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建康七年】
燕王的母妃本就出自富商巨贾之家,先皇之好,也不过是其美貌。陈鍄年幼的时候一向与陈昂合不来,陈昂这个说话做事总是锋芒毕露,不留后路,对他不喜欢的总是斤斤计较,连场面话也不去说。陈鍄虽然知道他也多为自己的母妃和弟弟出头,但心里仍旧十分瞧不上他,觉得这就是奸商的本性。
后来陈鍄几经磨难终于登上太子之位,其他的几位皇室兄弟越发难以按捺野心。只是那时候先皇还,不好直接发难罢了。先皇晚年时疑心病极重,陈鍄的地位几次不稳,那时候是耿太妃建议他和燕王联手。
一个出,一个出钱,许多的事情也就好办了。
而且陈昂那时候又闹出了兔儿爷的丑事,争夺皇位的事情和他似乎就更加无关了。
陈鍄终于抛去幼年时的成见,准备和这位难以琢磨的哥哥联手。
陈昂的母妃一家是做茶叶生意的大户,资产雄厚,陈鍄那时候只顾着对付那几位皇亲,所以对陈昂一家及其宽容。陈昂也付出了相应的回报,一时之间,有钱行得万里船,无数难以解决的事情都不过是简单的一张银票。
先皇的最后两年里,陈昂出资让陈鍄为皇上兴建了合德宫,极致奢侈的宫殿让先皇及其欣慰,也是这座宫殿落成的时候,先皇终于决心让年轻的秦王引兵北上,驻守玉龙关。
兵,钱,和。
皇位非他莫属了。
两年后只是微弱的骚动,陈鍄座上了这个帝国最高的宝座。
登上帝位后,陈鍄自然不能忘记出力颇多的这个哥哥。
陈昂家无限扩张的海外贸易被打压了,各处的高官也都换了。最初的三年里,陈昂家遍布全国的商号破产了三百多家,仅余的几十家也只是苟延残喘。
但,正当陈鍄对自己的收网之举感到得意的时候,千金散尽的陈昂表示要重修燕王府,向他征地三百亩用来建一座叫做‘暖园’的园林。
他是虚张声势么?
陈鍄大吃一惊。
但这不是虚张声势,暖园虽然最终没有达到三百亩的占地,但是他兴建中用到的一草一木都引起了京城所有的热议。
太奢侈了!
郭太傅对此做出了准确的判断——陈昂并不是虚张声势,他必然已经找到了出路,这一举是示威。
果然,商号的破产丝毫不能影响到陈昂,他似乎早料到了陈鍄会过河拆桥,真正的资产早就转移了出去,那些破产的商号所殃及的不过是当地的茶农和茶商以及帝国的税收罢了。
一年后,陈昂邀请已经做了皇帝的陈鍄到才建好的庆芳春茶楼一游。
陈鍄这才明白,陈昂的经融帝国已经庞大到可以向一国之主炫耀了!
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陈鍄感到了不安——他们的力量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只需要几个决策就可以让帝国动荡。而自己贵为皇帝,却不能用抄家、部队的方式来动摇他们。
要怎么做?
出乎意料的是,陈昂似乎对陈鍄的过河拆桥并不记恨,他抛出了一个巨大的善意——他愿意借一笔款子给皇上,这样他一直策划的漠南一战就有可能实行了。
利息的算法也很简单,以后从税金里面抽取即可。
急于想要打仗的陈鍄忍不住动心,以至于第二天回宫就连夜找倒郭太傅商量。
最终这笔款子借了过来,而自己需要还钱的对象不是陈昂,而是一个商会。
锦衣卫和东厂追查陈昂多年,但是查不到他名下的财产。
陈昂也并未因为那些觉得借款而向陈鍄提出过非分的要求。
似乎很好。
但是这才是真的不安。
陈鍄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陈昂才是所有皇家宗亲中最难对付的一个。他失去了茶叶商号和海外贸易,但是他的染指领域却扩展得更大,更广。
就这次江南的贪腐一案来说,以往抄家定能抄出这五百万两的银子,但是这次,这些钱却无名的消失了。
燕王似乎有一种力量,可以让一笔钱今天归属一个,明天归属另一个。
自己的财务支出也被燕王限制了。
陈鍄甚至感到,因为那些巨额的债务关系,自己国库里的钱,也很可能因为燕王的态度,今天归属自己,明天归属他。
放银库的黄金白银也不能让心安,燕王的手早就按了自己的钱袋上。
要怎么对付他无形的手?陈鍄苦苦追寻许多年,不得果。只能天天派去找燕王的小辫子,但是小辫子不能置他于死地,且置他于死地这事情就完了么?
