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渊眼不带眨地一连“飞奔”了大半个时辰。因着地上有蛇大军紧追不舍,她连脚趾头都不敢沾地,而满目的树丛枝丫间更是盘踞着不少新加盟的“好战分子”,赳着三角脑袋对她不怀好意,使得她也不敢在树上借力,一路“飞奔”下来居然只靠手头的昆绫带着,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完成那一系列高难度的空中瞬移。
要是现场有观众,估计都会忍不住为她喝彩。
白渊是半分不敢大意,生怕慢上一丁点儿就要被蛇大军生吞活剥。
这无处着力的轻功用起来又实在费劲,她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累虚脱。
好在,遍地的蛇大军总算没再跟上来。
明明前不久还巴巴地追着她赶,怎么一晃神功夫,就都被甩掉了?
理智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可被蛇大军支配的恐惧已占据了白渊大半思绪,现在只要不让她看见那玩意儿,其他什么都好说。
白渊将自己安慰服帖了,走到树旁准备坐下休息,脚底不慎踩到一物。
她低头一看,是一截骨头。
咦,好像有些眼熟?
下一瞬立马反应过来。
这不是她刚到林子时踩到的兽骨么?!
所以,她这是又绕回来了?
可刚才分明是朝一个方向跑的,连弯都没转,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地回到原处?
除非,不是她的问题,而是这林子有鬼!
白渊也不敢坐了,警惕地背靠着树,眼睛快速在四方打量。
她静下心来一阵思索,心里大概有了底。
迷踪林之所以有“迷踪”之说,应该不单指树林茂密容易迷路,而是这里本就被人设下了奇门阵法,用外力来改变阵内原有的空间和规则,所以但凡入阵的人都会不自觉迷失踪迹,若寻不到阵眼和生门,怕是会被活活困死在阵里。
这也能解释,为何玄夜跟姬尘晏一进来,就再找不见人了。
敢情不是因为距离远,而是他们根本不在一个空间!
白渊自己就是修习奇门数术的鼻祖,精通此道,不过人间的奇门术与其余五界不同,没有灵力,只能借助天时地利,靠特定事物巧设八门来布局。
白渊虽对人界阵法不熟,好在原理都差不多,给她些时间,要破阵应该不难。
难就难在,这破林子根本不给人时间,专程跟她作对似的。
白渊这方才摆脱天敌蛇大军,背后不知又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冒了出来。
她听到身后动静,这回不再是那种数量繁多的窸窣声,而是一阵厚实有力的拖曳震响,就像某种巨型野兽耷拉着沉重的步子,在地上缓慢挪行。
白渊心态调整得不错,只要不是那种黏糊糊湿溜溜的恐怖生物,她都能应对。
于是信心满满地转过身,抬起眼皮,然后——
瞠目结舌!
目瞪口呆!
那庞然大物竟然是一条变了形的黑色巨蟒!
蛇身比白渊的腰还粗,起码有四五丈那么长,弯弯绕绕地盘踞在几棵古树之间,连头尾都分不清,只看到好大一坨,一双铜铃大的琥珀色兽瞳正好跟白渊四目相对。
白渊彻底吓傻了。
她僵硬片刻,猛地回过神,脚一点地瞬间向后跳开老远。
巨蟒不用再垂下头看她,低伏的身子逐渐立起来,变成了居高临下的姿态。
白渊内心狂啸不止。
怪不得蛇大军一到附近就撤,搞了半天人家老大在这儿!
这么大条,真的还是蛇吗!
三角脑袋两边还吊着两根长长的白须,是在效仿龙祖先?
可全身上下都是漆黑一片,跟这么两条突兀的白须明显不搭好吧!
白渊一边控制不住地疯狂乱想,一边害怕得瑟瑟发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多希望现在能有个拯救世界的大英雄从天而降,替她打跑这怪物!
要她以身相许都行!
可惜白渊想得再美好,事实上,她还是不得不亲自面对这艰难的处境。
英雄没有,其他活物也没有,就只一个她,外加一条巨蟒。
一人一蛇相望对峙。
白渊嘴一撇,泫然欲泣。
“蛇大爷,蛇祖宗,咱们讲和好不好?”
巨蟒一动不动,并不买账。
“打个商量,你想要什么,我找给你,你能不能放过我?”
巨蟒偏了偏头,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白渊不懂蛇语,只当它同意了。
“这样,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找食物。就刚刚那兽骨行不行,我去找活的……”
白渊试探性地伸出一只脚,挪开一步,见巨蟒没反应,于是一溜烟地狂奔而出。
她发誓,此生没跑出过这般电闪雷鸣的速度!
