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建康九年】
没有车轿,连个跟着提灯的仆人也没有,戚媛艰难在湿滑的青石板上行走着,还要注意避开大路。偏偏史大人的宅院隔得极远,等戚媛赶到的时候,天已然黑尽,而戚媛本人也极其狼狈了。
守门的本不想搭理,但瞧见来着的衣着打扮不像是寻常的人,于是也就懒懒的去通报。
接到通报的是史泽的夫人许氏,她与戚家的女眷关系极好,也算是看着戚媛成人的,当即就慌了,赶紧拿给史老爷看。
史泽自然知道冯世勋的事情,只是他暂时和这个事情离得太远,别人不求,他不好插手,这会儿见到这封信,也就猜出几分了。
“夫人快去把她领进来!哎……她丈夫出事啦!”
工部尚书是个老好人,虽然当着个不错的差事,但是人并不油滑,大事情上都没人找他商议,他也不知道能帮老朋友的女儿到几分。
许氏看到戚媛的样子,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媛媛,进了京城这样久,怎么都不来看我们,快过来坐,我让人拿干鞋来给你换。老头子在换衣裳,即刻就出来。”
戚媛一时百感交集,拉着许氏的手,眼眶也红了。
史泽进了书房,把下人都遣退了:“侄女,听说那几房都不是贤德的女子,有闹事的没有?你家现在可好?”
戚媛勉强点点头。
“冯世勋这个人在官场呆了十多年,一直都是老实本分的,怎么突然招惹了宫里的人了?听说还是和之前江南弊案扯上了关系?哎呀……江南的事情,你还不知道么?当年你父亲吃的就是宫里人的苦!这事情不好办啊!你们夫妻一场,他有没有对你说起过什么?”
戚媛摇摇头。
“之前江南用了新政,税是多收了,但都是收在商户头上的,百姓负担反而轻了,这也是皇上的英明。哪知道突然跑了个不知哪里的小丫头,来告了个御状!告也不好好告,不知受了谁的怂恿,把江南的情形写成了册子传得满京城都是!这一下子弄得皇上了里外不是人,只好硬着头皮着人去肃清江南官场。偏好不好的,吏部又派了个不上道的过去,问出来的案卷简直就上不得台面!皇上大怒着,偏偏这个时候,冯世勋怎么又和这个事情牵扯上了!之前作弊案的事情皇上正记恨着礼部呢!林……林大人赶紧躲还躲不急,他怎么反而往里面搅合啊!”
WWW ●ttкan ●¢O 戚媛艰难的开口:“魏大人为何……”
“魏池?”史泽很多年前和他有一面之缘,那次是在狩猎的时候和魏池一起帮太傅修车,但是当真不熟:“他背景可不像冯世勋那般清白,吏部的人为何派了个不上台的人去?谁都能猜到是吏部侍郎刘敏动了手脚。刘敏是谁?是耿家的知交挚友!魏池是谁?耿家的老长辈见过几个人?刘敏对魏池的关爱任谁都能看出来。而且魏池背后还有秦王,还有……”史泽压低了声音:“还有燕王……冯世勋不该和他扯上关系啊。”
戚媛没想到魏池和这么多皇亲国戚都有关系,一时之间也乱了阵脚:“这……这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史泽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就是个造桥修河堤的人,这些事情确实不在行:“这事情,只能找太傅!冯世勋一个文人,哪会去搅合这些事情,说出来,谁信?想害他的人是谁,我不知道,不过太傅也该买我这张老脸才是!”
史泽叹了一口气:“把我的官服拿来,我去找太傅理论。”
“叔叔!”戚媛尴尬的站了起来:“我……”
许氏握住戚媛的手:“媛媛,咱们两家的交情就和一家人一样,有话就和你叔叔说,不妨事!”
“我……”戚媛吸了一口气:“我想问问……魏池……魏大人……还有救么?”
“魏池??!!”史泽愣了。
许氏也愣了。
戚媛挣脱许氏的手,跪在地上:“叔叔,求叔叔救救魏池!”
