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建康六年】
两日后大军开始渡江。
江岸两边早已拉起了数跟铁索,船便靠着这些铁索前行。掌船的艄公都是季刚峰手下的士兵,也只有这些经过特殊训练的兵才能够将这些渡船送过濆江。行驶在这样的怒涛之中,除了天险以外恐无法用其他词汇形容。魏池到底是南方人,虽然觉得头晕却还可以支撑,胡杨林早就吐得一塌糊涂,全靠扶着魏池的肩膀才能站稳。濆江不算太宽,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岸,回首只能看到模糊的江岸和起伏于波涛中的运兵船。别了!大齐!魏池在心里默默地说,抬头远望,只见冰冷的黑土上已经萌发了些许绿芽,厚重的颜色连绵到天际。这,就是漠南!
一旦过了濆江就算是进入了战区,虽是行军却要注意阵法。薛义统领前军,辎重粮草和其他军官在中军,轻骑兵在两翼,重骑和重步兵断后。如若遇到袭击,部队便能很快分散开来由行军队伍转变到战时形态。
濆江湍急,如若在江岸遇袭,几乎要被压制在江边不能抬头,防御的天堑反而成了死路,因此大军不敢怠慢,整好队形后便立刻启程,勿必要在傍晚到达距离濆江一百里以外的察哈爾草原扎寨。
晕船之后又是急行军,胡杨林体力不支提早去睡了。魏池独自在帐中批看军案,察哈爾草原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大军急行一日必要在此休整一日才会上路。从秦王的军报来看他们两日之内便会进入沃拖雷的封地。漠南的地形呈梨形,他与大齐的交界处狭窄而东部开阔,北边有巨大的冻土沙漠,南边有濆江天险。沃拖雷的封地巴彥塔拉便在最北边与大漠的交界之处,而漠南的都城烏蘭察布在漠南的正中。两地之间有延绵的伊克昭山脉,也就是因为这个神秘而庞大的山脉的存在,才让漠南王放心的将富饶的巴彥塔拉分封给沃拖雷王爷。
王家军是准备北上与秦王呼应……还是准备……魏池从袖口中取出一根锡管,这是他自发兵以来收到的第一封飞信,上面只有一句话
“唐敬石被斩,少湖务须多虑。”
唐敬石是鸿胪寺左丞,魏池微微一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第二日一大早王允义便招呼两位参谋和三位参领入帐。
王允义已经显得踌躇满志,看来可能比魏池还要早收到讯息。两位参谋都是王允义的亲信,看来今儿是来问问三位参领的意思的。除了魏池的另外两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将领,他们不难猜出王允义此番的用意,纷纷对王大人的提议表示赞同。
王允义点点头,回过身来对坐在身边的魏池说:“魏参领有何建议?”
魏池沉思片刻:“王大人,此计甚好,只是能否瞒天过海却还是个问题。”魏池已经接到了燕王的信,自然不会对王允义的提议有所异议,只是具体如何行事却确实令他有所疑虑。
“魏参领,”王允义手下的一等参谋杜齐焕结过话茬:“您可知道重骑和轻骑的差别?”
魏池做了一个拱:“重骑每骑负重大,战马与骑兵都全身服甲,除刀,弓以外还配有三眼铳或五眼铳,轻骑与之相比则撇去了厚重的战甲,只着两档甲,配弓弩刀剑,不配火器。重骑以沉稳快速为首,多用于野战攻坚。轻骑则多用于奇袭。”
王允义赞赏的点点头。
杜棋焕神秘的笑了笑:“现在的轻骑可是有火器啦!”