她完全是拼了命的,只求蛇大爷不要跟过来!
然而待她余光不小心一瞟,几乎要当场崩溃。
那巨蟒不光跟来了,速度居然还与她不相上下,根本没隔开多少距离!
不是说体型大的都不灵活么,怎么这倒霉玩意儿跑这么快!
巨蟒一路尾随,长尾巴在树丛里不分敌我地扫荡,碾过之处草木一片狼藉。
就见它那双铜铃大的眼珠子忽然一瞪,大约是没了耐性,蛇身腾空跃起。
白渊被生生拦断去路,衣摆甚至与巨蟒来了个“亲密”接触,登时又惊又惧又嫌弃。
巨蟒哪里管她,一尾巴甩过来,直接扫向白渊。
白渊心里恐慌,神智混沌,以至手忙脚乱,连昆绫都不晓得用,只想逃跑。
偏偏巨蟒来势凶猛,不给她逃的机会,于是白渊以豪放奔跑的姿势被蛇尾卷了个正着,瞬觉体内五脏六腑皆一阵翻江倒海,震荡不休,跟移了位似的。
然后,白渊手指头就摸到了一撮扎人的鳞片。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落入“蛇口”里了!
隔远了望去,就只看到一条纤瘦的人影被粗壮的巨蟒卷住,吊在半空中无力反抗,动弹不能,唯剩两只脚无所依靠地晃荡来、晃荡去,晃出了一片惨绝人寰的凄凉。
随之,森林里传开一声凄厉的呼喊——
“啊啊啊——救命呐——”
人在巨大的恐慌中,往往第一反应就是求救,即便明知没人会来,还是不能免俗。
白渊心里打着颤地祈祷:若此刻有谁能来救她,叫她做什么都行!
似是怕心不够诚,又毅然补充道:吾以昆仑神君的名义起誓,绝无妄言!
可她何尝不知,这不过是自己的痴念妄想罢了。
毕竟,这世上已经没有第二个忘疏。
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那个阴冷潮湿的洞穴,那全身上下爬满蠕动的冷血生物、被一圈又一圈层层包裹、紧紧缠绕至近乎窒息的绝望……
果然还是这样,她根本逃离不了,那个噩梦从来不肯放过她。
白渊突然自暴自弃一般,沉默地阖上了眼。
仿佛连最后的挣扎都放弃了。
她近乎已经认命。
“阿渊——”
忽而,一把沉稳有力的声音穿透层层阴霾直击她心灵。
她于一片漆黑中猛地睁开眼,满脸不敢置信。
“阿渊别动!我来救你!”
这一回,声音更清晰了几分。
白渊瞳孔放大,惊愕万分,目光牢牢锁在一个方向上。
巨蟒越缠越紧,连呼吸都险些提不上来,两边肋骨也硌得生疼,可她的眸子却是晶亮。
她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不远处,赫然便见那灰蒙蒙的天空竟被大力撕开一道血口子,一条白色清影宛如身披圣光的神明,飘洒俊逸地从天而降,莅临人世。
那一瞬,简直如同正道之光泽被苍生!
白渊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一个人可以如此光芒璀璨、耀眼夺目!
来人不做他想,正是白渊前不久才收下的护卫姬尘晏。
只不过此刻在她眼里,姬尘晏不再是那被追杀的小可怜,那人容颜圣洁,目光如炬,踏着七彩祥云突破重重暗黑来到她身边,对她伸出援手,一笑绝尘。
陡然间,她听到了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声,震如擂鼓。
所谓心动,便是这般不由自主,难以自制。
阿晏……忘疏哥哥……
情况紧急,姬尘晏未曾留意白渊的反常,满心满眼只想着如何救人。
他稳了稳心,轻声道:“别担心,我想办法牵制这畜生,等它松懈时你再趁机逃跑。”
白渊心神激荡,又感动不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顾点头。
姬尘晏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然后祭出黑金古剑,将上古名剑当铁棒子用,一手挥下便是猛力一棒槌重重砸在巨蟒身上。他行招看似随意,实则是瞅准巨蟒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时,灌注毕生内力使出的决胜一击,力道大得惊人。
巨蟒没防备会有人突然闯入,一时不察,被黑金古剑砸了个正着,硕大的蛇身顿时凹进去一截,黢黑的蛇皮上都能瞧见湿意了,想必是见了血,看着都疼。
巨蟒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惊扰,折腾得四处翻滚,死去活来,跟发了疯似的。