救魏池?史泽彻底懵了。
“你赶过来不是要救自己的夫君,是要求我救魏池?!”
戚媛抬起头:“叔叔,求求您救救魏池……大恩大德,我……我定不忘怀。”
许氏想要拉戚媛起来:“这……这都是怎么回事,你起来细细说给我们听。”
史泽其实知道戚媛这么些年在冯家过得不如意,要不然也不会在她进京之前给她家写信。但他真没有料到,戚媛竟然会毫不遮掩的跑来为另一个不是她丈夫的男人求情。
魏池?魏池的确很有本事,很上进,很踏实,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他怎么和戚家的女儿牵扯上了呢?
之前是个塞外的公主,之后又是咱们当朝的长公主,他一概都没表态……明眼人都知道,为了仕途啊……
他不是应该去找个大家闺秀喜结连理么?他怎么?
再想想戚家的女儿,自小看来知书达理,为人坦荡,即便是夫君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来啊!!
史泽想到这里,几乎要老泪纵横。
“闺女!你怎么对得起你父亲啊!!”
许氏也很焦急:“那个魏大人这样年轻,你别是被他蒙骗了……朝中的读书人,哎,你也并不一定就是懂的……无论如何,你是有夫之妇,他这样怎样都是伤天害理的!他一个男人拂袖就走就行了,你一个妇道人家要置自己于何地呢?赶紧回去吧!不要想这些了。”
戚媛跪在地上,没有起来。
史泽叹了口气:“若你跪在这里是为了冯世勋,我拼了这条老命也去内阁闯一闯……若是为了姓魏了,我不敢留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实在是有些难听,许氏怕戚媛想不开,赶紧给史泽做眼色。史大人是个老实人,这种男女的事情上他确实绕不开这个弯儿,只想到戚媛的要求太荒唐,根本没多想。
“送客,送客!”看到戚媛执迷不悟,史大人终于发脾气了,拂袖而去,许氏想拉没有拉住,赶紧追了出去。
门外的奴仆并不认识这女子是谁,看到自己家的大人这般态度,都赶紧进来劝。戚媛一时也没有理由再赖着不走,只好一步一步往门口挪去。
门房见管家送了个人出来,竟是刚才进去的那个夫人打扮的人,心中好奇了几分。管家瞪了他一眼:“把门看好就是!”门房也就不敢多问了。
“夫人……您请回吧。”管家恭敬的行了一个礼,关上了门。
京城的夜已经很静了,高墙大门下的灯笼将白雪映得黄黄的,世界好像就只剩下眼前这一片微黄的白雪。因为没有行人,落雪轻轻的累积着,大风一吹便扬起一阵雪雾。戚媛一步一步挪下台阶,心乱如麻。想起史大人的那番话,自己又是羞愤又是委屈,一百句辩解的话压在心口说不出来——是啊,冯世勋不是人,他的死活自己确实不关心,自己可以说自己和魏池是清白的,但是……但是……
天地间突然就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若是父亲在世,他会怎样看自己呢?一个丢脸的女儿?
不……若父亲在世,冯世勋一定对自己百般的好,然后等荣华过境,自己再如三太太那样心力交瘁的死去。
自己现在是羞耻的,但比起那样的生活,是不是还保留了一丝尊严?
史大人,他是工部尚书,即便不能救魏池,也多少能说得了一句话吧?戚媛擦干眼泪,对着大门跪了下来,大雪飘飘洒洒,安安静静。戚媛的心情瞬间也安静了——也许即便是史大人尽力而为也不见得能救得了谁,但此时此刻,自己是不打算回去了。若是她一定要死,自己总算是为一个真心的人付出了真心,自己这一辈子死也是死得值得了。
史大人回了房,赌气睡了,许氏不敢和他吵,只好耐心的在一旁劝。
“我的夫人呐!”史大人被唠叨得受不了了:“您也不想想,即便我同意了,你让我去内阁怎样说?说戚老的女儿现在要我求情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别的男人?您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即便我就是不要脸把这话说了,谁能答应我?我说你不想想,这案子牵扯着东厂,内阁,北镇抚司,连阁老都被皇上顶得不轻啊!我虽说是个工部尚书,这事情有我说话的余地么?更何况……更何况还是为了不是她丈夫的男人,哎!”
