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君忙完宁波会馆的扫尾,双腿像灌了铅似的,一步一沉的回到欧湘馆。
大千早已泡好热茶,坐在走廊茶台边等着她。
室外的阳光透过窗棱,星星点点的洒落在那一把浓密的胡子中间,好似被粘上一颗一颗饭粒,秋君见了,不觉哑然失笑,一身的困乏瞬间消散了大半。
大千倒了小半碗茶,双手端着,竟有些许颤抖,双眼凝视着秋君道:“三妹,一盏茶万句话,人生第一场画展,是你给我的,如此的完美...”
秋君赶紧双手接过,呡了一嘴,笑着抢过话来:“八哥,这是千秋联展,不也是我的第一次画展嘛?”
大千不禁笑出声来,正想说是,只听得脚步声急,李茂昌一阵风似的赶了过来,人到话到:“我说二位才俊,先别哥啊妹的,赶紧收拾收拾,跟我出门...”
秋君转过身去,娇恬道:“爹,我现在是大千先生的帮办,您以后有什么应酬,别总想着拉上小先生,能省则省...先生需要修炼!”
李茂昌哭笑不得:“好,好,要经大小姐批准,我不越雷池半步...好了吧?”
秋君被逗乐了,笑盈盈道:“这样才好!”
李茂昌再次催道:“今天的约会可是金贵,你们赶紧的吧?”
秋君不解道:“何来的金贵?”
李茂昌故作高深道:“宾虹大师打电来话,说是有位前辈在家候着大千呢,让我们赶紧过去...”
大千一听到前辈,心有灵犀道:“是曾师傅吧?”
李茂昌一脸失落感:“我本来还想卖个关子的...”
大千和秋君紧随着李老爷上了车...
曾熙早早就候着少年新锐,没想到名媛秋君随之登门,不免心情大好。
李茂昌呈上重礼,曾老爷子推脱不得,顺势收了秋君为徒。
大千和秋君双双行跪拜礼,老顽童在一旁乐不可支的嘟囔道:“我怎么就觉着像是在拜堂成亲呢?”
秋君耳尖,听得明白,虽双颊绯红,却落落大方道:“我与大千兄妹情意,前辈切莫拉郎配...”
宾虹大师捋着稀稀落落的白须,悠悠道:“好好,暂且做兄妹,暂且做兄妹...”
曾师傅唤过大千到身边坐下,拉着大千的手道:“我已经给仲老打过一通电话,他说现在争不过我,让我严加管教啊!”
大千喜出望外:“徒儿定当潜心向学!”
曾熙问道:“你平时作息如何安排的?”
大千回道:“卯时起床,读书两个时辰,用餐十分钟,然后习画,午时用餐十分钟,午休一个时辰,下午摩古,酉时用餐十分钟,然后练字一个时辰,再读两个时辰书,亥时休息...”
曾熙再问:“你来上海多久了?”
大千:“满八个月了!”
曾熙:“可曾去外滩、城隍庙逛逛?”
秋君抢答:“师傅,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大千接道:“不对,去过两趟宁波会馆。”
众人大笑...
曾熙眼里满是欣喜,转头对着宾虹轻声道:“这孩子能日复一日做一件事,怪不得远超同龄后生!”
宾虹大师眯着一只眼睛,捏了捏自己的下巴颏,显得很不甘:“仲老临行前托我来管教的,想不到被你抢了先机。”
曾熙回头又问大千:“宾虹说你学过织染,并巧用在泼彩画上。我回来后,一直在揣摩着你的画风,总觉得还融合着刺绣和工笔的技法?你是之前学过?”
大千认真回道:“师傅眼光真辣。家母曾有贞是内江出了名的绣娘,她所掌握的绘画技法远高于一般的民间艺人,我四岁开始跟家母学蜀绣,七岁跟家母学绘画,九岁跟大姐学工笔画,十岁跟二哥学漆虎画...”
曾熙顿悟道:“蜀地内江位于长江流域的沱江之上,自古文化底蕴丰厚,大千出自书香门第,难怪有如此天赋!”
宾虹大师好奇道:“我且问你,让我和茂昌老板都看走眼的仿画竹石图,你是如何做到的。”
大千如实相告:“前辈,我摩古画,全靠记忆,靠背,凡是我临摹过的石涛之作,哪一笔是怎么走的,哪块石头是怎么画的,全在心里,石涛大师兼具了出世与入世的思想,他的山水意境,透着一份隐居世外的空气,而我恰巧又在禅定寺修行过,所以每次临摹石涛之作,总觉得是契约笔墨,意境合一,便可乱真,再加上我一直都用旧宣纸作画,又曾跟随李筠庵先生学习染色做旧,江宁府那边有位宋师傅尤擅长染色旧裱,这才蒙过了前辈的眼力...”
宾虹大叹:“哎!如此看来,我走眼就走在太自负,一看到画页上的意境,只要神形兼备了,就十拿九稳了,谁曾想有人会从境界的彼方去临摹古人?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辈廉颇已老矣...”
曾熙与大千在画展上只见了匆匆一面。刚才一席话,曾熙听出了大千的耿直和率真,内心无限欢喜,自此对这位弟子视如己出...