这一切的死结李潘这里似乎变得太简单了。
首先,现全国除了税收以外,国家并不能监控银钱的动向。江南有连字票号和商会,这一切都是他们说了算,其实也就是背后老板燕王说了算。
如果陈鍄统筹户部建立独立的银行,从各个票号钱庄中抽调掌柜和学徒进京,那么今后每一年的账本都要户部审核之后才能入账,这样既可以监控银钱又可以防止贪墨的官员洗钱。
打算盘的仍旧是愿意入朝为官的,燕王都让他们趋之若鹜,那么皇上能做的一定比他更多。
其次,如何才能将燕王的势力从这片领域上彻底清除?
要用的正是他自己留下的纰漏——他的帐下没有一分钱,他领导的票号也多没有一分钱,他们玩得就是用储户的钱变钱的游戏,打的就是一本万利的算盘。
如果实施验资,规定有稳定资产的商户才能经营票号,一方面增加了票号经营的稳定性,另一方面也能让这些主要由燕王统领的山西票号瞬间破产。
破产后的这些票号掌柜,正好依附皇上,两情相愿,这岂不是相辅相成的么……
李潘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
“今天不必早朝了……”陈鍄没有去睡:“宣郭太傅觐见。”
大齐的官员等宫门口,却突然接到通知说不用早朝了,许多都猜测是皇上病了,纷纷忧心起来。
魏池夹杂群里,默默低着头,她还没从谭荀的事情中缓过劲来,昨晚上又写了请调南京的奏疏,放袖子里,想着都觉得心烦。
向芳走出来安抚各位官员:“大家,有奏疏的放到前面来,其余的就回去吧。”
小宦官挨个来收,走到魏池面前的时候,魏池愣了愣:“……暂时收别的吧。”
小宦官偷偷打了个哈欠,往后走了。
而燕王的命运,也就这个小宦官慵懒的哈欠之后被注定了。
大齐的天空闷热的天气中迎来了秋雨,菜市口和午门的血迹被冲刷得毫无痕迹。陈昂依旧意气风发,策划着他的新经营,但是6盛铎却正江南到京城的快船上,他要带回一个不好的消息。
这个不好的消息本该来得更早,但是郭太傅这次似乎并不认同陈鍄的想法,科举制度已经实行了几百年,怎么能为几个打算盘的开这样的后门?陈鍄这次态度坚决,表示不能用赠功名官戴,一定要给货真价实的官阶。这是两的第一次僵持,但最终是陈鍄说服了郭太傅,郭太傅提笔给江南的学生写了密信,和陈鍄的密旨一起八百里急底送到浙江总督署,于是这一场翻天覆地的动荡未京城流露出一丝痕迹,却江南掀起了大浪!
从江南到京城,最快也要十五天!这十五天能发生怎样的事情呢?