虽然军中的大多数人都认为魏池是因燕王而来,对他自然是一种轻视。但是王允义如何不知耿家的状元和魏池的关系?又有老耿的知会,自然不把他当做燕王的人来看。武将最恨的就是文官不懂装懂,还固执己见,正害怕今天有书呆子顶撞他,却见这个魏池如此谦虚稳重,心中难免欣喜。
“你光说有什么用?”王允义挥挥手:“带魏参领去看看吧。”
杜棋焕应诺。王允义又补了一句:“粮草辎重什么的也带他看看。”
等杜棋焕和魏池走出大帐,参领宁苑笑着说:“王将军还真是大方。”
王允义摆摆手:“这战场之上不比朝廷,他既然进了这大帐,自然是把他做兄弟看,更何况又是个聪明上进的人呢?”
宁苑点点头。
杜棋焕带着魏池走到大营西边的车队营,总营长打过招呼后便带着魏池走入车队。本次出征共有战车三千乘,此时的战车已不是用来打仗而专司运输,驾车也不再用马而改用牛,一是因为中原缺马,二则是因为牛的耐力强于马,又不易受伤。魏池仔细看着这些牛儿,是清一色的母牛,如若遇上战斗胶着,物资不足,这些牛还能够提供奶肉……考虑的如此周全,看来皇上可真是下了大工夫了,唐敬石以为皇上入了自己的套……却怎能料到是自己入了皇上的套呢?
杜棋焕掀开车上的油布,拿起了一把火枪递给魏池:“仔细看看吧。”
这把火枪比起一般的三眼铳小了不少也轻了不少,通身为白色,精钢所造,只有两孔,手柄处略微弯曲,枪筒中段多了一个扶手。细看之间杜棋焕又递过一把,这一把比之前者重许多,有十八孔,手柄较长,柄上附有圆盾,枪管尽头铸有刺刀。
“前面给你的是膛线枪,后头递给你的是神电铳,走,我们出去试试!”杜棋焕带着魏池走出车队,命工兵架好枪靶)
两百步外,杜棋焕手持线膛枪试射,六发四中!
“好神!”魏池惊呼,以往的火枪射程不过百步且准度极低,杜棋焕尚能射出如此成绩,如若换了熟手岂不是要百发百中?
神电铳竟是从后膛上弹!!一发出去,如十八条毒蛇穿入空中,不要说步兵,恐怕连骑兵也躲不开!如果此铳百发齐鸣岂不是要下起弹雨?
“怎么样?魏参领收收下巴!”杜棋焕笑着来扶魏池张大的嘴。
“如此观来将军的计划必成!”魏池激动得握住了杜棋焕的手:“都说漠南的骑兵是神兵,今天比起我大齐的骑兵怕是要失了这个头衔了!”
“魏参领要不要随在下再去溜达溜达?”杜棋焕神气的摸摸自己的小胡子。
“怎么不去?”魏池拉上杜棋焕就往车队里跑……
这一上午,魏池大开眼界:大将军铁炮、二将军铁炮、小将军铜炮、神铳、大铜佛郎机、神炮、飞炮、马上佛郎机、神箭、铁宣风炮、缨子炮、铁佛郎机、铁三起炮、碗口炮、小神炮……看得他眼花缭乱,与杜棋焕分开之后还意犹未尽,这五年之间,朝廷加税不止十次,除了农业以外的各个行业都被增了不少……看来那个兵部的神机营还真没辜负这些白花花的银子!
“魏参领!魏参领!”
魏池一抬头才发现要不是胡杨林拉着他,他差点撞在木桩子上!
“胡千总,你走到这里来了……”魏池有点不好意思。
“晌午都过了……”胡杨林有点抱怨的看了看魏池的鼻子……长着么挺,要是撞上去一定很疼……
“哦……”魏池这才回魂,看来又要回去吃冷饭了。
这次是魏池一口菜嚼了二十下,胡杨林实在看不下去了,决定问问:“少湖?少湖?”
“哦……”魏池回神。
“今天早上入王将军的大帐可是遇到什么事?”