曾熙与李瑞清,皆为书界巨擘,均通诗书画和韵律,系一代魏碑和金文大师,在当时的书画界无出其右,并称北李南曾。
遵从曾熙的安排,大千和秋君双双搬到曾府,开始了书法的专研和学习。
曾府家中出入皆鸿儒,天天有高人,品画说字,好不热闹。
被世人称为海上四妖之一的吴昌硕也是隔三差五的来此消遣,每每高谈阔论,大千都在一旁细细聆听他们的言谈话语,不知疲倦的汲取营养。
曾熙所藏书画,更让两位年轻视若珍宝,大千和秋君在曾府的所观所摩,受益匪浅。
投到曾熙名下,起点就不一般,所获得的资源、所接触的都是超一流的书画大师,在当时的画坛,是无与伦比的。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大千收到了巨大的成效。
...
曾熙那日得闲,把两位叫到院子里,摆起了茶道,饶有兴味的跟他们讲起来自己年轻时候的经历:“我家境贫寒,出生的时候,正值隆冬雪夜,母亲为了产我,冻坏了身子...为报答母恩,我立志学习,考取功名...等到乡试发榜,报到第十名后,还没有提名的学友大多不是焦急难耐就是心灰意冷、捶足顿胸,而我却自信满满、闭目养神,旁人问我怎么还没轮到?是不是名落孙山了?我答定入前三。报到第三名时,我才睁开眼睛大喊,第二名亚元肯定是我,果然不出所料...后学友问我哪来的判断力?我答我的作文热情洋溢、生龙活虎,只能选做亚元、屈居人下,榜首解元肯定要选四平八稳、炉火纯青的...”
秋君若有所悟道:“师傅是想告诉我俩要有必胜的信心和自信吧?”
曾老笑盈盈的点了点头:“对!人活一口气,这口气就是自信!当然更重要的是心里有目标,手上有行动,勤勉刻苦,打好根基。”
大千听师傅所讲,蓦然觉得心底无私天地宽,整个人亮堂堂的...
午后,曾熙应邀去上海画院讲课,大千和秋君悉心习字作画。
约摸未时,管家过来唤二位,说有客求见。
大千和秋君一起到了客堂,见是曾师傅老友,江西籍画家陈子昂先生,遂热情相迎。
陈先生不待坐定,便把随身携带的四幅字画一一摊开,朱耷、石涛、董其昌、沈周,跃然眼前。
大千只觉心跳加快,原来石涛这幅《铭竹没腰图》,是之前所未见,山峦、野径、茅屋,竟融合如此精妙,大赞:“好画啊,全是真迹,皆是精品。”
陈先生局促道:“不瞒二位,家中突遭变故,我后天就要动身回江西老家,想把所藏二十余幅字画一并处理,带上盘缠回江西老家应对变故,处理善后...”
大千爱画如痴,一生都行走在收藏的路上,别说另外还有二十幅,光是见到这四幅真迹,已然迈不动道,当即开口道:“陈先生,您的所有藏画,都交给我吧,我先替您保管着,哪天您兜得过来,随时来取就是。”
陈先生憋红着脸道:“既然割爱,哪还有再索回之理?只是,我里需要一次性拿到一千二百块银元。你看看可好?”
大千想都没想,爽爽快快的应承道:“一千二百大洋,我明天就让秋君陪着送您府上。您不用再为银子的事发愁,安心准备启程就是。”
陈先生见大千如此利索,留下了四幅画,宽心的告辞了。
财富于张大千而言,可以用八个字形容:“腰缠万贯”、“身无立锥”。
他平时花钱大手大脚,从不精打细算,哪怕是盛名之后,画作热销,日进斗金,也抵不过他三天两头买画搞收藏,所以常常落得身无分文...
这会又犯了难,自己身边估摸着只有三百多银子,一天之内要凑足一千二,他一时无从下手。
秋君看出了大千的心思,宽慰道:“先生,您喜欢陈老师家的宝贝就好,钱是小事,我一会差人回去找爹要些过来就是。”
大千紧着摇头:“非也,非也。我自己藏画,哪能垫李老爷的银子?”
大千坚决不从,直接转身回画室想法子...
申时,曾熙回府,管家将陈先生卖画筹盘缠的事提了一嘴,曾老当即吩咐管家取了一千大洋,他自己提着进了大千的画室。
曾熙知道大千自尊心很强,笑盈盈道:“后生啊,听说你收了陈学士的画,需要一千二百块大洋。我这里刚好收到学生送来的寿礼,你先拿着用上。这钱不算借的,算是我下定的钱,你可是要交我十幅画,好让我拿去打发那么多索你画作之徒!当然你要是愿意多交我些画作,我照单全收,哈哈!”
大千听到这番话,看到师傅不动声色的把银子撂下,大为感动。师傅这样做,既顾了大千的面子,又解决了大千的银子。
曾师傅虽然做过前清兵部主事、湖南教育会长、上海画院教授,但每日穿着粗布衣履、吃着粗茶淡饭,而支助大千藏画,却一掷千金...
第二天,大千对秋君说:“三妹,曾师傅昨晚送来一千银元,说是让我作画的定银,其实,这哪是要我作画,是免得我尴尬不安。曾老师多能为弟子着想,多会照顾人情,真是中厚长者,仁义之风...”
曾熙的宅心仁厚深远的影响到大千日后的举止行为...
在艺术教学上,到底是临摹还是创新,曾熙不经意间点拨的这句话:“黄山观云,泰山看日!”,几乎震撼到了大千之灵魂,激励着他去踏遍青山绿水,融于自然、又超脱于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