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冯若昭带着两份首饰去了祥芝院。
跟谢夫人请过安后,谢夫人道:“你原不必来的,你祖父说过,让你休养几天。”
“谢祖父祖母体恤,一会儿我就回去休息。”冯若昭道:“主要是有事要来回祖母。昨日公主府的金公子,借哥哥的手送了些东西给我,里面有一套头面和一对镯子,我觉得太贵重了些,不敢私自收下,所以就把它们拿过来了。”
谢夫人微微一诧,“给我看看。”
菊霜托了锦盒上前,谢夫人一一看过,沉默半晌,方才说道:“那金公子我昨日也见过,他确有提过给你带了份薄礼来。当时,我并未在意,却没想到他出手这样大方。”
冯若昭目光流转,“那这些东西我就交给祖母了。”
谢夫人略有些犹豫,扫了一眼那两个锦盒,却缓缓摇了摇头,从唇中吐出三个字,“不必了。”顿了顿,仿佛是下定了决心,她淡淡地道:“你拿回去吧。人家既是送你的,便是你的东西,你自己好生收着。”
果然不出冯若昭所料,以谢夫人的水准,还不至于蠢到会把这些首饰据为己有。今日带过来,不过是看在祖孙关系的面上走个形式罢了,省得落人话柄。
她笑了笑,低下头去,应道:“是。”
谢夫人忽然又道:“你二姐姐昨日也受了惊吓,身上有些不大好,正打发人找大夫来看呢。过几日等她好了,再叫她去给你赔罪。”
明眼人都知道,冯若星这是在装病逃责任,谢夫人不可能看不出,偏还这样袒护着她。祖母这偏心也是没治了。冯若昭在心里微哂,面上却笑了笑,“二姐姐想来看我,我自然欢迎,赔罪就不用了,事情已经过去,就不必再提了。”
谢夫人审视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明明是她的嫡亲孙女,可是不知为什么,两人之间总有着一种陌生的距离感。
虽然年纪还那么小,可是一双眼睛却似透着比成年人更加坚定的心志和某种难以遏制的蓬勃向上的生机。面对这双眼睛,她常常有一种无力掌控的挫败感,这令她很不舒服。
她冷冷地说:“没什么事了,你去吧。”
冯若昭一走,谢夫人便蹙眉叫道:“拿平安油来。”
兰秀应声取了个黑玛瑙的小圆瓶过来,打开珊瑚顶的银质瓶盖,便散发出一股极浓烈的清凉香气。顾妈妈用簪子挑了一点儿药油在指尖,轻轻地抹在谢夫人两边太阳穴。
谢夫人斜倚在榻上,闭着眼睛任顾妈妈把药油缓缓揉开,半晌方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恨恨地道:“我迟早要被她气死!”
顾妈妈小心翼翼地道:“太太莫气,保重自己身子要紧。”
谢夫人烦躁地道:“我怎么能不气?看看她在万福山干的那些事!才不过让她捡个佛豆,想着磨磨她的性子,她就给我闹成这样。现在好了,捡佛豆的事免了,还弄得星丫头成了罪人,真是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这会子又拿着首饰来装孝顺,倒像我眼皮子多浅,还瞧得上那点东西似的!”
顾妈妈无语,看起来这三姑娘是彻底失了太太的心了,现在不管做什么,在太太眼里都是错的。纵然自己有心帮她说话,如今看来也是不能了。
于是,顾妈妈只陪笑着,低低地道:“太太如今这样的地位,哪里用得着这样委屈着自己呢,喜欢的多看几眼,不喜欢的就丢开,倒也简单。”
谢夫人冷冷一笑,“也只能如此了。”
三天过后,冯若昭依旧每天早上去小校场练武。那天的落水事件其实对她没有丝毫影响 ,前世的她本就会游泳,溺水什么的不过是一时的剧情需要。
原本她还想着,是不是要假装落水对自己带来了很严重的后遗症:各种昏迷各种受惊各种生病什么的,后来见冯泽来探望时当即就免了捡佛豆的差事,预期中的目标已经达到,也就罢了。
所谓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对自己这种穿越者来说,更是如此啊。
走在回去的路上,穿过重重院落,在萧瑟的秋风中望向四角的天空,两世为人的冯若昭心中莫名生出些许沧桑感慨。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遇见更多角色,面对更大的戏台呢。
回到秋香院,一进韩氏房门,冯若昭便感觉气氛有些不对,丫头们略带慌乱地陪着笑招呼着,“姑娘回来了。”
韩氏背过身去,迅速地拭泪,可是转回时泛红的双眼和鼻头却道出了真相——她又哭了。
冯若昭心中一紧,上前握了她手,柔声道:“娘又在为什么伤心呢?”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只见韩氏的眼泪又滚滚而下。哎哟喂,我这林妹妹般的亲娘哎……冯若昭无奈,只得问旁边的丫头:“怎么回事?”
宝珠担忧地瞧了韩氏一眼,小声答道:“今早奶奶去给太太请安,正好碰到大姑娘同太太说上学的事,奶奶便顺道提了一提让姑娘也去上学,结果……太太没答应。”
“哦?”冯若昭只微微一诧便恢复了平静,仿佛毫不在意地随口问,“太太怎么说的呢?”
