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皇家大殿总是最金碧辉煌不过的,站在那光可鉴人的黑石地板上,四处而来的宝光几乎要把人的眼睛耀花,红柱盘金龙,宝座凝云霞,高高在上的皇帝远远看去,竟好像是天上玉帝般威严。
王平安静地站在正中,这一刻,竟能感受到那股势,属于帝王的势。
人间帝王,纵然不能科举,不得进士,但他本身便携带着天命,按照此世界的观点来说,便是天授神权,而按照王平自身判断,他自己的血脉继承可算上三分,更有七分则是皇座加持给他的,那把椅子,或许有过太多帝王坐过,早已有了某种等同帝王的威势,足以锦上添花。
然而,皇帝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知道了大胜的消息之后,执意要见到导致大胜的人,哪怕这个人是个女子,或者说正因为是个女子,这才更要见,而见了之后,便是不住口的夸赞,宛若满殿文武皆不如一女子的意思。
且不说此举有多么招惹仇恨,王平本就不在乎那个,而此世官员不分文武都要读书的关系,他们的素养还是有的,就好像那个明明可以谎报战功却不屑为之,硬生生顶着大家的质疑,把一个籍籍无名的女子报上去的将军。
大家还不至于因为此刻的不痛快而对她一个女子做什么,然而,后面的话却有些过分了。
“卿之大才,当主后宫。”
后宫之中早有皇后妃嫔,若单纯迎进一个妃子就罢了,偏偏是“当主后宫”,这分明是要废后新立的意思了。
“回陛下,臣无意入宫,更欲求得圣道。”
不等一众官员吵杂反驳,王平自己先拒了这种赏赐,之前的进士出身倒是可以算作正名,本来她的才气就等同于进士,有那样一个出身,不过是名正言顺了些,不然,难道要一个进士再去跟那些人考上一回吗?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进不得考场。
“圣道?”皇帝似乎皱了眉,又似乎没有,九串旒珠挡住了他的眉眼,让人看不清楚他是否生气,但听这语气,一下子平静许多,倒是压住了之前的喜悦之情,对比鲜明之下,有了些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是。谁说女子不如男?”王平完全不为他的气势所惑,笔直地站着,声音清脆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当一踏圣道,诸君可敢随行?”
多少世,她都曾一步步自己走到高位,这之中或许有因势利导,或许有以情惑人,或许也有些是运气极好,然而,她都成功了,也成功地凝聚了一股属于自己的势,那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势。
此时此刻,站在此处,犹若站在战场,凡目之所及,与我相对者,当诛!
大殿之上,隐隐竟有了杀气,仿佛是从战场上带下来的血气,有一种逼人的肃杀之感。
几个大臣反应过来之后,面面相觑,这宋氏女,怎能有如此气势,竟是……这等人,还是莫要入宫的好,否则,日后这宝座之上,恐怕要换人来当。
有圣道在前,诸多读书人只当入朝为官是历练,但也有一些自知天分不足无法前行的,把辅佐明君当做了毕生事业来做,在这样的人看来,正统,血脉,性别,总是比较重要的。
皇帝也感觉到了那股并不弱于他,甚至还一度逼迫他的威势,聪明地避过了之前的话题不再提及,赞了一声“好志气”,给了些书籍奖赏,便把那偌大战功给抹平了。
高帽子却还给得痛快,“卿既有此青云志,朕当助卿一臂之力。”简单一句话,并若干赏赐,便算是“重赏”了。
这等情况,举荐王平的那位将军也知道皇帝是面子下不来生气了,朝见后,轻叹一声,也没甚好对宋氏女说的。那场大胜,说来也是魔族倒霉,谁让他们偏偏犯到这位隐居之所了呢?
掀了人家屋顶,还不许人家报复一下啊,而嘴欠的魔族将领,竟然见人长得好看就出言调戏,好么,这位轻轻一笑,出口成诗,转眼间,异象纷至沓来,化作倾天大水淹死魔族无数。
将军当时也在场,本要赞那女子好容貌的话生生咽了下去,把自己憋得还咳嗽了两声。厉害,实在是太厉害了,竟然能引来弱水,谁能匹敌?
充分认识到了对方的实力,自然不敢冒功,否则……他可不觉得自己会比魔族更强壮。而以这位的厉害程度来看,她根本也不会畏惧可能会产生的恶果,如此,他一杞人,何必忧天?
