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李茂昌兴致匆匆的来到千秋画室薅人。
看走廊里鸡飞蛋打似的场面,就可以想象出昨晚这三个年轻人是何等精彩纷呈。
此刻,两间画室木门都敞开着,并无人影。
李茂昌赶紧招呼小跟班:“小武,你上去把三位给我拖下来。就说老爷有急事找!”
小武应了一声得嘞,便滋溜一下,跟猴似的窜上了楼梯。
李茂昌立马就听得两边的房门被哐啷哐啷敲的震天响...
不大一会,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三位少年,带着睡意朦胧下得楼来。
看到是老爷在楼下督阵,三位的醉意几乎就醒了一大半。
李茂昌见了孩子们的囧样,也没责备,笑盈盈道:“三位,五月十九,宁波会馆要办一次画展,主题叫千秋画室联展。今天是四月初八,还有四十来天时间,你们抓紧备战。”
大千听了个懵圈,惊出了一身汗:“李,李会长,办画展?而且还在全上海最大的会馆,我初出茅庐,哪够格啊?”
李茂昌哈哈大笑:“什么格不格的?宁波会馆是我们宁波帮自己的场地。宾虹大师和我,最近被各路神仙围着,吵吵嚷嚷的索要你们的画作,我们是穷于应付。所以商量了一下,索性就集中办个画展,让那些个索画之友当场认购,所得款项全部捐给会馆做善事,一举两得。”
大千听到是公益性的,当即点头:“我在李府叨扰那么长时间了,现在有机会为宁波会馆做点事,自当全力以赴。”
李茂昌呵呵大笑:“虽是公益画展,但是宾虹大师已经约了圈里诸多前辈,你和秋君可都要拿出看家本领!我估摸着,现场至少要展出一百幅画作,才足以应付过去,你们看看,有没有问题?”
大千斜过身子,往后仰了仰,扫视了一圈储物间:“这里大概存有二十来幅比较满意的作品,接下来每天画两幅,大小各一副,应该没问题。”
李茂昌欣喜道:“那太好了!大千准备一百幅,秋君准备二十幅。秋君还要负责策划、布展和现场接待。”
秋君笑盈盈的拍着胸脯道:“我,李秋君,荣任大千画展总策展人!这是天大喜事,小武,赶紧去门口放几挂百子炮热闹热闹...阿爸,您要是任务布置完了?就先忙去吧。剩下的都交给我!”
李茂昌确实是有事在身,便匆匆离去。
李秋君朝杨雪玫吐了吐舌头:“玫姐,您都听到了,大千先生要闭关修炼,咱们的活动只能延后了。”
杨雪玫嘻嘻笑道:“我也不闲着,我报名参加后援团,布展接待算我一个。我让姐妹们多备些光洋,五月十九去宁波会馆抢画。”
秋君蓦然想起什么来,急道:“对了,说起布展,咱俩赶紧洗漱洗漱,带小先生去实地看看,方便先生备画。”
秋君是个雷厉风行的主,还真的说干就干。
三人打理完毕,坐车直奔目的地。
宁波会馆位于老城厢附近的小北门,系宁波籍的同乡们自愿捐款,聚沙成塔,经过几代人的积累和扩改建,才有了现在的规模。
远远望去,会馆的建筑雕梁画栋、殿堂宏伟、景致秀丽。
建筑和绘画本是一对孪生兄弟,精美的建筑跟绝伦的画作一样会说话。
大千饶有兴致的踏进了公馆第一道大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古戏台。
这座古戏台,精致庄重,台前的两根青石柱上刻有:“集古今大观、时事虽异;得管弦乐趣、情文相生。”
大千细看,字字铁画银钩,句句大气磅礴。
步入戏台后面的大堂,侧墙上镌刻着一首《竹枝词》:“宁波会馆最驰名,财力兼全莫与争。法国虽强难占界,宁商众志独成城。”
会馆的理事识得秋君,见大千在仔细观摩竹枝词,赶紧过来解释道;”这位先生,这段竹枝词,是为了弘扬一八七四年五月间,宁波帮誓死抵抗法租界武装弹压的故事而作,是几代宁波帮同乡的励志写照。”
大千认真听着,频频点头,又好奇问道:“先生,都说宁波会馆是上海最大的会馆?”
理事不无骄傲的回道:“是的,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宁波帮财力雄厚...上海自开埠以来,万商云集,五方杂处,随着旅居上海的外地人口剧增,逐步形成了以乡缘为纽带的社团。其中,尤以宁波籍的商人为最,我们抱团互助,精明睿智,是上海商界不可小觑的“宁波力量”,对上海的城市发展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三人在理事陪同下兜兜转转,将布展的场地量了个仔细。
回到李府,大千遂闭门谢客,专注于为第一次画展创作精品。
秋君作为策展人,出手阔绰,效率惊人,硬生生的把一次小范围的展会做出了大都市范。
时间转眼即逝...
