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气候不似南边儿,每逢冬季,空气都会格外干冷,今年更甚。庭院中,草木尽枯,唯一还能看到花的也就是梅了,偏这阵儿还不是开花的时候,便有那么几株冒出了花骨朵,要开却还要一些日子。
这一日,下了雪,冬日里头的雪在这京中不算稀奇。过了这么十几年,原先自南方来的将领也都习惯了这飘飘洒洒的小雪,下雪天吃个锅子什么的也是享受。
最爱雪景的还要算是才子和佳人,吃穿不愁,冷暖无忧,自然有那闲情逸致赏雪观花,再写出几首诗词来传传才名。
今上登基虽然也不过是十几年的事情,但京中的风气却是大变,少了许多离不了五石散的风流士子,多了些实干为国的进士举人。
说起来这科举制还真是让不少的寒门弟子感激于心,以前他们纵然千辛万苦能读书,却也要一层层疏通,甚至是十几年几十年经营名声,才能够有个孝廉落在头上,又或者被官员“才选”而上,但科举制就不同了,一样的题目,端看谁的文章写得好,只要好了便能上,还能够窥见圣颜,实在是让他们激动不已。
比起那些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的人来说,他们虽然在殿试的时候也不怎么敢抬头正视皇帝的脸,却也强多了,总也是上过金銮殿的人呐!
因为这个,即便那位夫人的名声不显,但这些士子也是感激她的,而由于她那天仙般的容貌,更是让不少人觉得她委屈了。
是啊,委屈了!
从入了冬就病情沉重的王平这一日忽觉得好了些,让丫鬟开了窗,正看到外头的小雪飘扬,清冷的空气进来,隐隐还有一股梅花香。
“是梅花开了吧?”
粉红的帐子低垂,那帐子是时下最好的料子,唤作“镜纱”,轻透薄,比纸张还要薄上几分,轻飘飘全无重量,经风便要晃上两晃,却又是最透亮的,隔着一层纱,竟像是什么都没有一样,还能够让人看清楚纱内人的样子。
做帐子的纱堆叠起来,不知道用了多少层,总也遮住了一些,不再那么清晰了,影影透透的,再看不清楚,但只凭着感觉,只听着声音,也能知道那倚靠在床头的女子该是怎样的绝色无双。
“……”丫鬟没有闻到风中的冷香,反而觉出寒意来,缩了缩脖子,“夫人,这天还是太冷,关上窗可好?”
正询问着,便听得蹑手蹑脚的脚步声传来,因为努力想要放轻,所以声音显得迟钝了一些,每一步和每一步之间的间隔也比较长,但这样的声音,这些日子常常听到,所以耳尖的丫鬟马上知道是谁来了。
当初最先攻入京中,为皇帝的北上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蒋安如今已经是朝堂上的大将军,如今虽然没了战事,但当年的功劳不会抹杀,不过十来年,哪怕是人心思安,也会有很多人记得这位将军的威名,不会轻易招惹,可以说除了丞相之外,这位便是京中的大拇哥了!
“夫人可好些了?”
蒋安一进来就看到了那纱帐后坐着的人影儿,眼中带了几分喜色,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掀开纱帐坐在床边儿,手臂自然地绕过女子的后背,替代了靠枕,让她依偎在自己身边。
“今儿可好些了?看着倒是有些精神。”另一只手动作放轻地为女子捋了一下耳旁的碎发,自然而熟练地将那一缕头发别到她的耳后,粗糙的大手难得地十分轻柔,竟有了些灵活的感觉。
“还好。”王平轻轻应了一声,知道离开尽在眼前,也尽弃了往日的一股气,连声音都透着几分慵懒的味道。
早在大将军坐于床边儿的时候,周围伺候的丫鬟就都下去了,这会儿子一股风来,吹开了那只开了一道缝的窗户,蒋安忙把人拥得紧了些,以背挡风,同时高声让丫鬟从外头关了窗,少不得还要斥责两句。
“别骂了,是我让她开的窗——难得,下雪了呐。”王平被这声音震得耳疼,微微蹙眉。
瞧着美人颦颦,蒋安忽觉唐突,也不知道是怎地了,只要在她面前,自己就总像是个毛头小子,行事也全不见了沉稳,纵然脸还板得住,心却是慌的,生怕她有哪里不喜自己了,生怕自己哪里做得惹她不开心了。
难得灵机一动,想到往年每逢下雪必有很多人开什么赏雪会,他虽然不去,却也是知道的,更知道那个姓尚的每每总在这等会上出现,而那人的每首诗,哼哼,真是一想起来就让人气,明明落魄成那样,却总还是惦记着不该惦记的,赶明儿还要给他些教训才是。
