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辰时。
赵骏就给两浙路转运使杜杞写了封回信。
信的内容其实不多,除了一些叮嘱和吩咐以外,最后面就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先礼后兵。
“把这份回执公文交给杜杞。”
信写完之后,赵骏看了一遍,然后召来政制院值班的官吏,吩咐道:“让进奏院那边快些。”
“是。”
吏员把信拿走。
旁边晏殊探过头道:“汉龙,上任转运使王雍刚病逝,杜杞才接任就把这么难的任务交给他,行不行啊。”
他在一旁瞅着赵骏写信,内容都看清楚了。
“就怕这事万一没处理好,闹成全国性大事件就麻烦了。”
本来政制院回执公文都是要其他宰相过目的,路部级以上的事情处理至少得五个宰相以上看了签字才行,州级需要两个宰相商议,只有县以下,宰相才能独立做主。
就是该好奇也好奇,想看看赵骏又做了哪些布置,有什么用意之类。
“我的意思很简单,朝廷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所以算是给他们一个协商的空间,让杜杞自己把握。如果拖得太久,最后朝廷还是能够出面,抓人抄家,不会闹得全国发生动乱。”
谁让他们年轻呢?
常值班的赵骏需要过问大事,其余基本上都六七十岁了,身子骨也不是很好,最近两年老登们生了不少病。
王曾连忙说道:“你先把事情说清楚。”
不过晏殊和赵骏关系好,位置也离得近,所以赵骏自己写政令的时候,晏殊经常偷看。
这样政制院监督中央各部,在宰相们的监督下,各部又只好监督下面的各个部门,如此层层传递,才能持续落实维持数年的考成法。
毕竟皇权特许。
但吕夷简不依不饶道:“到底什么协商空间,这事你必须在会议上说明白。”
赵骏也习惯晏殊偷看,笑着说道:“这任务说难难,说不难也不难,就要看个人魄力。要是杜杞没那魄力,我要他做什么?两浙路也该换人了。”
赵骏翻了个白眼,怎么这帮人老盯着自己干嘛。
之前是两浙路上的公文,他们原本是想直接镇压,但赵骏却又想放任他们。
“那倒不至于,我还没那么丧心病狂到要把全国的地主都杀了。”
至于为什么一直是他们五个人。
倒不是为了打小报告之类,而是单纯好奇。
可老登们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随着盛度病死,如今政制院宰相剩下十一个,目前在场的有赵骏、晏殊、吕夷简、王曾、张士逊、李迪。
这俩老登以前经常内斗,可自从赵骏一家独大之后,反倒除了偶尔互呛以外,倒是少有政见相左。
当下众人就起身,此时政制院只有六位宰相值班,其余人或巡视或外出办公去了。
众人坐不住了。
“别一惊一乍的。”
君不见赵祯都被赵骏以“你一个皇帝懂个锤子治理国家为由”,天天窝在崇政殿当摆设吗?
因此面对赵骏的蛮横,吕夷简王曾他们也不得不忍让。
“行吧。”
赵骏随口说了一句就想敷衍过去。
毕竟跟赵骏的很多政策比起来,他们提出来的政策那都算是保守的,不值一提。
赵骏挠挠头,其实这事本来是打算年底说的,但既然遇上了,就正好做个铺垫,他站起身道:“那就临时开个会。”
所以有的时候经常是赵骏干纲独断,一些大事就直接个人拍板,比以前的吕夷简还过分。
而宋绶、蔡齐、范仲淹、蒋堂、贾昌朝五人则每天上午需要去各部门督查,以彰显政制院对于落实考成法监督的重要意义。
吕夷简瞥了他一眼道:“全国性骚乱,这事闹得有多大你心里不清楚?”
周围正在办公的几个宰相抬起头,吕夷简问道:“怎么,光处理两浙的地主还不够,又想闹到全国?”
他们还以为赵骏是要杀鸡儆猴,拿两浙路的一些地主做个榜样。
晏殊摇摇头。
“对啊,既然能早点按下去,又何必放任不管呢?”
全国性骚乱?
众人顿时手中的毛笔顿住,批阅劄子都停了下来。
王曾附和了一句。
赵骏摇摇头:“这事还是得看杜杞的能力,如果拖得太久,才会引发全国性骚乱。”
反正赵骏这么多年政务早就熟稔,并且主导的改革大事也没有出过什么差子,大家也都已经习惯了。
可没想到赵骏似乎在下一盘大棋啊。
这也是防止宰相滥用职权,私自调动各部门,从而引发国家性质的变动。
但赵骏是个例外,他可以不经过其他宰相直接以知院身份强制下达执行命令,从路部级到州府级乃至县镇级,甚至很多重要公文必须要有他签字才行。
不像范仲淹等人,年龄在五六十岁之间,还算是年富力强,他们不去谁去?
