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两种选择

白虞身为七仙峰峰主,身份地位与昊正殿殿主临光和大长老梵音不相上下,但她还掌管着整个秘境的灵脉运转,能左右神君之位的传承,这也使得她的存在变得极为特殊。

因为白虞跟白藤容貌有八九分相似,所以白渊小的时候,总想着能跟白虞多亲近亲近,以弥补她母后早逝的遗憾。可白虞实在太冷,而且对白渊甚是嫌恶,次次冷眼相对,每每将人拒之门外,次数一多,时间一长,小姑娘便也心灰意冷了,不再主动去找她。甚至,白渊其实是有点害怕白虞的,因为白虞谴责的目光总让她想到是自己害死了母后。

如今随着白渊年岁渐长,怕倒是不至于了,但打小浸到骨子里的敬畏却还在。

大家都知道,昆仑墟的小霸王白渊公主,谁都敢招惹,唯独白虞峰主是个例外。

此番白虞主动驾临昊正殿,白渊心里其实是打鼓的。

不光白渊,梵音与临光也都觉得来者不善。

白虞抬眼淡淡扫过众人,直接开门见山:“听说你们在准备神君继任礼?”

这事是临光负责的,但出于某些原因他并未出声,而是梵音接过了话:“不错,就在两天后。阿渊是奉天神君亲口任命的继承人,七仙峰灵脉也已认了主,这事不宜再拖。”

“如果我说不同意呢?”白虞道,“灵脉认主不过权宜之计,收回便是。奉天神君传位时,尚未发生因白渊识人不明导致的族内祸患,现在,情势不同了。”

灵脉认了主还能收回?这话也就白虞敢说,但偏偏她还真做得到。

这也是梵音他们一直担心的问题。

毕竟白渊一声“亚父”是当着所有人面喊的,她对封离一开始的态度大家也都看在眼里,奉天才刚将神王印传给她,下一刻就遇了难,凶手还是跟白渊“关系匪浅”的封离。这件事无论怎样看,白渊都脱不开干系,就算大家明面上不说,私下里也总难免会有诸多猜忌。白虞只说她是“识人不明”,已经算很客气了,往大了讲,给她安个“居心叵测、谋害神君”的罪名也不是说不过去,至少,可以让白渊短时间内无法顺利继位。

梵音跟临光料到会有人拿此说事,所以一开始就主张尽快完成继任礼,以免夜长梦多。

没想到,白虞还是快了一步。

更何况她本就是继任大典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如果她不同意,那仪式十有八九办不成。

这事的确棘手,好在梵音早已想好对策:“如今奉天神君仙逝,族内群龙无首,又恰逢内忧外患,我们正需要一位可堪重任的神君来稳定民心。眼下只有阿渊具备这个资格,而且她不光继承了神王印,体内还有奉天神君的菩提精元,修为境界已然超过我们在场所有人。即便阿渊真有过失,那也等她继任了神君之后再另行商议。”

自奉天身陨后,白渊眉心就添了一朵鲜红的菩提花,与她那双碧绿的眼眸交相辉映,这使得她看起来少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多了几分端庄和明艳。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竟是奉天的菩提精元,里面有他一半的修为,是连同神王印一起传给白渊的,也是作为父亲的奉天留给女儿最后的礼物。

白虞听了梵音的话,冷笑一声:“等继任了神君,还有谁敢追究她的过失?大长老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惜的是,你这话糊弄不了我。我且问你,倘若没了神王印,阿渊的修为还能算得最强么?不论她天赋多高,至少,现场总有一人是她敌不过的吧。”

白虞虽没有指名道姓,甚至连一个眼神也吝啬给,但临光的眸子还是禁不住闪了闪。

她接着又道:“况且,是谁说只有阿渊一人有资格继任神君的?”

梵音登时瞳孔一震:“你什么意思?”

