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吧。”
红木几案上,一壶一盏。精美的酒壶玲珑瘦小,所盛的酒也不过几盏,而它旁边的同色小盏中已经盛放了四分之三的浅红酒液。
面前的曹安是三公主身边的太监,而他此来,却不是为了如往常那般询问戏文唱腔,而是送上这一壶毒酒。
“公公,能否告知文雀,究竟所犯何罪?”
王平心中有些明悟,却还是这般问道。
曹安面上冷淡,眼神怜悯,说:“这人啊,出身是什么,那就是什么,要争要改也要看天命。如今,天命不容,你还问什么?”
王平哂然,何谓天命?不是圣人便是贵妃娘娘,而其原由,想来也就是三公主那日在湖边的那番话了,他倒是不想听,奈何别人想说,奈何……权,拥有的时候没有觉得怎样,当没有了才发现,怕是说话也无人听的。
“还请公公稍待,文雀一生学戏,未曾一唱。如今临别,愿清唱一则聊慰寸心。”王平施然行礼,他与曹安也打过几次交道,料想这等程度的“通融”是能允了的。
曹安想了想,终究点了头。这一次的差事他是不想来的,奈何娘娘指派了他,便容不得他怎样想。这一次回去,定是要被公主厌了的,有个话能够回复,想来也能减轻一二。
“何曾恨身卑,何曾憎运舛,何曾怨天怨地怨世情,不容我一世清明,留芳柏。”
这两年,王平还写了几出戏,其中一出便有此“诀别”,因腔调有异于时下悲情之吟还曾被班主斥责,令他修改,而他一直没改,此时唱来,竟觉得格外贴切。
不需石破惊云,不需撕心裂肺,更不需天崩地裂情动九天,那原是别人的戏,他写的,看的,唱的,也都是别人的情,既然是别情,又与他何干?唱来,自然是这等三分轻嘲五分讽,还有两分才是那淡淡的遗憾和不甘。
清音绕梁,自有几分柔和,曹安听得却是不那么舒服,在此之前,他从未听过文雀唱戏,这个文雅少年总是在听别人的戏,写自己的戏,却从未开口唱过其中哪一段儿,如今听来,他才有几分明白他为何从来不唱了。
这样的曲调这样的戏文,字字声声,都是戳在人的心窝子上,不见血,却让人疼得难以言语。
身卑,命舛,世情不怜,于是农家子变流浪儿,转身又入了宫,成了残缺人……看那些高头大马,昂首挺胸的,谁不想那样?可,世事已然这般,他又能怎样?
难道不想要一世清名?难道不想要流芳百世?可天命不容,他,又能怎样?
“争得这一条命,换得这日月明,总也要留一腔热血报后人,不曾负此生。”
这一句原也是班主让改的,无论何时,这等“换得日月明”之语都有些过,哪怕那故事是好的,这情是顺的,这词,却仍是要改的。
可惜,还不及改。
于音高处,似乎终于有了些决裂之意,后续难追,终破苍穹。
王平端起茶盏来,闻得那淡淡桃花香,轻声问:“这是什么酒?”
“……桃花春酿。”
曹安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他还沉浸在那最后一声上,脑子都是空的,等到回答完了,对面的少年已经放下酒盏,一口饮尽了那掺了毒的桃花春酿。
“有些苦。”用帕子轻轻沾了沾唇角,初还是半透明的粉,渐渐就成了朱红,有一把火似在肺腑中燃烧。
王平蹙了蹙眉,又舒展,许久未曾这般疼过了,却也不是不能忍受,自从有过阴火焚神之后,他觉得一切凡火都不足惧,这等无火之烧,又怕什么?
雪白的帕子渐渐被血染红,青色的衣袖也染上了血色,王平立足不稳,坐在了椅子上,以手支额,微微垂了头。
【主线任务完成。】
等候已久的系统提示音让王平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浅笑来,【绝唱,绝唱,竟是这个“绝”吗?王睿,你应该提示我一下的。】
【没有任务提示。】王睿的声音依旧那般无情。
【罢了,反正,完成了。】
为揣摩唱腔费了那许多年工夫,而似乎没有怎么用到,他最后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唱了一则,而听众,也不过是……勉力抬起眼来,视线中似划过一抹亮色,鹅黄明媚。
“文雀,文雀!”
匆匆赶来的三公主跑掉了发簪,一缕发垂在耳侧,缠住了颈上的璎珞,而公主茫然无觉,只顾着推开挡路的太监去看那伏身桌案的人,他好像睡着了,似乎是累了,唇边的血色混着桌案的红,竟是让人看不分明。
“见过公主殿下!”