许氏也并不觉得戚媛对,但是又隐隐的害怕:“话是这样说,但是若是媛媛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对得起戚老?只说这女孩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以往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如今这般定是有理由的!你说她也不是十多岁的小丫头了,能不知道其间的利害么?但她竟然亲自来求我们,以往想来她并不是没有受委屈,但进京这样久有求过咱们么?我……我是怕她想不开啊!”
想不开?史大人皱了皱眉:“难不成还要为个不是她丈夫的男人寻死觅活的?”
许氏觉得这人真是个石头脑袋:“都能求到咱们这里来,你自己想想,这还不算寻死觅活的?”
史大人前后一想,这才发觉了些异样,慌了:“这可怎么办?”
许氏拿衣裳递给他:“赶紧找找,她回府也好,留在咱们这儿更好,只别真出事了!老头子快起来!”
史大人这才没倔了,赶紧爬了起来,着管家快去找。
管家一路小跑往外赶,刚出了大门就看到门口跪了个雪一样的人,已经几乎冻僵!
“哎呀!这夫人跪在这里你怎么不通报?”管家抬手就是给门房一巴掌。
门房有些委屈:“是您说不让多问的……”
管家也不顾责罚他了,赶紧找了丫鬟内眷出来帮忙扶人。
许氏看到戚媛浑身发抖的样子,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我的好孩子,你这是何必呢?这样冷的天是要出人命的!哎哟……你这样我怎么对得起你娘啊!”
戚媛被许氏抱在怀里,但因为冷透了,全身还是禁不住的哆嗦:“请……请救救魏大人……求求夫人了。”
不论怎样问,戚媛来来回回就这一句话。
“死老头子,这都要出人命了,你就去说说!”许氏也顾不得那样多了:“媛媛要是这么多年都过着好日子,她家能写信给咱们么?那个姓冯的还不是你们几个老不死的给找的?一进京就找了个青楼女子!想来就不是个好东西!魏池才多大点的孩子,至少踏踏实实出去打了个仗,怎么就像你想的了?我看别人不见得这样想!你非得见着闹出人命了你就开心了!你!你!这个老东西也别想好过!”
史大人心里也慌,晃来晃去还是不知怎的就把官服穿上了:“媛媛,媛媛,你可不能做傻事……这事情……能还是不能,我……我去说……我去说。”
“叔叔……”
一句叔叔出口,史大人也只能认了——戚老,自己这张老脸算是拼给你宝贝女儿了!哎!
史大人风风火火的出门了,许氏也松了一口气,将戚媛安顿好了,又命人熬了姜汤过来:“哎……我苦命的丫头。”
许夫人没有再多问,只是一味的叹气。
戚媛突然明白,其实许夫人是懂的,自己应该感念她的善良。
“你叔叔是个老实人,他说要去,那一定是拼了命了去了,咱们……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吧。”
魏池醒过来的时候,天才刚黑,只是东厂的门窗瞧不见外边罢了。因为全身酸疼,魏池爬起来花了好一会儿,好容易坐起来了才发现,自己住的还不至于是牢房,屁股下面还有棉絮,屋内还有炭火。身上的衣服不只是烤干的还是穿干的,反正还是官服,魏池松了一口气,理了理头发,整理起缘由来。
莲儿的事情,只有自己、刘敏和于冕知道,刘敏是站在前面的人,他现在尚能自保,那么这事情现在就没有真凭实据。想来想去几乎可以肯定是冯世勋告的秘,他是黄公公的人?他是沈扬的人?或者他是周阁老的人?都不是……他们不会看上他的,那么……是因为戚媛?
魏池突然有些心惊……想起隔壁的那个三姨太,背后忍不住一寒。
“魏池?魏大人?”几乎是悄无声息的,门口站了一个戴黑斗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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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一旁的人做了个手势,旁边的人打开牢笼走了进来,不是很客气但是也不算很粗鲁的重新给魏池戴上了手镣:“走一趟吧,魏大人。”
铁链碰到了之前的瘀伤,魏池疼得直冒汗。低头擦汗的间隙,魏池看到了黑色斗篷下露出了一角的飞鱼服——锦衣卫?