五月十九,千秋画室联展开幕。
大千心情尤为忐忑,早早就催着秋君的大哥和二哥,一起到宁波会馆探个究竟。
其实,在这之前,李祖韩、李祖来兄弟俩在李秋君的再三要求下,已经发动了各自的力量。
李祖韩见大千因过分紧张而不停的在跺脚,开玩笑说:“大千兄弟,就你这模样,以后办画展,还是别参与开幕活动为妙啊!”
还真让李祖韩说准了,之后大千办会展,很少会亲临开幕现场,皆因心情太紧张所致...
有一次秋君追问大千,为什么不愿意参加自己的画展开幕式,大千告诉她,自己有“三怕”,一怕我在场,有自己兜售画作嫌疑,二怕参观者看见你,要恭维你,我这个人又不会客气,说出的话对方心里不舒服,也许会在背后骂你,三怕别人看到你的画是狗屁,又不好意思当面说给你,得不到真实意见...
会展现场,令祖韩、祖来俩兄弟都始料,好好的一场画展,在秋君等众多名媛带动下,竟演变成了一次时尚集会。
那些个富家子弟,打听到李秋君、陆小曼、裴丽琳、杨雪玫及杨氏三姐妹等名媛参与画展,便各显神通,四处搞请柬,扎堆往会馆钻,实在找不到请柬的,就干脆侯在会馆大门口,以期一睹芳容。
曾熙、陈半丁、王陶民、吴澂、吴华源、叶曼殊、郑慕康、郑午昌、王一亭、倪墨耕等上海书画界元老,在黄宾虹和李茂昌盛邀下,纷纷前来捧场,也都乐见会展现场美女如云的景致。
现场展出的百余画作,有笔墨清逸、气韵盎然的山水,有典雅润朗、雍容明丽的花卉及婀娜婉约、姿态妩媚的仕女,将整个展厅烘托得丹青溢彩、翰墨飘香。
当然,最吸引大家的,还是张大千在部分画作上运用的泼彩画技,或虬劲、或洒脱、或柔韧、或朦胧、或诗情、或沧桑,实实在在的体现出大千对墨韵、对色彩的崇拜和敬畏,极大的震撼了海派画坛。
大儒曾熙学修深厚、诗文双绝,尤以四体中的魏碑及金文书法独步于海派书坛,他在老友黄宾虹陪同下,来来回回观摩了多遍展品,不吝赞美道:“我虽不擅长绘画,但是看大千小弟的画作,就像是抚摸一个全身针刺向外发射的仙人球,给人以万千感受,给灵魂以巨大冲击...吾辈已远不如后生也!”
宾虹大师见曾老哥盛赞大千,远远的就招手把他叫到跟前,急切介绍道:“后生,这位是曾熙前辈,上海书画界一骑绝尘的书法大家...”
大千激动不已:“曾老前辈,我三年前就在师傅那边临过您的贴,却不得要领,一直无法学其精髓。今日宁波会馆得见,天大幸事...”
曾熙问道:“你师傅是?”
宾虹笑答:“嗨,我把这事给忘了,他授业恩师,是你的拜把子兄弟,仲老。”
曾熙大为诧异道:“这老头,竟然背着我收了这么个稀世宝贝!”
大千听曾熙如此称呼自己的师傅,知是故交,当即跪拜道:“曾前辈,书法是我弱项,还望您收我为徒,不吝赐教。”
曾熙眼见这位少年天才如此谦卑诚恳,不觉哈哈大笑道:“好好,那我就捡个现成的,我先代瑞清教教你,等他日到两江学堂见了仲老头再问问他,若他应允,我就正式收你为徒。”
大千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当着那么多参观者咕咚咕咚的叩起响头,让曾熙大为开怀。只见他摸摸索索着从怀里掏出一枚印章,随手递给了大千:“来,来,把这个拿上,就当是见面礼吧。”
老顽童眼疾手快,一把就夺了过了,拿在手里转了一圈,不无羡慕道:“好家伙,篆刻的农冉,那可是您老的宝贝啊。”
大家见证了拜师仪式,又三三两两的搭伴去赏画...