内侍很快就把书籍给搬运出来了,说得好听,什么孤本绝本的,其实给的就是手抄本,正品肯定还在宫中内库收着,满打满算,也就是一个首饰箱就能装下的,再有若干托盘,上放珠宝金银的,看着宝光熠熠,其实一件文宝都没有,价值真的不大。
丫鬟接了过来,一股脑兜入包袱中,跟着王平往外头走,跨过了宫门,重新见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才有些回过神来。
“姑娘,咱们就这么走了?”
“不走又要做什么?”王平笑了笑,以前没发现,但今日看来,自家丫鬟实在是有些呆意,难道她以为是要凭借着此次功劳重回宋家吗?
他们既然已经将自己除族,且不说自己愿不愿意回去,他们要是认自己回去,岂不是自打脸,更兼,失了风骨。
读书人心中,风骨总是比其他重要,一如面子比里子重要。
两人雇了一辆车,那些金银珠宝虽不多,重量却是实打实的。王平当日从宋家出来可是两手空空,隐居多年,也不过是学问见长,文宝什么的还真是没有,储物类的更是妄想,幸好家当少,不需要担忧什么,来来去去,两个包袱也就够用了,如今,也不过是一辆车子就能兜得住的。
车子一路行到城外,青草葱葱,小亭中,正有一行人送别,窗帘晃动,王平瞥了一眼并未理会,倒是那亭中人,注意到这边儿,有小厮过来拦了车夫。
“车上可是宋家女子?”
得到应答之后,那青年拱手为例,“多年前,我与姑娘曾有一面之缘,阻了姑娘入科场,姑娘可还记得?”
丫鬟露出愤愤之色,若非当年被人识穿,自家姑娘何以过了这些年苦日子?
王平撩开车帘,看着那个青年,或许有几分面熟,不过,她见过的人太多了,再好的记忆力也不愿意为此无关紧要的人浪费一二,所以,也只是面熟罢了。
“何事?”
“礼法所限,阻了姑娘当年科考,以致姑娘才华,今日才为世人所知,姑娘可怨我?”青年单刀直入,面上毫无后悔之色,反有些大义凛然。
王平面上泛起一点儿笑意,这等人啊,无论自己怨不怨,怕是都有一番道理等着,这又何必呢?本来就没甚交集的两人。
“君欲阻我青云路,可知处处通九霄?”
放下车帘,令车夫速行,王平实在不愿意成就对方的表演,既然他愿意自认“有罪”,自己就给他“定罪”好了。
至于怨不怨,条条大路通罗马,只有庸人才会在一条路上困守,她既然已经走通了另一条路,又何必再理会那些纠结前路的庸人呢?
是女子,不得科举。
是女子,亦无科举束缚。
“当得好气魄!”
“果然不愧是当世巾帼。”
“这等人,又哪里会计较前怨,介之兄,你怕是枉做小人了。”
青年并不为友人的责怪不喜,摸了摸鼻子说:“我哪里知道她一女子竟有如此胸襟,倒是白费心机了。今日后,恐怕我就成了罪人了。”
想要打预防针,防着这位日后得势暗自作践自己,挑明了旧日恩怨,却哪里想到,人家根本不把此事放在心头。
心态之高下,一言决之,竟是他不如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当年事,他并不后悔,毕竟,女子中有多少人如她呢?只是……
“这等才华,若为男子,当建功沙场,诛尽魔族。然……”纵然是那般才华,终究是一个女子,日后免不了嫁人从夫,又哪里还能见到那“锋绝天下”之锐?大殿之上的“求得圣道”之语,终究没有几人当真。
只有真的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人才知道,圣道真的不是那么好求,多少年,翰林,大学士,大儒,又有多少人真的走到了圣道的地步?
千百年来,天地间也唯有那一位圣人,教化万民,得成圣道,其他人,纵然循着前路在走,又有几人能够到达那个终点,到达那样的高度?
终究,只能仰望罢了。
男子尚且不能,况女子乎?能言此等大话,只是未知其难矣。摇头叹息的青年此时并不知道自己有幸能在有生之年见到另一位圣人的诞生,天地间唯一的一位女圣。
又九年,王平终于触到圣道,一言立道,传承自身所学。身边丫鬟常年服侍她,便成了她的首徒,虽然碍于天资有限,并不能够得道,却也可修到翰林。
其后,又代师收徒若干,众弟子并不得王平亲自教导,所学各凭天分。曾出过几个惊采绝艳之辈,传承道统。
后世奉王平为祖师者,尊其为“络天圣人”,取其说中“网络诸天,成就一人”之言,然后世未有体察此语真意者,释为“以百业炼自身”,后多有自学诸工的实干家,多为帝王所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