糟了!
沈扬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还是重于黄公公的,既然皇上表明了这样的心态,黄公公也不好抓着魏池不放了。锦衣卫带走了魏池,这一举动又将黄公公期盼的优势均分到了另两个的头上。
刚从太傅那里出来的周文元松了一口气——上次科举的弊案虽然是草草过了,但是皇上对礼部的仇显然还记在账上,太傅苦口婆心的劝阻终于让皇上放弃了清洗礼部的念头。只要大局尚稳,周文元便不会动,冯世勋既然跟着林孝混,那理应由林孝去保,至于魏池,不是有王允义么?自己乐的静观其变。
沈扬这会儿有些春风得意,他还没想到皇上竟然还是如此的把他当自己人看,一想到黄公公费尽心机不见得讨好,心情就好了大半。
现在忧虑的其实是向芳和郭太傅本人,他们发现皇上已经长大了,已经不会再那样顺从的听取意见了,他的猜忌和易怒的缺点开始难以压抑的表现。以至于这起简单的案件不能就事论事的处理,闹了这样久,越来越复杂还要牵扯众多。
为何这起案件要以这样的方式开始?当太学生的传单仍的满大街都是的时候,向芳埋怨过那些背后搅动事件的黑手,但自从皇上看了宗卷后毫不犹豫的逮捕卫青峰,他才明白那只黑手为何要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捅出这大案。所以他开始怀疑刘敏,现在也开始怀疑魏池。
太傅没有明说,但是大概也是同样的意思,他并不知道为何是冯世勋告发魏池的,但是他隐约觉得这事情和魏池有关系,他厌倦了官场帮派的争斗,他想要的是肃清江南官场,把这个案子彻彻底底的办了,绝不能再草草了事,哪怕得罪皇上……
他不想魏池和冯世勋进北镇抚司,他希望这两个人能进刑部或者大理寺,但是皇上终究是皇上,即便是无理的,他也可以坚持他的决策。
魏池被带出东厂,塞进了一间黑布的轿子里。漆黑的夜里,雪地被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魏池感到身体的疼痛让自己更清醒了,她突然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威胁,这种感觉比自己站在封义墙头时的感觉更强烈。魏池努力提起了手镣,摸进怀里,在贴身的腰带里摸到了一个硬物——碰到它的时候,魏池感到一阵安心,一种绝望的安心。
这是6盛铎给自己的毒药,能走得很痛快,还能让躯体烂得一塌糊涂。
如果撑不住了,要用刑,自己也就只好对不起自己了……魏池苦笑……为了保全远在家乡的老胖子,自己连一具全尸都不能留,可悲啊。
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轿子停了,领头的人给魏池套了黑布袋子后就往里走。不知走了多远,魏池听到有锁链的响动,然后又是一阵响动和脚步声,周围突然安静。
过了片刻,魏池抬手摘掉了头上的布袋,微弱的油灯的光映在黝黑的牢墙上,出乎意料,自己似乎只是被羁押了,既没有看到刑具又没有看到询问的官员。
北镇抚司的牢房里透着阴森的寒气,靠屋顶的墙上有一扇扎了铁栏的小窗,窗外的雪花映着微光安静的飘着。早晨受的刑,魏池装了一半,忍了一半,毕竟是几十斤的重量,单单的压在几根骨头上,魏池根本熬不住。隔着衣服,魏池知道自己的肩膀已经全都肿了,手腕上也全是伤。
伤痛,耻辱,魏池叹了一口气,自己从堂堂官员跌落到冰冷的地牢,在最软弱的时候,突然开始怀念遥远的故乡。那里有温暖篝火,甜软的红豆粥,窗户隔开了雪地的风,自己悠闲的依在书桌前想着要不要去捕鸟。院子里孩童朗朗的读书声像是呓语,述说着一复一日的梦境。
明天会怎样呢?自己作为第一个被抓出来的人,陈鍄会把一切的愤恨都发泄到自己身上吧?若不是这样自己也不至于直接被送到北镇抚司了……这就是自己的结局?没有死在战场上,要屈辱的死在狗腿子们的手上……讽刺。
好容易平复了心情,魏池提起手镣,转身找个地方准备坐一坐。
“你!”
