤孤的空营,此时正有一人横刀立马端坐在营门前,哥舒尔特抬头看见,面色更见惊惧和羞愧,从马背上翻身落地,快步走过去,举手就拜,嘴中讷讷的张合两下,终究是没说出话来。
“哼……”一声怒哼迎面传来,哥舒尔特和阔鲁索全都低头垂眉,仿佛作了错事的孩子,“哥舒尔特老将军,你十三岁便在草原上领兵飞跑,生平出战九十多场,虽未做到百战百胜,却也是赢得多,输得少,去年佯攻北郡时,你们契丹的将军被杨宗志一枪挑掉了下颚,这次天娄大汗极力向本王推举你出战,说你必能旗开得胜,你说说,你都作了些什么?”
固摄愠怒的喝声,如泼水一般洒到哥舒尔特的老脸上,哥舒尔特的嘴角一撇,终于还是不敢驳话,固摄咬牙道:“你向本王保证,一夜工夫就能打下望月城,是啊……你倒是打下来了,可你却丧了我大军一万人马,而且让这望月城变成了一堆废墟,你说说,这些破石头,烂木头,本王要来何用,你竟然还瞒住不报,又带兵去追杀人家,你再说说,你们这趟,追杀到了什么?”
阔鲁索抬头道:“大王子,我们兵分两路,杀了数不尽的……”
话还未说出一半,固摄便不耐烦的挥手打断他道:“这不关你的事,我只问老将军,你究竟追来些什么宝贝玩意给本王瞧瞧?”
哥舒尔特老脸皱住,踌躇道:“我们……我们……”那装满人耳朵的血淋淋布袋便再也拿不出手了。
固摄猛地从金刀座椅上弹起身子,走到哥舒尔特的面前,抬手怒喝道:“不敢说了吗?还要本王替你说不成,你们去追剿南蛮子守军,反而被人家设计埋伏了一场,倘若不是阔鲁索与你相隔不远,而扎西哈多正好途径那里,让人给阔鲁索带了信,你老将军今晚便再也看不到燕山上的月钩了,你去追击人家,反而又被人家砸死了一万属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固摄一边斥口怒骂,一边高举起右手,作势要一掌聒在哥舒尔特的老脸上,哥舒尔特不等他动作,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猛然从腰间拔出了吹毛断发的弯刀,身边众人看得皆是一惊,心想:“老将军要被逼反了。”想要开口阻止已是来不及。
瞪大双眼看过去,只见到哥舒尔特双手握住刀柄,却是一挥手,横刀朝自己的脖子上抹了上去,此时天色刚刚黑尽,一轮弯弯的明月挂在当头,明月森冷的光芒和哥舒尔特手中的寒芒合在一起,只让人心泛冷意,扑簌簌的打起颤来。
阔鲁索大叫一声,挥手扯住了哥舒尔特的胳膊,苦眉道:“老将军,你……你这又是何必。”
哥舒尔特直到此刻,才感觉到心头的绝望哀伤,这一路出兵,实在是他生平之罕见,由头到尾,他都感觉被人摆布在手掌心中,半点逃脱不出去,他的一举一动,自认为都安排的极为周密,顺势而为,却是无巧不巧的,每每落入人家挖好的陷阱当中,当追的时候,他不敢追,不当追的时候,他却又浑然不顾性命的追赶,折损了两万兵马不说,还造成军中士气低落。
哥舒尔特闭目哽咽道:“老将……无话可说,大王子还是赐老将一个痛快吧,战败之人何足言勇,更何况一而再,而在三的打了败仗,大王子不杀了老将,老将自身也羞于见人。”
阔鲁索在一旁恭谦的赔话道:“大王子,这事情原本也不能全怪老将军的,属下跟他一同出征,他所犯的罪过,属下也一并都犯下了,只不过属下运道好,没有碰见南蛮子的伏兵罢了。”
固摄蹙眉道:“好了,男子汉大丈夫,败了便爬起来再打,一直打到全歼对手为止,你们记得下不为例,我们这次吃亏,就在于分兵多路,造成被南蛮子以少打多,分而袭击,下一回,咱们再也不会分兵了,而要十万大军同进同退。”
阔鲁索感激涕零的道:“是,属下遵命。”
哥舒尔特却是面无表情的抱胸作礼道:“多谢大王子仁义,不过老将有话要说,南蛮子这回的领兵大将,兵法出神入化,用起来不拘泥于优劣形势和人员多寡,无迹可寻,不但敢主动出击,又能咬牙舍弃,他的谋略……我哥舒尔特是比不过的,而且我也心灰意懒,再无面目在军中呆着献丑了,大王子既然放过我,老将这就请命回去契丹,向天娄大汗当面谢罪自囚,从此再也不会出来带兵了。”
他说完了话,挥手叫来小胡子等亲卫,拉了几匹骏马便要转身向北而去,固摄蹙眉站在一边:“老将军,你这就走了?”
哥舒尔特坐上马鞍,垂头向下施礼道:“老将百死莫赎,带来的两万人马也都打光了,再战已无半点勇气,侥幸捡回来一条老命,已经是天大的福气,请恕老将不告而别。”
固摄转头一看,数万大军站在营前,眼睁睁的看着哥舒尔特即将骑马远去,哥舒尔特口中说勇气尽失,营外的士兵们听见了,居然一个个脸上泛起认同之意,巴望着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羡慕,固摄心头蘧然大怒,猛地从哥舒尔特的腰间拔出弯刀,在他方才比划过的喉头上割了下去。
哥舒尔特根本没有生出反应,他惊恐的睁大自己浑浊的双眼,见到眼前的固摄变得越来越模糊,口中赫赫的干叫两声,这一代草原悍将,从马背上缓缓坠落下来。
小胡子等人一涌而入,抱着哥舒尔特老迈的身子高声狂叫,固摄面色冷淡的看着这些人,小胡子抬头切齿道:“大王子,你为何要杀了老将军,他虽然打了败仗,但是你方才已经说了不会计较,自古君无戏言,你这样叫我们如何能够服众?”
固摄嘿嘿冷笑道:“服众?你们契丹人就剩下这么几个,还有什么众啊众的,来人……把这些拖下去施以裂刑,日后本王要是再在军中听到谁说没有骨气的话,哥舒尔特便是他的下场,本王说到做到,大家听清楚没有?”
固摄这句话运足全力喝出去,场下却是杳然无回声,只有他的余音在空中四野震荡,固摄举起手中的弯刀,又喝问一声:“大家听清楚了没有?”
士兵们这才一个一个依次回话道:“听……听清楚了。”嗓音中恐惧的多,激扬澎湃的少,合在一起,乱哄哄听着甚为刺耳,固摄转头问阔鲁索道:“那些南蛮子,现在逃到哪儿去了?”
阔鲁$第*一*文*学*首*发$索抱胸道:“他们一直向南走,属下猜想,他们必定是赶往绵州城附近了。”
固摄驻足看着南方天幕,夜色笼罩,天边泛起了浓浓的黑烟,仿佛恐怖的野兽张着大嘴等候着,“哼!杀不了那个狗南蛮,我固摄誓不回突厥!”话音顺风传远去,士兵们一个个仰头看过来,只能见到固摄的金色面具,在夜幕下带起一阵黑,一阵青的狰狞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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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没写完,太困了睡觉了,今天下午才有时间发,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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