“啊……没,只是看了神机营的将士们演练,很惊讶。”胡杨林毕竟是下级军官,魏池也不好多说。
“可是那些火炮?”胡杨林笑了。
魏池点点头。
“少湖可知道,漠南骑兵强却不是强在兵多枪利,而是强在速度,火器再强也拼不过对方的刀箭快,等你装好弹药,对方的骑兵已经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
胡杨林说的确实不错,就算是今天看到的两把神枪,装弹速度也不能够应付漠南的骑兵。
“而且弹药也是有限的,在战场之上还是老祖宗的兵器靠得住”胡杨林指的是九曲枪。
前儿胡杨林和杜莨陪着魏池去选了一把,魏池已经学得有一点样子了,只是魏池本身的身体素质较差,腰腹和手臂的力量都不行,进步便越来越小。用杜莨的话来说就是——越来越向花拳绣腿的方向发展了。招式学得还是很快,但是真的与人对阵却是不行。胡杨林看到魏池为火器所迷,误以为他是要弃学九曲枪,身为将领就应该选择机动性高的兵器,火器虽好却并不适合。
想起九曲枪魏池就懊恼,越练就越想起自己是女人。其实自己是女人这件事情他几乎已经淡忘了……从他记事起好像就没有做过一天女人。
“少湖才练了这么点时间……水平自然是有限。”胡杨林赶紧安慰:“每个人都这样的,我可是练了十年呢!”
其实胡杨林也挺担心魏池的小细胳膊的……不过他还年轻不是吗?练个几个月会壮起来的。
看着胡杨林自信的样子,魏池内心挺愧疚,很久很久以前的那种感觉又回到了心头,十年了吧?
才吃完饭,杜莨就来督军了,魏池灰溜溜的跟着他出去练枪。
九曲枪的一百零八式已经被魏池学完,看着魏池纯熟的舞着枪,杜莨很惊讶,惊讶于这个人的记忆力和模仿力,但是……仅有这种程度是不够的,因为这里是战场——腥风血雨,变幻无常……
“停!停!”杜莨打手势:“你也别比划了……来,和我对打。”
魏池迟疑不决。
“打仗,打仗,自然是和人打,招式你已经学得很好了,所以再练下去也没用,来!和我打!”杜莨一边招呼一边提起了自己大锤。
魏池看着那寒光闪闪的千斤大锤……咽了一口唾沫……就在这一口唾沫之间,杜莨猛地一跃上前,劈手就打!
“啊!”魏池忍不住叫了一声,左脚后移,险险避开,顷刻之间,刚才还是满脸笑容的杜莨已经是杀气腾腾。杜莨并不给魏池站稳左脚的机会,一个回身往他的腰部砸来。
“用枪!用枪!”胡杨林在一旁大喊。
枪!魏池此时才想起,手上还有一把枪,匆匆把枪头往地上一插,暂时阻止铁锤直接击到腰部,但是枪杆根本无法承受大锤的攻击,还没完全为魏池制造出转身的间隙就被砸飞。魏池一边尽力走步躲避,一边死命的抓住枪杆不放手,在枪柄由屈变直的那一刻,魏池觉得自己的整条胳膊都已经被震得失去了知觉。不能和他靠的那么近,要跳开!魏池奋力向杜莨身后一跳,反过身来。杜莨如何不知道他的想法?魏池还没来得及摆好架势就被杜莨再此逼近。此时魏池倒觉得手上的兵器成了个累赘:“停一下!等一下!”杜莨仿佛是真要夺自己性命一般,重锤而下!
魏池被逼得跌倒在地,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等到再此睁开眼睛,才发现大锤离自己的天灵盖仅有一尺。而拿着大锤的杜莨又恢复了往日笑嘻嘻的样子。
“第一,打仗不是唱戏,没人会等你摆好架势。当然,也不一定要摆好架势。”杜莨收起了大锤,伸手拉起地上的魏池:“第二,不要叫敌人等你。第三,任何时候都别闭上眼睛!”其实杜莨想说的还有很多条,不过这三条是最重要的,关乎到你最后会成为一个武者还是一个战士。
“今天就点到为止,以后我会每天来找你打架!”杜莨看着魏池迷迷糊糊的样子,点了点他的鼻子,转身潇洒离开。
“唔!”魏池捂住鼻子,这个家伙手太重了!这是点么??!!
