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看枝头雪

阿京默默地站在百盛广场锃亮闪光的大理石黑柱前,看着远处的花坛。

花坛边坐了很多人,有两个人,头碰头,细细密密依偎在一起。男的穿着质量及好的白色的休闲卡尼衬衣,女的,女的穿着粉色带蕾丝大泡袖的泡泡裙。偶尔有人走过,投过艳羡的目光。

算一对金童玉女吧?

阿京冷冷地笑起来。隔那么远,她没理由看得清楚男人的衣服。只是,那件衣服是她今天早上帮他穿上的。在咖啡吧一起吃早点时,他的衣服不小心沾了咖啡,衣服,就在隔壁的奢华之最买的。

要过去掴他一巴掌?阿京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的手。手很小很白。肉很嬾很滑。因为生气,握成了拳头。松开来,掌心带着一点儿红。有指甲嵌下的淡淡红痕。

舍不得。碰脏这双软绵的手。不值得。真的不值得。阿京闭起眼睛,眯了一会儿,又慢慢睁开,却不再看那片花坛。

早就听到周边的同事与朋友在小声的议论。阿京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五年了,五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变就变?那么多个日夜的耳厮鬓摩,那么多的温馨甜蜜,怎么能说苍白就苍白?说消逝就消逝?

最好的朋友阿锦实在忍不住了,把她拉到这里来。原来最不敢相信的只是自己。原来只是那颗顽固期待的心一直希望被蒙在鼓里。不要去面对。

“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吗?”一个黑衣服的男人  站在旁边,彬彬有礼的问。

阿京摇着头,转身慢慢走开。脸上有些凉,她伸出手指来一探,原来竟是流眼泪了。怪不得有人问要不要帮忙。什么时候,眼泪也会变得无声无息地往外流?似乎从来,都是在他的怀里哭,伤心的时候,生气的时候,被BOSS委屈的时候,被同事误解的时候,很多很多时候。

每次都哭得很快意,很纯粹,大声地,痛快地,尽兴地。哭过后心里会舒畅,很安心。眼泪像珍珠一样,滴在他的衬衣和西装上。总是要濡湿一大片。低低的身子,被他轻轻的拍着,像哄孩子一样的安慰。

原来,那个以为可以一直依靠的港湾也有沉没的时候。

原来心碎了,眼泪也会流得不一样。不再是珍珠,而是山中静默的小溪。

只是变了的,又何止是眼泪?

阿京很苍凉地笑了。脚步有些踉跄。

前面是大片的停车场。红红白白青青蓝蓝的车挤挤挨挨。很像许多亲密的恋人,并头站着谈心。有些车娇小,有些车威武。

可是谁也保护不了谁,是不是?

甚至还会在陌路相撞,撞得体无完肤。撞得面目全非。

阿京拿出车钥匙,打开门,坐进小QQ里。QQ车是红色的。阿京很喜欢车头上那对调皮的大眼睛。多么的俏皮啊。原来车也可以打造成这样卡通的形象。

刚买这车时,似乎被奚落过。他说:“我这一张车,抵得你的一个车队了。”

为什么又要想起他?不要那么贱好不好?

阿京猛然打开了车载收音机。102.8,一个温柔的女间,正在播报路况信息。

阿锦工作的写字楼就在停车场上面。她说泡好咖啡等阿京上去。上去做什么?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优雅地端起咖啡来喝一口?然后,很安静地说,味道真不错?

不。痛苦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被埋葬的。阿京发动了车子,掏出电话来:“JULIET,我今天下午不来了。.......嗯,明天补假单给你。”

车开出停车场,一个戴着草帽但仍旧晒得很黑的老头来收费。“五块。”

阿京摇下窗子。拿起提包找钱。“小姑娘,不要挂些吊东吊西的小玩艺在镜子上。危险!”

