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怕?
朱标想过许多可能,却没有想过皇帝会说出怕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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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拿起茶杯,品了一口茶,淡淡道:“朕是庆幸,这南北榜一事,张异提前告诉朕!
以前朕决定推动南北榜的时候,尚且看不清这件事的重要性。
朕想要当那千古一帝,想要弥合南北,但朕从来不觉得这件事很迫切。
朕估摸着,就算多几年少几年其实也行。
只是听说了寒冷期的事,才真正让朕感觉到,这老天爷的可怕。
沧海桑田,时局变化,原来老天爷终究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操弄一切。
朕在想,如果寒冷期的事情是真的,那么迁都北地是必然的结果,可是如果迁都北地,却有一个隐患必须解决。”
“父皇,是什么?”
“权和钱。”
朱元璋道:“寒冷期引发的游牧民族入侵,咱们大明需要长期陈兵北境,抵御外敌。然,如果君王离军队太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长此以往,容易造成边军尾大不掉的局面。
若是想控制这个局面,将都城安置在北方,国都在北方,可以节制边军。”
朱标点头,张异刚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可是自己明明也听了,为什么却没有听出别的什么事?
老朱知道他没想明白,继续说:“可张异也说过,随着寒冷期的到来,华夏的龙气在南方。南方才是天下的经济重心。
这北和南,分别代表兵权和财权。
如果大明定都北方,天下是稳住了,但又远离财富。
南方那些人,对朕的恨意可是不低。朕从登基以来,一直也注意平衡朝廷中的局势。
你真以为,刘伯温和李善长的争斗,朕是看不见?
帝王心术啊,重的就是平衡。
可朕失策在于,朕看到了党争的平衡,也看到了功臣和南方士子之间的平衡!
可这些人,都是来自南方!
朕唯独忘了南北之间的平衡!可这恰恰是未来最需要的东西!
朝廷远离南方,如果还任由朝中南人做大,没有制衡……
未来发展起来,这局势恐怕就是朕来处理,都要难上加难!
所以朕刚才思索了许久,这南北榜之策,其实就是为朕将这个隐患扼杀在摇篮中……”
在张异提起南北弥合之前,朱元璋也许本能尝试做这件事,可是他做得并不好,所以才会有原来的南北榜案。
只是张异提点之后,以朱元璋的政治智慧,他推演出这些隐患会造成多大的麻烦,其实不难。
朱标听得半懂不懂,老朱也没有为难他。
身为太子,他已经做得足够好,却还是不算成熟。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跟张异一般!
“父皇,您真想迁都大都了吗?”
朱元璋摇摇头:
“还没定,朕准备回头,去北方走一走!
今年本来想再去开封看一看,却被各种事耽搁了,如今想来,已经不用去了!
不过既然张异说大都,那朕就去大都看一看!”
“父皇,万金之躯,岂可涉险!”
朱标闻言大吃一惊,想要阻止朱元璋。
皇帝前往开封没事,因为那早就是大明军队打下并控制的地方。
可是大都完全不是一回事,就算拿下大都,元军依然拥有很强大的军力,随时可以反扑。
这是以身涉险。
“放心吧,朕好歹也领了这么多年的兵,不是鲁莽之人……
朕只想想去看看,这大明的处境是否真如张异所言之难!
如果难……这老天非要给朕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朕也要用手里的剑,给你们这些后辈砍出一条康庄大道!
这天不庇佑大明,朕逆天而行又如何?”
朱元璋说到此处,一腔豪情壮志,再不掩饰。
朱标眼中全是崇拜紫色,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战场上厮杀,浑身浴血,却将他高高举起的父亲。
“儿臣愿随父皇前往,用脚丈量我大明的河山!”
老朱闻言笑,他正想说些什么,此时张异已经从外边跑回来。
“叔叔,我让邓师兄去陈记买点烧鹅,再配点酒水,您看可行?”
朱元璋父子对视一眼,直觉停止了正在聊天的内容。
老朱哈哈大笑:
“可行,可行,你坐下吧!”
“对了,我听说伱这《算学十二册》如今已经在各州府刊印,我在外地也能看到学子们去抢着买教材的消息!
易先生,如今你张异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
但就是可惜,皇帝不公布你的名字!”
张异嘿嘿笑:
“不公布名字才好,这种虚名要他作甚!
若那些读书人知道《算学十二册》出自龙虎山,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能把事情推下去就行,
修道人当虚怀若谷,深藏功名……”
见张异自吹自擂,朱家父子露出鄙夷的表情。
张异自己吹不下去,自己捧着肚子笑,朱家父子莞尔,跟着笑起来。
“其实吧,赚钱才是王道!
可惜叔叔不干书行的买卖,小子我只能去找别人谈生意……”
张异并不拿老朱当外人,他将自己跟孔讷和陈珂合作的事情说出去。
朱标父子虽然知道,却也暗自咋舌。
这小家伙的套路是一套一套的,孔讷那点城府被张异卖了都不知道。
不过对于张异执着于出书卖钱,老朱也有点兴趣。
他这些东西,能卖多少钱?
书商严格来说,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生意,因为天下识字的人终究是少数的缘故,
其实它的消费群体是有限的。
加上书籍的定价太贵,老朱很怀疑张异是不是会空欢喜一场!
不过见他如此兴致勃勃,他们也不会去泼冷水。
“买教辅,卖卷子,这可是个刚需市场,叔叔你别不信,我今年靠这个起码能赚几千两银子!五千两应该有……”
几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明初粮食很贵,按照市价一两银子目前可以购买二石粮食。
也就是说,张异有信心今年可以赚到将近一万石粮食?