“啊!”胡杨林几乎是同时小声的叫了起来,他扳开魏池的手,看到了一张花脸。没错,刚才魏池的手被震流血了……还流了不少。看着书呆子还是傻呼呼的样子,胡杨林摇摇头,拉他去洗脸上药。
在那之后,各营的士兵每天都能观看到杜莨追着魏参领殴打,鸡飞狗跳十分精彩。被追得心惊胆战的魏池其实并不了解追她的那个大汉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级别,如果她知道,他一定会觉得很荣幸。而杜莨则觉得,如果魏池能够在他的猛烈追击之下全身而退的话,那么在严酷的战场上活下来就不是巧合或者奇迹了。
之前,安营之后,魏池总是看看军案,四处发发呆。但现在不敢了,杜莨几乎每次都是从天而降。魏池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十分疲惫,离开察哈爾后,大军一路北上,向着伊克昭山脉挺进,道路越发的崎岖难行,冰雹,风雪更是家常便饭,每日行军之后,要入军帐议事,要批数不清的军案,脑子要想着各种各样的问题,还要防着在想问题的时候不被杜莨追杀。
就在魏池被杜莨折磨得快要崩溃的时候,救兵赶到,成功的转移了杜魔头的注意力——行军的第三日,大军遇到了第一拨敌人,一小队漠南的骑兵。大军迅速摆阵,杜莨带着百余骑兵围剿敌人。这是魏池第一次直面战场上的杀戮,杜莨就仿佛是一只母兽在用猎物向自己的孩子演示如何捕猎一般,轻松而规范的慢慢将敌人歼灭。魏池立身于马上,他发现自己没有自己预料的那般慌张,他仔细的盯着杜莨的一举一动,冲刺,砍杀,环行,围剿,兵书上面的词汇被演绎得鲜活起来。
仅用了一刻钟,大军就从新启程,仿佛刚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
杜莨也活蹦乱跳的回到了队伍,看到身边的魏池偷偷的别过脸,杜莨嘿嘿一笑,专门和他靠得近些,还有一手没一手的把自己身上红红绿绿的东西往魏池身上抹。
“呕!”魏池终于吐了。
到了宿营地,魏池被熏得几乎脱力,焉哒哒的走入王允义的大帐。
“噗!”杜棋焕一口茶喷了出来:“魏参领好生狼狈,看来被杜家的后生欺负的不轻啊。”
“杜参谋还有心说风凉话……”魏池没好气。
杜棋焕摆摆手:“魏参领,这可是战场,太爱干净了可不行!听说你可是每晚都洗澡啊。”
魏池摇摇头,用一桶水擦一擦也算是洗么?杜棋焕是个没架子的人,魏池和他也算是熟了,便径直过去抢了他的茶来喝:“今儿的行军路上,看到一处似有房屋被焚毁的样子。可是这草原上的牧人被强盗抢劫了?”
杜棋焕把茶抢回来,一口饮尽,永绝后患:“这草原上的都是些强盗,哪有牧人和强盗分家之说?水草丰盈时漠南人就是牧人,天寒地荒时漠南人就是强盗,你看到的那些是他们的驿站,才被前军的薛义薛将军歼灭的。”
漠南前朝的皇帝规范了草原上的驿站制度,草原上的讯报兵非是中原可比,每过一个驿站都是换马不换人,最快一日可行二百五十余里,且风雨无阻。驿站的经营制度是分苛刻,如若备好的马匹,跑不了二百里,喂马的就要受鞭刑。如若备好的干粮有所差池,不论差多少都是死罪。可以说这些驿站比燕王的鸽子更可靠,更迅速。
但是,这个完美的交通网就要被打破了,魏池暗笑,上一代漠南王可能没有料到大齐也有攻入草原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