“……”
原来这不是一间单独的囚室,在隔间里还羁押着另一个人。他看起来似乎比自己要好些,至少没有受刑也没有戴镣铐。但他显然因为焦虑而憔悴不已,平日里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胡须这会儿杂乱的缴成几缕,眼睛也充满了疲惫的血丝。
“魏池!”冯世勋没有想到他和魏池这样快的就相遇了。
冯世勋?魏池抓紧了手镣的铁环。
“你!你竟然敢冤枉我!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乱说一气就能拖我下水!我是被关进来了,但我说得清楚,你说得清么?你说得清么?我问你,你说得清么?”冯世勋很激动:“我亲眼看到你的书办带着那丫头进你家的!你可以乱说,但是等明天你的书办被抓进来了,他会说的!他会说的!”
“……”
“你!你!你这个混蛋!不知好歹的混蛋!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这是你该的!哈哈哈!这是你该的!皇上英明!你本就是个妖孽!当年燕王获罪的时候就不该留你!皇上英明!看我们斗到最后,谁输给谁。”
冯世勋过于激动了,扶着牢门的铁栏剧烈的咳嗽起来。
魏池冷冷的走过来,淡淡的说:“冯大人说的有道理,这样的大事情谁能相信是您做得出来的呢?就凭你那副德行,真的不配。”
“你!”
“你不配!”魏池冷酷的笑道:“你不过是个官场的老无赖!皇上英明!我还真不信你就死不了。”
“你!你凭什么!”
“我不凭什么,就是比你有点本事罢了,你当我亏了?我不亏,你这样的老无赖能被砍头,我这是有功于社稷呢。”
“我是无赖?我是无赖?我看你才是个无赖!”
“我……记得,冯大人你曾经给我说过,你为了维护清流而顶撞了皇上,然后坐了十年的冷板凳。真是好笑,我竟然信了!冯大人,十多年前的那位大人是怎么死的?你告密告得这样顺手,不是一次练就的吧?那时候你还是翰林学士呢?翰林院里为了巴结官党而去告发的人,真的不多,怎么偏偏就是您呢?不过……怎么说您笨呢?别人巴结了官党都有官做了,你却被冷了十年……啧啧,就可不就是笨么!一个抛家弃子的人竟会维护清流?若想人不知,除非几莫为!”
“你!才是无赖!毫无廉耻!我抛家弃子?我抛谁了?戚媛是我老婆!你一句话都没有资格说。”
“你这张肮脏的嘴!不配念这个名字!”魏池手上的铁链撞击到铁栅栏发出刺耳的声音:“你是我见过最贱的人!一个常人,即便是嫌弃妻子不够貌美也不至于对妻子不理不问十年!即便是乡间的无赖懒汉,也不会忍心在新婚的第二天就远遁他乡重纳妾婢!即便是官场上最无耻的人也不会既占了妻家的好处又背地里虐待妻子!你根本就不是人!戚夫人忍耐你的十年,你竟然觉得理所当然!你竟然毫无愧疚!你就是料到他父亲不在了,你可以欺凌弱女,你等着她和你那些妾室一样巴结你,讨好你!你错了!戚夫人是最尊贵的人!她永远都不会像你屈服的!你就和你那一帮钩心斗角的小妾去快活吧!享受你那点可怜的虚荣!每天伺候那么多妾室,真是尊贵啊!和勾栏院里的女表子干的一样的活呢!”
冯世勋被气得浑身颤抖:“第一次看到你这样无耻的人!明明勾引别人明媒正娶的妻子,自己却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倒要满朝百官评评理!一个奸夫竟然敢这样诋毁别人!魏池!你不要太嚣张!戚媛是我夫人!不是你老婆!这是我们家的家务事,你!没!资格说三道四!”