白虞淡淡地回:“如果苍术神君仍有其他血脉留存于世,那岂不是……”

“够了!”她的话被沉默良久的临光一声厉喝打断,自白虞出现后,临光就始终未发一言,他甚至尽可能站得远远地,不碍白虞的眼,若非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控,他大概根本没打算开口。可现在,他到底还是站了出来,“峰主今天不该来的。”

白虞却对临光视若无睹,也根本不接他的话,只转身看着白渊,目光沉沉:“阿渊,实话跟你说吧,我今天来并非为了阻止你继位,恰恰相反,我是来帮你的。”

白渊一愣,不解其意。

“我若不来,这个神君你就非当不可。不过阿渊,你自小修习自然道,你的八卦命盘数术已然炉火纯青了,就没给自己卜上一卦么?不用算具体的‘事’,只需卜一个‘运’即可。你就不想知道,你当上神君之后,你个人的‘运’究竟会有怎样的演变趋势?”

白渊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修习自然道者,窥伺天机是重罪,往往会受到严厉的反噬,所以白渊并不曾有过给自己卜算的念头,哪怕只是算个气运也没有。

“看样子,你是没算过了。”白虞顿了顿,“好在,我帮你算过。”

白渊指尖一抖:“仙司何必如此……”

“你猜结果如何?”白虞问完,也没打算等人回应,就自顾自接道,“阿渊,我出现在这里,只是想给你另一个选择,一个能让你跳出这局命盘的——新的选择。你如果顺应局势继任了神君,后面所面临的变数,将会是你想象不到的。”

白虞一席话过后,现场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她虽说的是“变数”,但能让她如此郑重其事地来这一趟,不惜与所有人为敌也要给白渊提供另一条路,说明占卜的结果必然是:大凶,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白虞又道:“阿渊,这是你自己的因果,只能由你来选,你好好考虑清楚。”

白渊沉吟一阵,抬起眼眸,直直与白虞对视:“我有三个问题,还请仙司如实相告,之后,我便告诉您我的答案。”

白虞没吭声,算是默认。

白渊于是问:“第一,您说祖父还有其他后裔,可是真?”

白虞本就没打算隐瞒,点点头:“按辈分,你应当唤他一声叔父。”

白渊“嗯”了一声,面上看不出多少变化,情绪被她隐藏得很好。

“第二,您算的卦象,并非只针对我个人吧?于昆仑墟,甚至于整个六界,我的继位与否势必也会影响深远。仙司,这一卦,又是吉还是凶?”

这个问题似是让白虞有些恼火,她一挥袖转过了身:“何必多此一问。”

白渊苦笑:“人生在世,总不该只考虑自己。”

白虞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

白渊便也懂了:“最后一个问题……仙司为何要帮我到如此地步?”

白虞怔了怔,目光遥遥落去远方,里头有晦暗不明的颜色:“大概,我还想为那人做点什么吧……好了,三个问题已经结束,你的答案呢?”

“我的答案……”白渊阖了阖眼眸,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跪在父君灵堂前的三天时间里,我反复在想,如果我当时没有收下父君的神王印和菩提精元,也许父君就有实力与亚……与封离一战,或者我没有对封离如此亲近,父君也就不会毫无防范之心……无论怎么想,都是我错了,不用任何人说,我也知道。可是,时光不会倒流,即便我再怎么悔恨,父君也醒不过来了。我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继承父君的遗志,好好替他守护这片净土。”

“你真地想好了?这就是你最终的选择?”

“仙司,谢谢您今天能来,也谢谢您愿意给我一次新的机会。细想起来,这么多年,我们似乎都没好好说上过几句话。我知道您一直怪我让母后丧命,这份罪我认,而现在,已经不光是母后的昆绫,还有祖父的神王印,父君的菩提精元,都在我体内,他们的意志我必须传承下来,这是我不可推却的责任。所以,其实我并没有选择,不是吗?若要我为了一己之私,而致家族天下于不顾,我……的确做不到。”

世人都以为白渊公主得天独厚,万般光环加身,还屡有奇遇,少年得志,实在让人羡慕。可谁又清楚,当全族三代人的期望都落在她一人之身,当她不得不背负起至亲鲜血染就的沉重使命时,这诸多的优越又何尝不是一种枷锁?