吴华源大师站在一幅宽屏泼彩画《空山晚晴》前,经久不离,恰逢王一亭经过,问老爷子为何发呆,大师含着泪道:“我看出了沧海桑田,我感觉到岁月变迁,大千后生的泼彩画法,虽略显稚嫩,但气势创意精妙、气势磅礴,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永恒之艺术。”
吴大师不仅说了掏心窝子的话,还率先做了掏腰包的活,主动到接待处交了六十块大洋,接待员快速在标价签下了买家姓名,翻了红签。
就连平日里难得观摩画展的名媛陆小曼,也安安静静的驻足在一幅临摹唐伯虎的仕女图前,越看越觉得传神,越看越觉得巧妙,仿佛仕女跃然纸上,扭动着曼妙的身姿向画外走来,忘情中连连叹服...
两位主动侍陪在左右的公子哥,也不知道是谁掏的钱,争先恐后的,付足五十块大洋,签下了陆姑娘的大名。小曼的闺蜜杨雪玫兼着礼仪员,看到写有陆小曼的牌子,便快步跑过来将标价签翻了红。
杨雪玫一边翻着价签,一边叫苦不迭,原来早在布展的时候就看上这幅仕女图,没曾想被小曼抢先一步,暗怨自己下手太迟...
杨雪玫顾不上手头的工作,赶紧转战自己偏爱的荷花题材,好在多次陪秋君布展,对现场画作摆布的位置了如指掌,不大一会就找准了那幅大千和秋君合作的荷花图,被那雍容华贵的金色绢上荷花通景屏所征服,大为动容,当即付清了五十块大洋,顺利翻了红。
宾虹大师虽然高度近视,但并不妨碍他捡漏。他在一幅单色泼墨山水画上,发现了现场很少用的一方闲章,印文是“大千豪发”,赶紧掏十块钱拿下,还特意把李会长叫过来显摆道:”茂昌老弟,这幅画,远不止十块大洋。而且印文寓意深长,大千豪发,意思是谁要买了大千此画,一定会豪发大发。”
李茂昌频频点头:“大师好眼力,戴着眼镜捡了大漏。”
宾虹笑道:“我一个穷教书匠,哪能豪发大发。要不这样,你掏三十块大洋,这画匀给你,你以后的事业借此大发特发。”
李茂昌知是大师在逗乐,赶紧附和道:“这个可以,三十买个吉利。贵哉不贵呼!”
两人插科打诨正起劲,恰巧大千经过。宾虹赶紧拉住他,指着印文问:“孩子,我可是花十块大洋买了这方印文,你说说其中含义呀!”
大千恭敬道:“前辈,大千豪发,意思是这一幅画只是我全身豪发之一而已,九牛一毛,不费吹灰之力的意思,所以秋君才标了十块的低价...”
老顽童当场傻了眼。
李茂昌再也忍不住,笑出泪来。
宾虹大师显然不甘心挫败,紧拉着大千,悄声问道:“前面还有一副幅标价二十的单色水墨画,用的一方印是“游戏神通”,你先告诉我何解?”
大千故作玄虚道:“前辈,游戏神通,就是告诉大家,张大千兼擅多变,神通广大,具备十足的功力。谁买了谁升值...”
老顽童拼命点头道:“有数了,有数了。你去忙吧。”
待大千告辞,老顽童一个转身,就去接待处付了二十块大洋,把那枚小众印文画又悄悄拿下。
仅仅一个上午,参展画作都有了新主人,标价签全部翻红,无一遗漏,接待处也收足了全款,并当即发了通告,联展画作售罄,大获成功。
下午场的嘉宾,已无画可下订。有收藏意愿的,也只能望画兴叹...
画展原定一天,但是名媛们的带动效应实在太强,各路记者争相发稿,上海滩之爱画人纷纷打听这个内地小画家有什么来头?现场画作为何被如此迅猛的高价抢空?到底有哪位名媛在现场做义工?随着小道消息越传越离奇,现场观众越聚越多,秋君作为策展人,不忍就此结束画展,顺势发出通告,临时延展两天。
第二天开始,观众须凭票入场。门票售价一块大洋,收入捐赠给宁波会馆作专用善款。
按当时的物价,一块大洋可以兑换二十斤大米。
始料未及的是,两天时间票款超过一千五百大洋,为宁波会馆开馆以来最盛事。
这场展会,让李秋君整整累脱了一层皮,她不仅忙里又忙外,还巧妙的动用了闺蜜资源,用名媛们的蝴蝶效应,引入活水,搅动了海派画坛的一潭死水...
秋君第一次感受到累并快乐着的滋味。
于海派画坛而言,张大千的横空出世,仿佛是家猫群里闯进了一头野猫...
自此,借由宁波商界推动的新锐画展,让上海画坛得以推陈出新,百花齐放。
而蜀人张大千,借此迅速成长为画坛新锐之领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