所以眼下确实不能凑齐整个政制院会议。
不过在场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师傅,除了晏殊以外,基本上都是之前的平章军国事的宰相出身。
宋绶蔡齐等人之前最多也就是参知政事的副相,因此他们还是能够确定大事。
众人进会议室落座。
才刚坐下,王曾就开口说道:“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打算让杜杞软处理。”
赵骏说道。
“软处理?”
“嗯。”
“怎么个处理法?”
“协商,不管他们喊了多少地主,事情闹得怎么样,都先协商为主。”
“具体内容呢?”
“很简单,只要他们答应朝廷下达的新政,老老实实纳粮,一切就都还好说。”
“要是不答应呢?”
“继续协商。”
“还是不答应呢?”
“加大协商力度。”
“那事情可就愈演愈烈了。”
“那就动刀了。”
“这不就是你要的结果吗?早点动手就行了,非得继续磨蹭干嘛?”
众人一下子没搞明白赵骏什么意思。
其实这些年来赵骏杀了蛮多人。
扫黑除恶,黑恶势力搞死了不少。
查处军队,将门勋贵搞死了不少。
搞死最少的就是官员了。也杀了至少得一千多人,流放了好几千。
再加上坐赃的从属,林林总总加起来,没有十万也有六七八万了。
所以现在赵骏又开始对地主动刀,众人倒是不意外。
地主的死活大家并不关心。
因为宋代的地主阶级跟明代不同。
明清时期,举人和进士都是免税的,导致很多百姓都会把田地放在他们名下,这个过程叫做“投献”。
所以明清的官员都应该是“是”吧地主,朝廷想收地主的税,那明清的官员怎么可能不反对?
宋朝就不一样,官员也都要纳税,从根本上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因此在这件事上,政制院其实没多大阻力。
毕竟他们以前就是这么干的。
只是大家没想明白。
既然要对地主下手,他们闹腾的时候出兵不就行了?
非得先跟他们协商?
这么拖下去,万一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浙江的地主都听说朝廷一下子变得这么好说话了,那还不翻天?
最重要的是浙江作为长江下游,运河重要枢纽,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全国去。
如果不能第一时间雷霆手段镇压,杀鸡儆猴,这么搞下去,还真有可能造成全国性的骚乱。
所以大家也没弄明白。
既然赵骏是想放任事情先发展发展,那就放任就是了,官府先不搭理,等对方聚集到一定程度再出手就行。
又何必亲自下场去跟这些地主解释、商量、谈判呢?
如此朝廷的威严何在?
“你们不懂。”
赵骏摇摇头:“我并不是要对全国地主赶尽杀绝,而是最好希望良性引导,杀人其实是不得已的手段,下下策。”
“我当初为什么扫黑除恶杀得多?那是乱世要用重典,维护治安必须严打。”
他双手一摊,看着众人继续说道:“杀贪官污吏也是为了在民间树立起朝廷整顿吏治的决心和形象,同时为了让考成法顺利地实施下去。勋贵那边我不是一开始就想和他们好好商量吗?他们自己不上道,那能怪谁?”
众人一听,好像挺有道理。
他之前给过将门勋贵们机会,但对方一意孤行,那就怪不得朝廷动刀了。
只是吕夷简还是疑惑道:“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解决土地兼并的事情吗?为什么现在又不想对地主赶尽杀绝呢?”
“因为确实需要一定的资本推动。”
赵骏坦然道:“大宋的体量不是带嘤,我们是目前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看似也是最富裕的国家,但又是最穷的国家,要想真正发展起来,光靠朝廷还不够。”
“又是最穷的国家?为何?”