当陈昂见到6盛铎的时候,巡抚衙门的官兵已经羁押了秦月如。当陈昂紧急派把戴桐锋从边境找回来的时候,东厂和北镇府司的兵已经围了燕王府。
被皇上外派到江南的不是李潘,而是之前江南科举弊案中大展风头的徐汝能。他一到江南就大刀阔斧的干起来,所有曾经和燕王有过钱币来往的官员一并被其停职查办。浙江巡抚吴启徐汝能到浙江任布政使前调任到了湖南,这也算是郭太傅能为自己学生做的最后一件事。徐汝能当了这辈子最大的一个官,虽然是临时的……但是绝不含糊,吴启这个是成功逃离江南了,但是上好的良田,商铺,软用,几乎都被留下了。
燕王明白,皇上连自己的官员都办了……肯定是下定决心办自己了。
“秦月如现如何?”戴桐锋赶紧问6盛铎。
“他台面上,确实走不了。不过他一家都手上,应该不会乱说话。”
“也是……也不能直接杀了他,们的可要靠看好了,这就去给秦王写信,让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皇上这次是真的收网了!”陈昂突然觉得绝望。
“哼!不过就是个江南钱庄的小掌柜,也不能把咱们想得太不堪了。”戴桐锋吸了一口气:“今天以后,6大就不要再过来了,一方面送信给秦王,一方面帮把德意庄的事情交代清楚,一方面照应秦月如。也告诉魏池,让他千万不要来燕王府,这件事情千万不要说一句话,今后除了以外的任何不论打着哪个旗号去找他,他都不要回应。”
“今天晚上就出发。”6盛铎行了个礼:“保重!”
“王爷,们这次要活下来。”
“……还有意义么?”
“当然有。”
按照李潘的策划,大批的山西票号倒闭了,银钱整合的需求正好迎合了户部银行的兴建,因为有郭太傅的支持,官场承认了这些掌柜们的官位。
皆大欢喜。
现要做的事情就是给燕王定罪,这个确实不是李潘擅长的事情,不过没关系,还有燕王的弟弟,陈鍄。
陈昂的许多账务做得极其巧妙,找不到把柄,要给他定罪,可能要把现有的大齐律改一次才可以。不过这难不倒陈鍄——经过锦衣卫的仔细搜寻,终于找到了一个缺,一个戴桐锋没有想到的缺。
陈昂的帐上曾经有三万两,但是突然就消失了……最后因该是流到了东厂黄公公的荷包。
镇抚司不能直接去问黄公公,因为大家都是宫里的兄弟,不过可以问问拿过那张银票的魏大么……这个不难的。
6盛铎已经离京了,戴桐锋无法把这件事情预先通知魏池——燕王府已经被奉旨查抄了,陈昂和他已经被分别拘押。
九月十三,惊雷之后,陈鍄从被查抄的暖园回来,喝了一口热茶:“魏池到了么?”
向芳恭敬的退到一旁:“外面候着呢。”
“让他进来,们都出去吧。”
魏池与向芳见过了礼,往殿堂内阁走去,她不知道陈鍄会问些什么,她只明白,自己是逃不了了。
此刻已经是夜里,冰冷的秋雨敲打这房檐,宦官们匆匆的跑过魏池旁边,忙着关闭窗户。
这是最后一次看见天?还是黑天……
魏池深吸了一口气,迈过门槛,跪冰凉的汉白玉地板上:“臣!魏池叩见皇上。”
“别抬头……”陈鍄穿着便服,斜靠椅子上。
魏池只好继续伏跪地上。
“之前朕已经找黄贵谈过了,他说他收了燕王三万两的银子,这个事情知道么?”
“臣……的确不知。”
“黄贵告诉朕,这张银票是经由的手递过去的,魏大不会忘了吧?”
“魏池,没想到还挺忠诚的,那知道秦月如么?”
“回皇上,臣知道。”
“他也是昨天才到的京城,可怜啊,服侍了那个一辈子,为他受了那样的苦也没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到头来那却口供上把一切案情推到了他的头上……魏大读了这样多的书,齐律应该也精通吧?知道凌迟?”
“……”
魏池听到上好的木材撞击地面的声音,但是仍旧不敢抬头。
陈鍄从地面上捡起一根画轴:“魏大的画那收了这么多,还放屋子里那样宝贝着,魏大理应对他忠诚,这还是很好的。”
“回皇上,燕王确实给了臣三万两银票,臣也确实准备送给黄公公,但是最终没有送,臣把银票返还给了燕王,请皇上明察。”
陈鍄没有理会魏池:“三万两,行贿宦官,这改判死刑么?”