白渊见形势大好,赶忙从松开的蛇尾里挣脱出来,一跃飞出老远。
巨蟒根本不搭理她,冗长的尾巴一摆一旋,劈天盖地就朝姬尘晏拍去。
这东西被激起了凶性,攻击力跟方才对待白渊早已不是一个量级。
姬尘晏只感到面门一股膻腥的厉风虎虎袭来,尚未及身已是威慑十足,满满都是迫人的压力。若是这一击落到人身上,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他不敢正面相对,滑步错位,矮身一滚,借着势头堪堪避过这一尾巴。
巨蟒对姬尘晏不依不饶,一个劲地追着他咬,血盆大口大张,恨不能将人撕成碎片。
姬尘晏用上那套移步换影的飞花流云步,身影迅速地一变俩,俩变四,四变八,越来越多的虚影在林子里到处乱窜,叫人眼花缭乱,难以分辨真假。
巨蟒被绕了进去,一下追这个,一下追那个,晕头转向,不知所以。
姬尘晏的走步是暗含章法的,他有意识地领着巨蟒在林子里打转,让它巨大的身躯自相缠绕。果然,智力不足的巨蟒成功入套,没多久就缠成了一团扭曲的麻花,身子跟尾巴盘根错节地绕在一堆古树中间,不知哪里打成了死结,一时再往前挪不动半分。
至此,它算是彻底丧失了战斗力。
白渊这才难得从“葬身蛇腹”的恐慌和“神明降临”的震撼双重“打击”中慢慢恢复过来。
她心知巨蟒虽暂时受制,但若任由其继续发疯下去,这些古树根本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被它的大力挣扎绷断。一旦巨蟒脱了困,指不定还会对他们怎样。
白渊凝神一想,决定压下心中嫌恶,快刀斩乱麻。
她伸出两指并拢,指尖聚气凝形,隔空连点三下。
三道并举的指法破空而出。
正是白渊的绝招之一“须弥指”,能在瞬息间爆发强大的寸劲,裂石穿空,无坚不摧。
三道强劲指法分别落在巨蟒的头、脊骨和约莫像心脏的地方,巨蟒身上受到攻击的部位立马炸开三道澎湃的血雾,同时多出三个形状可怖的血窟窿。
巨蟒短时间内接连受挫,且一次比一次伤得重,终于怕了。
它大约深刻意识到眼前两人太凶,成不了它的美食,不敢再贪嘴。
迟疑一刻,还是选择保命要紧,于是拖着满身的血退缩回去,哀哀逃窜跑了。
巨蟒一走,白渊当即狠狠松下戒备,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姬尘晏以为她受伤了,赶忙冲过去将人扶住。
“怎么了,哪里疼?我看看。”
白渊一颗心还在砰砰直跳,没能平复下来,被姬尘晏接过腕子去把脉也不抵抗。
姬尘晏摸了一阵,发现没什么大问题,这才放心。
“体内有些气血翻腾,休息片刻就好。”
“嗯,我没事儿,就是吓的。”
姬尘晏挨着白渊坐下,观她对待巨蟒的反应,心里有个初步猜测。
“阿渊,你怕蛇?”
以白渊的武功,若非心理上恐惧,怎么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狼狈下场。
提到这话茬,白渊脸色不由自主地泛白:“是有一些……不大好的回忆……”
姬尘晏心道:何止是不好,只怕是留下了极深的阴影吧。
他想出言安慰,却不知该从何启齿。
正犹疑着,白渊突然转过身,轻轻抱住了他。
虽然没太用力,甚至没有贴得很近,只是虚虚地靠在他身上,但姬尘晏还是僵住了。
他感觉怀里的人身子在轻微发抖,内心挣扎一下,仍是温柔地将人回搂住。
“别怕,都过去了。”
白渊闷了一会儿,低声说:“你怎么才来呢?”
语气像是抱怨,又隐隐带着点撒娇成分。
姬尘晏怔了怔,随即眉眼一舒,表情变得柔和不少。
“抱歉,是我的错,下次不会了。”
“你明明说过,会保护我的……”
他是说过,作为护卫会好好保护她,不管什么原因,这次的确是他失职。
“嗯,我检讨,以后一定改正。”
“这一回,你说话算话么?”
“算,若再食言,我随你处置。”
白渊像是终于安下心来,阖上眼,一声不响地沉默着,手上并没有松开人。
姬尘晏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背,手中聚了些温和的内力,替她舒缓气血。
白渊心口有细水长流的暖意淌过,一时让她迷糊起来。
此情此景,太过熟悉,跟当年如出一辙。她本就累了,意识难免薄弱,一忆起往昔就不受控地放任自己沉浸进去,心随意动下,情不自禁便唤出一声:“忘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