“嘴长在我脸上,冯大人自己敢做,别人怎么又不敢说呢?当年你在江南不过是落魄乡绅的后人,不是戚家找上你的,是你巴巴的托人去找戚老爷的。你看见戚夫人的姐姐,误以为是戚夫人,然后远遁京城……我就想问问您了,这好色的人多了去了,大不了黄了这场亲事。可为何您要把这亲事结了呢?那是因为戚家业大位高!您正好借着平步青云。得了这样的好处该对别人好一点吧!既然嫌弃媳妇长得丑,怎么又写那样多甜言蜜语的家书回去呢?您在京城里这样大的花销谁能料到你家祖上就只有六亩地呢?又是青楼名妓,又是大家闺秀,一房一房娶回来,花着别人的钱,不觉得心虚么?既然戚夫人不愿巴结你,惹恼了你,你何必又虚伪的弄棵榕树种到院子里四处标榜自己夫妻和乐呢?别人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这是狼子野心,恩将仇报吧!”
“我怎么对不住她了?我们夫妻的事情你有资格一条条的管么?”冯世勋冷笑:“我还第一次听说夫妻不和需要奸夫在这里一条条的讲明呢!魏池你白读了十几年的书!你一个奸夫在和我讲仁孝礼义,你不觉得可笑么?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敢指点别人家的事物!戚媛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先是你死,然后是她!你放心!这样的贱人我可不要。”
“戚夫人堂堂的诰命夫人,功臣之后,冯大人是太高估自己了?”
“再尊贵也只是我屋内的女人,魏大人,你闹腾了这样久,闹腾成这样子,官也没了,人也快没了,我当你都吃到嘴里了呢。”冯世勋顿了顿,抬高下巴:“可惜了,我这个做丈夫的还是占了第一次!你可亏了呢!哈哈哈!”冯世勋笑得嘶声力竭。
“……”
“………”
半夜里突然起了大风,把满地的雪渣卷得漫天都是。锦衣卫的司夜正在瞧着案卷,一个下差闯了进来:“五爷,今天关进来的那个魏池和冯世勋突然在后半夜闹了起来!动静挺大的。”
“闹?”五爷,没把两个文官放到心上:“这样的事情也值得报给我听?越发不会当差了!找个人去骂一顿就是了。”
“不是骂咱们,是互骂……吵得不可开交,不是有栅栏拦着,早打起来了。”
“他们之间有何好骂的?”五爷笑了。
“今天有东厂的人留着,小的们也不敢前去听,现在闹得要打起来了才敢进去,也是和东厂的人一起进去的。”
“黄公公派着人跟着真是多虑了,都是宫里的弟兄,你们别去做这些小家子气。闹,横竖在咱们北镇抚司闹,既然有栅栏连着就不必管他们。”
五爷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一切的结果都要遵循皇上的意思,而皇上的意思不是自己一等人揣测的了的。这一夜,魏池和冯世勋怎么闹都不要紧,要紧的事情,在宫里。
这个案子结不结?
皇上不想结,因为杀了魏池和冯世勋泄不了他的恨。
郭太傅也不想结,因为若是再次草草结案,无以端正朝纲。
两人对峙到后半夜,皇上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对太傅妥协:“这件事情就照着太傅的意思办,不过这两个官员不能留,如此目无纲纪,必须杀了以儆效尤。”
郭太傅叹了一口气:“有一个人不得不留。”
陈鍄面向窗外的目光突然变得阴狠。
半刻钟之后,周文元见到太傅出了暖阁,赶紧迎了出来:“老师!”
太傅揉了揉额头:“阁员们都还在?”
“学生打发他们回去了。”
“也好,也好,这件事情明天听旨吧。咱们现在去拟旨。”
“史泽史大人还在阁房里。”
“他?”