“回皇上,理应如此。”
“所以才说忠诚么!”陈鍄把画轴扔地上,拍拍手,站起来。
“皇上明察,如果黄公公真的收了臣三万两,那谭荀就不会被斩于菜市口。”
“魏大,值得么?就算拼上一条命也不过只能让那个贬为庶民,苟且活着。”
“皇上,臣并不是个贪墨之辈,但仍旧为了谭荀而向燕王要了三万两的银票,但最终没有送出去,皇上认为臣这样做,值得么?”魏池要紧牙关:“因为谭荀不是被冤枉的。臣其实早该死漠南了,全靠时任军官的杜莨能够多次救臣于危难,后来退守封义的时候,也是杜将军舍弃了自己的姓名让臣等逃离了敌的包围。临行前,他最后交给臣的就是他未婚妻的定情信物,臣会不看重他们一家么?谭荀是谭家单传,若能用臣的命去换他的命,臣也所不惜,可是……他终究不是被冤枉的!所以这三万两,臣没有送!”
“皇上言及忠诚,臣是皇上的臣子,除了皇上臣不会重于任何。”
“要真的忠实于,那就承认这三万两送出去了。”陈鍄注视着魏池的一举一动。
“臣若真的忠诚于皇上,便不能信口雌黄。皇上的威仪正要靠臣子的德行来维护,若臣不能信守真相,那么正义何来维护,天下以何为行为准则?”
陈鍄对这样的说辞表示了厌倦,他走下皇位,半蹲魏池面前:“魏大说了这么多,可不可以对朕坦白为何不蓄须?”
“说!”陈鍄轻蔑的用手指挑起魏池的下巴,恶狠狠的说。
“回皇上的话,”魏池声音平静:“若说臣和燕王毫无干系,天下无会信……”魏池淡然的看着地面:“臣遇上了燕王,是劫数,所以一辈子也不会蓄须,这世上,秦月如是一个,臣是一个。”
“魏大,把自己和一个戏子比,不觉得贱么?!”陈鍄盯着魏池。
“为了忠诚于皇上,臣欠了杜莨,一辈子还不清了,同样还是忠诚于皇上,臣愿意欠燕王,下辈子再来还清。臣可以不要名声,可以不要所有的东西,可以亏欠还不清的债,但是有些事情,绝不会做。魏池的确对燕王有情,但臣不止是魏池,更是大齐的官员。”
魏池感到陈鍄的目光锐利得如同匕首。
最后,陈鍄带着戏谑的意味捏了捏魏池的下巴:“去蓄须吧,魏大。”
“恕臣不能遵照皇上的意思。”魏池再次伏跪地上。
“想被杀头么?!魏大?”
“魏池会用一辈子来还燕王爷的恩情,臣也会用一辈子来当好皇上的官员。如若臣知道燕王的罪行,一定不会隐瞒不报,燕王罪当其诛,臣也绝不会辩解半句。望!皇上明鉴!”
“臣!甘愿领罪!”
“领哪门子的罪?”陈鍄坐回宝座:“照的说法,该魏池来领罪才是……这些是谁给的胆子?”
陈鍄恢复了平静:“去北镇府司看看他吧……”
“是!”
魏池走出大宸宫的时候,天空乌云密布,一颗星也见不到,魏池被冷风一吹这才发觉衣裳都被汗水湿透了。陈虎和益清远处的廊坊等着,魏池站原地,借着夜色努力压抑自己的颤抖,直到自己的手心被掐出了血。
皇上……信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技术章节……大家都不关心的我就不多说了。
这个比较接近真实的政治了吧,魏池这个人啊……其实确实很有天赋,有些话也舍得拿出来说,要是我,绝对说不出口。
其中哪些为真哪些为假,也许皇上信了,大家不如多掂量掂量。
还有文案上的那几句话,其实不是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