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悦霄、金磊和冯若晟正挤在一处,看那《隋唐演义》第二部看得入神,哪里肯定离开,纷纷表示自己不饿不想吃饭。
宇文赫瞟了他们一眼,对来人笑道:“不吃饭自然是不成的,你去回你们老爷,刚好我也懒得动弹,请送一桌席面来这里罢,我们就不过去了。”
那人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果然有一群媳妇婆子捧了许多食盒来,摆了满满一大桌。冯若昭再三招呼那三只书迷吃一点,他们才跑过来胡乱塞了几口,又马上离开桌边看书去了,只留下冯若昭和宇文赫对坐吃饭。
看冯若昭吃起东西来一副胃口极好的样子,宇文赫眼中满是笑意,“还是那么能吃——”刚说完这话,转头却不忘让站在旁边伺侯的嬷嬷帮她又夹了许多。
两人吃好饭,略坐了一坐,正在吃茶时,有人进来报:“王爷,时辰已到,该回去了。外面也开始下雪了,晚了只怕路上滑不好走。”
宇文赫放下茶杯,向冯若昭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吃饱喝足我也该走了。你也差不多要回去了罢?”
冯若昭点头,“我去前面找姐姐她们去。”
那三只书迷挤在一起看那手稿看得正入迷,却被宇文赫强行收了回去,三人忍不住嗷嗷只叫着抗议。
宇文赫道:“这原是人家的手稿,能拿过来让你们先睹为快,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我已经答应,离开时一定要带回去交还给褚先生,万不可有失的。等这书正式刊印好,送你们一人一本就是了。”
三人这才作罢,自有各自随身的丫头嬷嬷帮忙着穿上避雪之衣,准备去前面厅堂。
宇文赫见冯若昭穿的仍是旧日在庄子上穿过的那件玉色丝绒披风,忍不住叹道:“出门作客,怎么还穿这个?”
冯若昭眨了眨眼睛,“我又不怕冷,穿这个够了。”
宇文赫向随行的侍女道:“把我那件翠云裘拿来。”
侍女转身去外间拿了件斗篷进来,只见翠光荧荧,光华炫丽,鲜亮夺目。
“这是我刚得的翠云裘,下雪天穿最合适不过了。”宇文赫亲手为冯若昭披在肩上,“我觉得颜色太艳丽了些,倒适合你们女儿家穿,正好这会儿下雪了,索性你穿去吧。”
冯若昭一笑,手指轻抚过凉滑软润的衣料,心头却是温暖无限,“多谢,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四人都向宇文赫道了别,樊悦霄和金磊当先走了出去,冯若晟过来拉了妹妹的手,“快走罢,这么久,只怕祖母那边等急了。”
冯若昭跟着他出了门,到山坡处快拐弯的地方,回首一望,却见白雪纷飞间,一个人影犹矗立在梅树之下向这边眺望,她心中一时感触,颇有些依依不舍起来。
出了花园,远远地还未到厅堂,冯若昭便停住脚步,将翠云裘脱了下交给随行的秋水,低声道:“好生收起来,别让人瞧见,也别和人说这个。”
秋水一愣,转瞬间便明白这是自家姑娘不愿意张扬生事的意思,她应了声是,当即便小心地将翠云裘叠起来收在随身布囊之中。
冯若晟在一旁等着,笑着打趣冯若昭道:“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冯若昭斜了他一眼,“你回去可不许瞎说。”
“我又不是什么长舌妇人,怎会说这个?”冯若晟道:“你放心好了,保证守口如瓶。”
到了前面厅堂,见到谢夫人等人,众人早已知道广陵王来访之事,也知道他们俩中午饭是和王爷一处用的,是以并未深究。只冯若星却上来狠狠捶了自己哥哥两拳,嗔道:“哥哥偏心,怎么单带妹妹去,也不叫上我?”
冯若晟假装大声呼痛,“你那会儿不是在和你霞姐姐玩吗,再说我去之前又不知道那人是广陵王,你应该去揍你霄哥哥才对。”
孩子们一通嬉闹之后,谢夫人起身带了家人向樊老太太告辞。樊老太太毕竟是有年纪的人,热闹了大半日,早已有些精力不济,加上还有其他客人也需要应酬,故樊老太太对冯家人并未多加挽留,便让他们去了。
回到尹国公府,冯若昭和韩氏刚从车上下来,二门上的秦妈妈便上来对冯若昭笑道:“老爷说了,请三姑娘回来以后先到闲弦堂去,有事要和姑娘说。”
冯若昭心下疑惑,忙和韩氏打了声招呼便往闲弦堂走。到了那里,冯泽正在画九九消寒图,见了小孙女来,便搁了笔,将她抱坐在自己膝上,笑眯眯地道:“今天在定远侯府好玩吗?”