众人纳闷。
“别看大宋富裕,可富并不在民间。最近几年也只是让百姓从生死边缘挣扎拉回到了贫困线上,饿不死,但却没有什么钱。”
赵骏说道:“大宋真正富裕的是大商人、大地主、大官员,跟百姓无关。不过大商人又往往和大官员绑定,很多官员家里就是巨贾,你们在座的应该都很清楚吧。”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
“资本都逐利,朝廷的钢铁厂、水泥厂、纺织厂办的风风火火,眼光毒辣的商人一眼能看出未来几十年它们的存在价值,已经有不少人想参与其中。”
赵骏继续说道:“但地主却有它的保守性质,很多地主根本不在乎商人多挣钱,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靠剥削农民赚钱,赚到了钱继续买地,继续剥削农民,无限循环,让自己名下拥有数不尽的土地。”
“因为在他们看来,经商有极大的风险。而土地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所以大地主对于工业革命一定是有抵触情绪,不愿意参与,也不希望把土地用于这方面,他们更愿意把钱埋进土里。”
赵骏沉声道:“这样下去对于国家的发展和经济的发展肯定是不利的,我们就必须把地主口袋里的钱和手里的地拿回来。最简单的办法其实就是大幅度降低粮价,直接冲击地主的根本利益,让地主持有的土地不仅持续贬值,还要亏损。”
“但那样做也会伤害到自耕农的利益,损害到朝廷的利益。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这么做。那其它方法呢?工业化后生产力再次提升,海上贸易,完全可以从交趾运输粮草回来,农业势必会有所下降。”
“可这样也会形成一个悖论,那就是如果不先用农业补贴工业,工业就不能发展。工业不能发展,那就不能用工业补贴农业。所以在工业化未实施之前,还是不能撼动地主的利益。”
“如此朝廷最希望的就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动那些地主,让他们把自己的钱拿出来,投资一些利于国家建设的事业,促进工业的发展。不然即便是动刀动枪,把他们杀了,财产收为国有,依旧会少很多资本出现。”
“何况很多地主都是大宗族族长,如果把他们都处理了,族群部落就会面临分散。农业体系也有可能造成巨大的动荡,这对需要维护国家稳定的大宋朝廷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的赵骏也早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知道喷大宋的愣头青。
虽然大宋确实需要剪除国内土地兼并严重的问题,以此尽量削减地主的数量。
但这就并不意味着要把地主全部铲除。
原因有多方面。
首先是大地主财产丰厚,别看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可不动产加上存储的资金,很多名下拥有数万亩田地的大地主,不能说是富可敌国,那也能称得上家财万贯。
如果朝廷引导让他们把钱拿出来投资工业建设,显然要比直接杀了他们,杀鸡取卵要强得多。
其次是很多地主,特别是南方的地主往往都是一个大宗族的族长、官员近亲家属或者庞大族群的话事人。
他们的权力往往能够决定一个族群成员的生死,宗族虽然是糟粕,可很多事情也不能全看一面。至少在生产力上,宗族还是有凝聚力。经常农具共用,互相帮扶,提高农业发展。
要是一次性全都打碎,让族群成员全部变成自耕农,那么不管是在凝聚力上还是个人主观能动性上都会差很多。
而且古代农民生产工具往往都比较缺乏,打散之后没有宗族帮衬给予,底层自耕农很难借到农具。
这一点我国建国初期是有过这方面的困扰,所以在吸取教训的情况下,赵骏并没有全盘否定大宗族的意思,只是慢慢化解,一步步过度到工业时代,让他们自然消亡。
如此一来,既能维持住了面前的局势,还能等以后生产力上来之后,就不用担心宗族这个阻碍社会进步的毒瘤依旧存在。
因此在面对地主的安置上,他主要有两点。
一点是希望地主顺从,乖乖让利,朝廷允许他们继续当大地主,只是利润要比以前少一些。
二是如果不接受利润减少,那朝廷也会帮助他们进行工业化建设,扶持他们兴办钢铁厂、水泥厂、纺纱厂、砖头厂。
这样双管齐下,保住了农业基本盘的同时,还能催动工业振兴,属于一举两得。
但若是这两点都不能接受的话。
那么就怪不得他了。
机会以后给过了,只能怪那些大地主们不珍惜。
“那为什么要拖这么久呢?”
吕夷简不解。
“因为这事本身就需要循序渐进,要向地主们解释,同时也要让他们看到效果。”
赵骏说道:“所以朝廷的手段就是能拖就拖,拖到明年,新政下达,各路商人都会涌入工业这块大蛋糕,要让地主们看到有人在抢夺,看到这一块的利润丰厚,他们就不会再犹豫,到时候全国性资本涌入进工业,整个工业体系的进程将大大加快。”
“难怪伱之前说拖下去会引发全国性骚乱,你是打算拖个一年半载啊。”
众人顿时醒悟过来。
如果只想放长线钓大鱼,其实推波助澜一下,几个月就行了。
到时候两浙路那边的地主消息传出去,见朝廷对他们的抗议没什么太大动作,很容易在几个月内引发两浙路不少地主的大规模抗议。
那样朝廷再忽然以雷霆之势,皇城司、地方厢军以及地方衙门一起动手,该杀头杀头,该流放流放。
一通操作下来,迅速像割韭菜一样,杀鸡儆猴震慑全国地主就完事了。
但赵骏显然是还想拖得更久一点,希望把全国的地主调动起来,让他们从土地当中脱身,把他们的财富投入到工业当中,加速工业化的进程。
不过这也是条走钢丝的路子,要是地主们不答应,继续闹大了,就真是全国性规模了。
虽然现在由于生产力提升,没有大规模饿殍遍地的情况,地主和百姓都没有太多造反的土壤,但那样下去显然对国家不利,对稳定发展不利。
所以这个办法是双刃剑,搞好了,能解决很多事情。要是搞差了,那全国上下就得死不少人。
是大建设还是大屠杀,基本上也就这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