老头指着后视镜上吊着的小香包。

阿京微微一怔。那紫色的小香包。是他送的。去盘龙寺时,他烧了高香,要买一个玉佛给她,她没要,只要了个简单的小香包。

这小香包,还能保平安吗?也许真的如老大爷说的,危险。

阿京随手将香包扯下来,和十块钱一起递给老头,笑了笑:“不找了。”

老头似乎没听见,低头找钱。阿京一踩油门,溜出去。她从侧镜里望了一眼青衣黑裤的老头。他很像阿京的外公。脸上,老得皱着皮,写着岁月的沧桑。很严肃很风霜。

一路上,望着来往不断的车,阿京有一瞬间希望有一场意外。那样,也许什么都可以丢掉,什么都可以忘记。

收音机里开始放歌。是小虎队的《故事》。很经典的老歌了。

……

我们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

倔强的青春不就是一支脆弱的琉璃

我们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

在天涯留下寻梦的愁音

……

阿京打出转弯灯,慢慢把车停在紧急停车带上,摇上玻璃,再忍不住,伏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

身边是车来车往。高架桥下人流如织。中午的太阳很辣地直射进来。虽然只是早春,高原城市的阳光,已带了肆虐的紫外线。

车外那么热闹,可是阿京从没有觉得这样孤独过。二十五年里,没有这样陷入黑暗深渊地痛苦过。

在闷热的车里,在罐头一样的铁皮中,阿京哭得肝肠寸断。五年的青春,五年的守候,就这样随风流逝。是这样毫无价值!

到头来,不过如春风中飞翔的蝴蝶,扇着最美丽的翅膀,最后落地,竟是最丑陋的一个蛹。肮脏,灰暗,支离破碎,永远,不会再有振翅重展,重现风华的一天。

好热。阿京哭得眼泪和汗水一起往下流。薄薄的裙子很快就湿了,从前胸到后背都湿透了。眼泪顺着方向盘的皮套往下掉,滴在腿上,很快将裙子打透。

哭了多久?阿京不知道。只是在心里晕乱地想:“让我哭个够吧。就算是一次哀悼,一次忏悔,一次最无可奈何的自责。”

为什么偏偏遇上这样一个薄情人,老天,你好残忍,让我用两万多天来真心诚意地陪伴一个薄情寡意的假心人?

美酒不是愈陈愈香吗?古井不是愈深愈幽吗?落叶不是越积越厚吗?为什么爱情到最后,却变得面目全非?

骗人的骗人的一切都是骗人的,什么天长地久,什么与子偕老,什么海烂石枯,都是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阿京用头在靠枕上狠狠地撞着,眼泪哗哗地和额上的汗水一起流下来。汗水渗进眼里,刺得眼泪痛得眯起来,又流进嘴里,又苦又咸。

阿京把它咽进去。这些都是自找的。谁叫当初就选中他?从跨出校门以后,便认定了他。以为今世,就是这一个。以为另一半苹果,已经从天上掉下来,牢牢和自己合在一起了。原来,却是一半梨!

阿京哭得睡着了,头傍在方向盘上。在这闷热中晕睡过去。

有人狠命地敲窗子。阿京很久才被从遥远的意识中缓慢地唤醒过来。车里热得像蒸笼。她连头发缝里都是汗。

阿京有些迟缓地转过头,在窗外耀眼的阳光下,站着一个巡路警。白色的警车摆在旁边。大盖帽挡下半片阴影,落在他略有些稚气的圆脸上。

阿京愣了一秒针,回过神来,慢慢地摇下玻璃。

窗外的巡路警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头发一丝丝汗淋淋沾在脸上两眼通红衣衫零乱的女人。幸好不是晚上。吓不着人。

他在心里自语,忍住疑惑,努力做出严肃正经的样子,并腿抬手刷地敬了一个礼:“小姐,你这样关着窗子闷在里面睡,到今天下午,这里就会出命案!”

阿京还没有适应窗外的灿烂的阳光,她眯着眼睛看着面前这个顶多二十出头的小交警。他说得没错,这样闷在里面睡,不用两小时,她就窒息而死了。

“你需要我帮忙吗?”小交警放下手来,望着她,显然这个女人还没清醒过来,眯着眼睛张望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受了什么打击吧?

阿京终于适应了阳光,风从窗外吹进来,真凉快。她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救面恩人。虽然是一身制服,却怎么看怎么小,一点都不老成。

“谢谢你,我不过是失恋了,暂时还不想死。所以真的要谢谢你。”

阿京发动了车子,望着小交警笑了一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但说出来,心里真的似乎舒坦了一些。

“你还很小吧?”阿京起步前,又探出头来问了一句。

“啊?”

小交警显然没明白过来。阿京已经把车开上快车道,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年青,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