冯若昭嗤地一笑,“就吃了一顿饭而已。”接着,一五一十地把见到宇文赫的事情对冯泽说了,包括翠云裘在内。
冯泽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笑道:“王爷做事总是这么让人出乎意料。你在那厢和他吃饭,这边他又给你送来了一份大礼呢。”
“嗯?”听到这话,冯若昭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满面迷惑地问:“什么大礼,在哪儿呢?”
冯泽微微一笑,向旁边的丫头道:“去,请萧先生来。”这边,将冯若昭放在地下,对她解释道:“广陵王荐了一位萧先生来做你的老师,你先乖乖站在旁边等着。”
老师?天哪——冯若昭忽然恍然大悟,难怪那会儿他说什么最好有先生从头教自己才好这种话呢,感情他早就安排好了啊。
不一刻,便有一位妇人牵着一个小女孩子盈盈走了进来,到冯泽面前深深地福了一福,“拜见冯将军。”
冯若昭在一旁细细打量,这位妇人约摸三四十岁年纪,论容貌只有中人之姿,身材纤瘦,穿着打扮也极朴素,然而眉眼中却自有一种高洁出尘的气质,一见之下便觉不凡,举手投足间大方自然,别有一番浑然天成的优雅韵味。
她身边那小女孩看起来年纪似乎和冯若昭差不多,小小的瓜子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略带着几分惶惑不安,颇有些楚楚可怜。
这位妇人正是宇文赫给冯若昭送的另一份大礼——特意荐来教她的萧先生,随行的小女孩是她的女儿阿琇。
互相见礼过后,冯泽道:“今日已晚,请萧先生暂歇一夜,等明日正式行过拜师礼之后,再细谈课业安排。”
萧先生微一躬身,“将军厚待,妾身自当相从。不过正式拜师前,我有些话想说,望您允许。”
冯泽微诧,却毫不犹豫地道:“先生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谢将军,”萧先生略一点头,不卑不亢地说道:“妾身本是罪臣之后,因受家人牵连而没入宫中为奴,因受广陵王赏识,特意将我从宫中调出,送来贵府为三姑娘授课。如今妾身仍属官奴贱籍,若将军或姑娘介意此事,不愿师从于我,可以直言相告,我仍回宫为奴亦无不可。”
冯若昭一听便忍不住表态:“萧先生,我不会在意这个。”
只有现在这万恶的封建社会才会用这种人身隶属关系来区分高贵或低贱,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文明人,她才不会认可这一套呢。更何况,身为官奴婢,能让宇文赫赏识,特意送来冯府荐给她作先生,必定是有两把刷子的。
冯泽却瞧着萧先生,半晌忽然道:“先生家乡可是兰陵?”
萧先生唇边抹过一抹苦笑,“是。”
“那尊祖父是——”冯泽的眼神有些异样了,惊讶中还带着一丝兴奋。
萧先生的脸色微有些苍白,神情却依旧安定从容,“家祖父萧子宏。”
冯泽深吸了一口气,兰陵萧氏,是鲁左极有名望的世家,那是曾经比谢氏家族还要显赫尊贵的存在。前朝最后一位丞相正是萧氏家族的萧子宏。
前朝牢牢盘踞江南达十数年之久,萧子宏功不可没,元武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三次南征才统一全国。萧子宏被俘后始终不肯归顺,最后在狱中绝食而死,其家人或流放或罚没,兰陵萧氏从此烟消云散。然而,萧子宏是百年不出世的真风流名士,身为丞相的同时著作等身,至今仍有不少诗文佳句在士子们之间流传。
想不到宇文赫竟找到了他的孙女来作冯若昭的先生,这机缘实在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冯泽正色对萧先生说道:“不怕先生笑话,我行伍出身,书读得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不过,我听说汉朝名将卫青原本只是公主府上的一个骑奴,后来却位极人臣。所以,单凭是不是贱籍来判断一个人是否有才华,未免太过浅薄了。所以,请先生不要多虑,只管留下安心教授三丫头。”
“祖父这番话说得真好,”冯若昭拍手笑道:“把我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萧先生,您千万别客气,我一定会好好跟你学的。”
萧先生轻吁了一口气,心中如释重负,她虽一身傲骨,宁可事先把话说开,也不想今后寄人篱下而遭人白眼,然而,内心深处她到底还是不愿回宫去的。更何况,为了表示诚意,宇文赫特许了她随身带上幼女,以使母女团聚得以朝夕相对,单是这一项如果身在宫中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
想到这些,眼底微微地有些湿了,萧先生实心实意地行了一礼,用十分诚挚的语气说道:“多谢将军,多谢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