对于这等过于弱的情敌,蒋安实在生不起杀人的意思,就让他看着想着念着,偏偏永远也碰不到边儿才好。
飘远的思绪回来,蒋安放开王平,出去吩咐了一些事情,再回来,便亲自动手服侍着王平换了衣裳,精致保暖的衣料一层层包裹到身上,最后是一件白狐狸皮的大麾,穿戴整齐后自己看了看,胸腔中更是满满的柔情。
暖亭早已经安排好了,挨着窗户摆放了一圈儿的暖炉香薰,让那小小的亭子即便是开着窗也不会觉得冷,更有纱帐隔去了冬日冷冽的风,阻了那锋芒,等到吹到亭中的时候已经被香炉熏热又染了一层清香,再冻不得人了。
亭外正对着梅树林,其中果然有几株开了花,一树的梅花红艳艳的,便是隔了那一层纱看过去,也是鲜明耀目。
“果然是梅花开了呐。”
被蒋安抱在怀中的王平专心地去看那窗外的花,一颗心似乎也都飘得远了,【这一世,可真是累。】
并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是很在意,唇边的笑容轻柔:“将军,多谢你这些年护我。”
绝色的美人,纵然她只剩一具皮囊,也会有无数人愿意养着她,哪怕是当个可以把玩的花瓶呐,谁会不愿意拥有?身边这人,最初也不过是想要这一具皮囊,而这么些年下来,王平倒也看出他对自己不是没有真心,只不过,这又顶什么呢?
“夫人,怎么又如此生疏起来?”许久不曾听她唤自己“将军”,乍然听闻,好像又回到当初初见,只一眼,自己就把她掳到马上,然后便是……一个从土匪到将军的人最初自然不可能有多么优雅的情怀,所以,那时候,她是不愿的吧。
而后来……
怀中的人安静地笑着,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察觉到那落在颈旁的呼吸从轻柔到无声的时候,蒋安的神色僵了一下,他甚至不敢低头去看,却又舍不得不看,一点点低下头,看着那犹带笑容的美丽容颜,仿佛只是在沉睡,却不会再醒了。
“夫人,夫人……”轻轻地唤,像是怕吵醒了她,却又想要吵醒她,那嗓音嘶哑。
丫鬟们走进来,看到的是将军大人抱着好像睡着的夫人哽咽的模样,他背对着她们,也不知是否流泪,那声音中都带了颤音,格外僵直的坐姿小心翼翼地护着怀中的人儿,直到周围的人发现夫人已逝,想要劝他的时候,才发现这个英武有加的汉子红了眼睛的样子……
“又是一年雪晴,又是一年冬冷,又是一年人离散……秋棠,秋棠……”醉了酒的男子歪歪扭扭地行走在街道上,他的目标很明确,即便醉眼迷离已经看不到走的路是不是直线,但他还是在朝着一个方向走着,直到一堵墙前停下了脚步,仰着头,看着那还未停歇的雪花,任由那雪花洒在脸上再融化,顺着脸颊流下,好像哭了一样。
“秋棠,秋棠……”口中喃喃的只有这么一个名字,男子的头发花白,这些年,他活得苦,不到四十的年龄,脸上已经多了不少皱纹,乍看竟如五六十的老翁一般,只隐约还能够看到一些属于曾经的风流士子尚志轩的轮廓。
那一年,他被放了的时候已经是战事平息,朝堂上的皇帝已经换了人,这曾经的京城也换了主人,连这城中的人……谁都没想到废帝在败局已定的情况下会那么疯狂,持剑斩杀了朝中的重臣不算,竟然还领着一群内侍冲到宫外杀人放火,不少离皇宫近的人家都遭了秧,尚家也是其中之一。
等到尚志轩从一群纷乱的人群中穿出,回到了家中,看到的便是一片残乱。
废帝杀人放火是一条,敌军入城抢掠是一条,哪怕是天子脚下,到底无法约束士兵到秋毫无犯,于是,那一年,尚志轩除了几个老仆,竟是再也找不到自家人——据说有不少人家逃了,但逃到何处,竟是不知道了。
茫然四顾的尚志轩在那一刻才感受到了离散带来的冷是怎样的彻骨,远不是他曾经口上说说的那样简单。
人没了,财没了,守着破旧的房子,能够追忆的似乎只有往昔的辉煌,还有刻在心底的名字——不是什么都没了,她还在呐,她也在呐!
同一个城市,不过几条街后,他甚至知道这一堵墙后便是她所在的宅院,但,这墙,好高啊!仰着头,几乎要把自己向后栽倒的尚志轩在某一刻突然觉得眩晕,然后,他就真的躺在了雪地上,呆呆地睁着眼睛,直到那雪一层层盖了他,落得一片白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