如果能选择,她大概更愿当一个普普通通、无忧无虑的小神仙吧。

白虞突然说不出话了。

也许她一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可仍不死心,还是想来试一试。

“不过有一事仙司说得对,的确是因我识人不明,害死了父君,酿成族内大祸,这件事我逃避不了,也不该逃,我必须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白渊望了一眼昊正殿前方的神君主位,眸中并无贪恋,有的只是一道坚毅明朗的光,“父君的仇,还有数十位仙君的仇,我会亲手去报。在这段恩怨真正了结之前,我不会继位,我也没有资格。”

“阿渊!”梵音急了,这仇哪是那么好报的,“莫要冲动!”

临光也道:“有什么事,等继位大典之后再说不迟。”

白渊只是摇头:“我意已决。今日难得七仙峰峰主驾临,也请峰主做个见证,如若此后我有任何不测,神君之位便交由临光上神执掌,诸位请务必好好辅佐。”

她话音刚落,指尖就凝出一道法印不由分说地注入临光眉心。

一切来得太快,临光根本来不及拒绝,就被迫接下了这道命元缔结术。

这意味着,一旦白渊身死,她体内的神王印便会自发传给临光。

临光面色大变,陡然屈膝跪在了白渊身前:“请少君收回成命。”

白渊也随之跪下,跪在临光对面,她抬起临光的手:“上神,您值得的。”

临光一转不转地看着白渊,似是想从她的神色中辨出些什么。

可白渊只有不容动摇的坚定。

梵音实在不晓得事情怎会发展成如今局面,他无奈地将两人扶起来,转而问白渊:“真的想好了,非去不可吗?明明报仇的事,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师尊,我并非冲动,我所说的‘没有资格’也不是自谦,而是真的。”白渊惨然一笑,“直面封离是我必须迈过的一道坎,而且只能我自己去做,此事不了结,我将终生无法释怀,我的修为也将再不会有任何精进,甚至……我会因此生出心魔。”

白渊话说到这份上,其他人又哪还能不明白。

尽管从奉天身死到现在,白渊一直表现得相当冷静,甚至有点淡漠,就连她一开始的怒急攻心也都是装出来的。可是,这并不代表她不难过,不痛苦,反而她内心深处所受的创伤其实远远超乎想象。她之所以展现出格外沉静从容的一面,恰恰是为了掩盖她骨子里无法接受自己的事实,无法接受这个错信敌人的自己,这个害死至亲的自己,这个只会给旁人带来灾难的自己。她对自我有谴责,有质疑,有嗔怨,有悔恨,唯独没有信任。

直到得知忘疏也不见了,因为那一战,他很可能已经消失于这世间。又一个她所爱之人因她而死,那一刻,她对自我的抵触与厌恶几乎达到了极限。

她的心境,已经崩塌了……

于修行者而言,心境崩塌是非常危险的事,修为越高,每一个境界的精进就越难,既考验悟性,更考验心性,一旦心性衰微,则意味着魂体势弱,如此若再强行修习,一个不慎很容易就会走火入魔,轻则修为大损,重则灵根尽废。

毕竟大家都忘了,在此之前,白渊本就只是一个未经风霜的孩子。

大家一味地将期许连同修为一起强加给她,却没想过,她到底想不想要,能不能承受。

一直以来,终究是她伪装得太好,才让众人忽视了这一点。

梵音看着白渊,心疼得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他也知道白渊说得不错,她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必须亲手把崩塌的心境重铸起来,重拾对自我的信任,原谅并接纳自己,给过去放不下的执念一个终结。只有这样,她才能度过这一难关。

而这一切的源头,便是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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