“太太说,姑娘还小,且又刚落水,身子还太弱了些,上学的事以后再说罢。”
谢夫人这是在借力打力啊——自己刚整出个落水摆脱了捡佛豆的苦差事,她紧随其后就以同样的理由迁延了自己上学的机会。干得漂亮!真不愧是大宅门中练过的宅斗高手。
可惜啊,不管她是想让自己当个目不识丁的傻妞,还是想借此事逼迫自己驯服,都是没有意义的。自己可是个穿的,又不要考科举安身立命,不上学关系也不大,不让上就不上咯。
冯若昭心里暗笑,“我当什么事儿,原来是为这个……”
“不止是这个——”宝珠咬了咬唇,“太太还说,那天落水的事情她已经查问清楚了,姑娘落水是自己贪玩,不小心掉下去的,与二姑娘无关,任何人都不许再胡言乱语,否则重罚。她还说让奶奶以后多教姑娘些规矩,再不要贪玩调皮了。”
冯若昭一怔,想不到为了遮盖家丑偏袒冯若星,谢夫人竟然如此信口雌黄。知道事实真相的总共也没几个人,她一下严令封口,落水之事立刻反转。
然而,念头转动间,她倚近韩氏身侧,挽着她臂膀笑着劝道:“娘快别伤心了,祖母这么说可是一片好心。你想想看,尹国公府的两位姑娘不和,在花园里大打出手,这样的故事人们最喜欢听最喜欢传了,最后不管是谁先动的手,我和姐姐两个人的名声都要受损。如今正该像祖母所说的这样,把它说成件平常小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就过去了。”
见韩氏似有所悟,她又接着道:“至于上学的事,我忘记与你说,那天我落水以后,祖父来看我,也说我有点虚弱,需得把身子练得强健些,才好读书写字,不然只怕会落下病根儿。想来,祖母也是听了他的话,才会这么说的。”
韩氏半信半疑,“你祖父真是这么说的?”
“嗯,”冯若昭使劲点头,“我听大姐姐说,上学读书跟咱们在家随便拿本书看看可不一样,要费脑子记诵许多文章,先生还会布置课业,对了,写字也是要手劲的,若是年纪太小,手上的力气不足,勉强练字可是会伤筋骨的。”
韩氏愣住,止了泪犹犹疑疑地道:“这么看来,倒也不急,且等到过完年再说了?”
冯若昭道:“正是呢,接下来天气也越来越冷,不如等到来年暖和了再说,岂不更好。娘你是知道我的,我学起来可快了,并不急在这一时。这些日子,我先自己看看书,有什么不明白的去请教大哥哥或者大姐姐,也是一样。”
眼见好不容易一番话把韩氏哄得转悲为喜,冯若昭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道:“我也该去与祖母请安了。”
韩氏道:“嗯,去吧,想来那先生这会儿正在你祖母院里,你先见一面也无妨。哦,对了——”她想起一事,又转向跟着冯若昭的菊霜说道:“菊霜先停一停。今天早上,在太太那边碰到大奶奶,大奶奶说,你娘身子有些不爽,这两日在家歇着,让你回家去瞧瞧呢。”
菊霜是冯府的家生子,母亲在大奶奶樊氏跟前当差,却并不住在府内,她十天半月回家看一回父母。因冯若昭最近事故不断,秋水又伤了脚,她也有好些天没有回过家了,这会儿听说母亲生病,也不知情况如何,一时不禁有些焦急起来,面露难色地望向冯若昭,“姑娘……”
冯若昭知道她的心意,立即道:“你即刻去收拾收拾,赶快回家看看。我这边有人服侍,倒不用你担心,你让桃子陪你一起回去,若在家里留宿,只打发她回来说一声就好了,顺便取你的铺盖。若是缺什么,也只管说。”
菊霜连忙称谢,出去收拾东西,叫上小丫头桃子跟着回家。冯若昭自带了荷花和杨柳过去祥芝院。
到了祥芝院,谢夫人房里正热闹,冯若晴和冯若星两姊妹都在,还有一位妇人,围坐在一起和谢夫人说话。
冯若昭上前,先给谢夫人问安,接着又向候了两位姐姐。
冯若星满面笑容,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上前来十分亲热地拉了冯若昭的手,把她拉到那妇人面前,“妹妹来了,来来来,快来见过赵先生。”
赵先生约摸三十岁年纪,一头乌溜溜的黑发在脑后梳了个十分简单的圆髻,插着两根素银簪子,脸上亦未施脂粉,看上去十分端庄。
谢夫人向赵先生介绍道:“这就是我那最小的孙女若昭。”
冯若昭上前与赵先生见过了礼,赵先生含笑道:“早就听你大姐姐说起过你了,原以为你要和你二姐姐一起来上学的,如今却是可惜了。”
冯若星笑道:“正是呢,妹妹她也为这事后悔得不得了,是不是妹妹?”
见冯若昭有些迷茫,谢夫人道:“你二姐姐这两天就要上学去,今日先见一见赵先生,原本是想着你也去的,偏生你前两天落水,如今也只得先将养好身子,异日再说了。”
冯若昭淡淡一笑,“是,全凭祖母安排。”
她猜度着赵先生听到的花园落水事件一定已经是修正过的版本了,不然冯若星也不能这般理直气壮,还要在赵先生面前装出好姐姐的样子来和自己亲近。
她表面上善意满满,只怕心里这会儿正在看自己的笑话。在落水事件前后,谢夫人对她都表现出了明显的袒护,全然不顾自己是否委屈,而在上学这件事情上她的成功和自己的失败已然分明……
想到这里,冯若昭抬眸望向这位似乎天生与自己不对付的二姐,只见对方脸上虽带着笑,一双眼睛里却隐隐地满是讥诮和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