发髻松松散散,衣着还算整齐,但,曹安跪下的时候看到了公主殿下的玉足,白袜已灰,绣鞋仅存一只……他低着头,不敢再看,心中已经是愕然,同时也约略明白他怕是无法为自己脱责了,哪怕,这件事其实是贵妃娘娘吩咐下来的。
“文雀。”三公主颤抖着手去触少年的鼻息,已经感受不到了,她的脸色更白了,全无奔跑之后的血色,反倒像敷了一层白、粉一般,颤抖着的手指转而触及少年的脸颊,还温热着的脸颊上有着淡淡的粉红,浅浅的桃花香在空气中弥漫。
“还热着,一定没有死的,对吗?太医,太医,快叫太医!”
公主急忙吩咐着,曹安不敢抗辩说人已经死了,忙应了一声退出,一到外头脚步就慢了,他是不会去叫太医的。
“公主殿下!”紧追着公主跑来的宫女太监一个个气喘吁吁,没注意到门口的曹安,一个接一个地跑进去了,然后就看到公主伏在那少年身上,泪流满面。
没有人敢上前劝,之前,在殿内,知道贵妃娘娘下的命令之后,一向脾气很好的三公主亲自动手打了人,然后厉声呵斥着想要阻挡她的人,不管不顾地往这边儿跑来,这一路,经过不少地方,而公主竟是全不顾形象。
贵妃娘娘很快也赶到了,她怎么也不能接受自己的乖女儿宛若疯婆子一样跑过了几座宫殿来寻一个戏子。
“你父皇已经为你选好了驸马,你的封号也下来了,长乐,长乐公主,可好?”
在一片寂静之中,贵妃娘娘也放轻了脚步,柔声说着,试图劝下那个执拗地抱着少年不肯撒手的女儿,可效果并不好,三公主好像傻了一样,只知道痴痴流泪,不松手不应声甚至不抬头去看谁来了。
贵妃娘娘柔声劝了两句,见没有效果,一时恼了,不过一个戏子,竟然惹得她如此,真该早早赐死。
厉声呵斥一句:“长乐,你还想闹到什么时候?!”
三公主终于有了动作,她抬眼看向贵妃娘娘,泪水未曾停歇,眸光却清冷,不见哀痛,不见伤毁,冷冷清清,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贵妃娘娘怔了怔,等反应过来,愈发恼怒,下令:“来人,把三公主请回去!”
“公主殿下,请回吧。”
三公主的力气仿佛都在奔跑的时候用光了,抵不过那些宫人的齐上手,终于还是和少年分开了,而被她拉扯的少年,不能够再保持伏案的姿势,从椅子上跌落下来,躺倒在地,地上不远处,还有一方血红的帕子。
看着这一幕,泪水再次汹涌,三公主哽咽着发不出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她害了他,她知道的!
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
大害已成,悔之晚矣。
她不悔此心,却悔失言,她不应该说出来的,不应该说出来的……
清音自此绝,何处闻笛声。
一年后,长乐公主已经出嫁,她的公主府是离皇宫最近的,可她却从不像两个姐姐一样经常回宫,自出嫁后,再不曾入宫,便是宫中传召,也只道是生病,不肯入宫,一日日地,消磨了曾经的盛宠。
渐渐地,除了贵妃娘娘还念着自己的女儿,外人已经遗忘了这位长乐公主,连同她的驸马,因为自新婚之日就被拒之门外,也就不再入公主府,反在自家府邸纳妾生子。
对此,公主府并无异议。贵妃娘娘倒想说两句,可想到女儿出嫁前的漠然神情,便知晓她是不会听的。
不过一个戏子,竟然……贵妃娘娘嘴上不肯承认,但心里头已经悔了,不过是一个戏子,又不会成为驸马,既然得她喜欢,给了她就是了,难道驸马还敢怎样不成?何必闹到如今母女不得相见。
一年又一年,圣人成了先帝,太子成了当今。贵妃娘娘病重之时,终于见到了长乐公主,曾经活泼好动爱说爱笑的明朗少女不知何时眉目沉静若此,一双眼竟是淡漠如冰,刺得人心疼。
“你就要这样一辈子吗?”又是心疼又是气急,她的女儿怎能为了一个戏子若此?
长乐公主的嗓音不再清亮,有些许低沉,“不然,还能怎样呢?随他而去吗?晚了,他不会见我的。”
两情相悦,生死相许,方能黄泉相见。若只一厢情愿,怕是见了也唯有恨吧。如此,不如不见,方有可期。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长乐公主活了很久。或许是清心寡欲真的有助于长寿,她成为历史上最有名的长寿公主,名载史册。而她的故事,历经三朝仍为不少人所知的爱情故事,也成为了史记中的一笔,那个只留艺名的戏子也因此成为了梨园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