“也不说缘由,只是赖着不走,大概也是打听这件事情。”
“哦……”郭太傅又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不妨事,反正明天大家都会知道的,这事情他焦急也是情理之中,我去说给他听吧……”
高官们也许不能料到牢里的景象,不过就算是锦衣卫和东厂的人看到了这场景也够吃惊的。管事的人确保两人都不会再起争执之后才敢离开,五爷笑他们大惊小怪,半响后有感慨了一句:“想必是谁欠了谁,要不不能这样,两届探花呢!”
地牢再次恢复了宁静,只有两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不知等了多久,门闩又响了。几乎是同时,两个人互看了一眼。
门外缓缓走进来一个人,手上没有拿任何像文书的东西,只是拎着一串钥匙。
会是谁?
“你出来。”那人冷冷的打开了魏池的牢门。
是不是……?
魏池提起手镣迈出了牢门。
冯世勋从愤怒中剥离了出来,现在他不想在关心什么戚媛了,他想知道——是出去的人死,还是留下的人死。
“走吧。”那人抓住魏池的镣铐,帮他一提,出了大门,连看都没有看冯世勋就把门重新锁上了。
天依旧漆黑,不知是什么时辰,魏池踩在雪上,一脚深一脚浅。
锦衣卫或者东厂喜欢半夜解决掉犯人,这样既安静又不留痕迹。根据胡杨林的描述,那可能是放在前院的一根活套,当犯人走到院子中间的时候,会有人趁人不注意踢你的后脚窝,在你快要摔倒的时候一把套住脖子,然后置人于死地。但那是两个人才能干的活,魏池偷偷瞧了瞧旁边那位表情冷酷的上差——据说一个人的话,就会用前院那吊杆来个绞刑。
手上的镣铐很重,魏池好容易才吃力的摸到腰带,将那个硬片捏在指间。
终于走到了前院,虽然想了很多,但是魏池还是忍不住恐慌了,特别是走过那根绞死过无数人的吊杆的时候,吊杆投射到地上的影子像是能够把人绊倒。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动像是在为人送葬。
“快走!”上差催他加快步伐。
“把手抬起来。”
?
还是那串钥匙,其中的一把探进了锁眼,一拧,沉重的铁链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请回吧。”
魏池还没来得及反应,上差已经开了大门,将魏池一把推出门外,片刻之间,门就又锁上了。
魏池站在北镇抚司的大门口,呆看着地上的脚印——若不是全身的伤痛,自己似乎都要怀疑是不是曾进去过。
“魏池!”
魏池抬起头,之间黑暗苍茫之中,有一盏灯,是一盏官家的灯,灯面上写着主人气派的姓氏——冯。
是的,冯,但这一刻,魏池无比肯定,这一盏灯是她的。
“魏池!魏池!”
魏池感到眼睛模糊了,一万种委屈,一万种心疼涌上心头,自始自终自己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愤恨如此失态,但此时此刻她只想好好的痛哭一场,为戚媛,为自己,为活着,为死去。
雪更大了,魏池呆站在戚媛面前,然后跪倒在她膝前。
“好好哭吧!”戚媛如释重负。
魏池止不住泪水,但心终于感到了安稳和依靠,她如此激动以至于难以言语,好像要把这一生压抑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好好哭吧……”戚媛握住了魏池的手,这双手冰冷却又温暖,她回握的力量是霸道的,执拗地,令人难以忘怀。
好好哭吧,在这漆黑的夜里,洁白的雪上,不用再担心别人的目光。
天的东角的云彩中微微的亮了,照亮的方向,是回家的方向……
“来,我们回家!”
微弱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魏池满脸泪痕,不好意思的埋着头,捏了捏戚媛身上的披风:“你……冷不冷。”
披风的颜色鲜艳夺目,就像梅月夸奖的那样——好似绣着活的鲜花。
这是母亲在自己出嫁前专门找工匠绣的披风,选了最鲜艳的颜色,母亲说,这总会用上的。
本以为一辈子都用不上了。
“这就是潮绸,你曾经央我拿给你看的那件披风。”
温暖的颜色被拿人拽在手里,似乎一辈子也不愿松开。
是啊,总会用上的。
也许这不是大家期盼的爱情,不完美,不被人羡慕,但戏中之人,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