“我不信……”
朱元璋打击了张异一下,问:
“赚钱的路子这么多,你怎么就热心去做这件事?说起赚钱,靠写书能赚到的钱,终究是少数……”
“因为我小时候就有一个梦想……”
“什么梦想?”
“考哭天下考生……”
朱标和朱元璋一愣,旋即才明白张异是在开玩笑,登时哭笑不得。
“叔叔说这不是一门好生意,其实我觉得这门生意可不得了……
要不是我不能直接出来做买卖,我肯定要当书商。叔叔莫小看书商的能量!
如果运作得好,这些家伙是可以影响一个人的清名,可让人名留青史,也可以让人遗臭万年!”
朱元璋本想转开这个话题,一听他直接来劲了。
“细说!”
张异想了一下,说:
“笔杆子是能杀人的,那些读书人报复起人来,也是阴狠无比!
他们报复人最常用的手段,自然是利用自己垄断文化传播的权力,用笔杆子杀人……
而这些家伙最常用的手段,就是在自己的书造谣……
譬如憎恨皇帝的,等皇帝走了出本书,故意给皇帝编造点段子,这很正常吧?
或者,如果我对某个大家闺秀爱而不得,用她的名字写本话本小说,将她写成人尽可夫的荡妇,又如何?”
张异举的例子,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事。
也是某些读书人经常干的勾当,武大郎和潘金莲,明明是非常正派的人物,却因为一本《金瓶梅》成为绿帽王和人尽皆知的荡妇……
类似的例子,其实不是个例。
只不过有机缘能让后人知道的书籍,毕竟只是少数。
“就跟说皇帝鞋拔子脸的人一样吗?”
每当张异说出其类似的事情,皇帝就过不去鞋拔子脸这个门槛?
“嘿嘿,谁知道呢,也许皇帝真是……”
张异话没说完,就感受到朱元璋快要杀人的眼神,赶紧闭嘴!
算了,还是不要在这个事上刺激黄叔叔了。
朱元璋也主动询问:
“你说的这个,似乎和你上次提倡的水军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相似之处,但本质上并不相同!水军的方法,是利用信息传播过程中的特性,加入自己想要植入的讯息,以完成操控舆论的目的!
这种方法很高级,但严格来说在这个时代缺乏足够的平台!
可儒家那些人读书人的操作手法,就正常多了,他们本来就垄断信息的传播权,也不缺平台!”
“平台?”
朱元璋早就习惯了张异时不时会蹦出一个个奇怪的词语,什么信息,传播这些不说,
平台朱元璋相信这绝不是字面上他理解的含义。
“大概就是,能让他们施展的舞台……譬如,书商从某种意义上,也是那些读书人提供了信息传播的平台!
读书人手中掌握文化的垄断权,可是传播这种事,有时候非常玄学……
你呕心沥血写的书,谁也不敢保证能流传下去!
而书商就能帮助你完成这件事!
尤其是元末开始,元曲逐渐趋向于被改编成话本小说,这种有趣的传播方式,更容夹带私货……
举个例子,假如我写一本书,隐约以当今陛下为原型,然后暗示陛下是玄武转世,来到这世间就是为了弥合南北,让天下汉人归心……
只要故事写得有趣,皇帝是玄武转世的形象级深入人心!
这可比什么朝廷的官方宣传有用多了!
如果再找几个说书人,在天下酒楼都说这本书,
您说,这效果如何?”
朱元璋登时汗毛倒竖,张异这个方法好像确实可行。
只是单纯的制造谣言,在某些特殊的事件中确实可以做到,但咱们定制谣言,那就和朱元璋在他那个小酒馆的试验不谋而合。
其实张异所用的手段并不新鲜。
民间宗教造反的时候,往往也有过类似的手段。
但怎么用,搞清楚背后的逻辑,那才是一些手段上升的学说的关键。
张异的《传播学》被老朱重视,是因为他将这些东西系统整理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这小子主动讨论《传播学》,老朱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张异。
“你说的这种传播学和那些民间宗教蛊惑人心有什么不同?”
“手段是相似的,本质却是不同的,其实未来的很多学说,你要说很新奇嘛,也算不上!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很多东西老祖宗也早就玩明白了!
可未来的人,对于同样的现象,他们观察和总结的工具终究还是比咱们现在的人多,所以他们研究的东西,或许比现在的人更加透彻!
我举个例子吧,我那本《十万个为什么》里是不是介绍过人的身体……这个知识很新奇吗,其实也算不上……一个长期揭解剖尸体的仵作,对于尸体的研究不会比后人少!
但他不会主动去研究,哪一根神经对应人体的哪一种反应……
去研究巨人观的出现和蛆虫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去关注蛆虫之间的不同。
就算有人研究过,他也会当成看家本事秘而不宣,
其实后世的学说跟咱们这个时代有什么不同,小子我研究过!
咱们这个时代的学说呀,喜欢往大了说,开口动辄人生,闭口天道……
而后世之人,喜欢从细节,小处入手……
若能做出一些小小的改变,往往用去十年以上的时间,但日积月累之下,这些小处的变化,会汇聚成足以改天换地的洪流!
传播学这种东西,大概也差不多!
他看似和您人生中见闻的东西类似,却也有着一些不同!”
“这就是小术见大道的来历!”
老朱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张异表示过类似的想法。
张异并不喜欢谈论太多的大道理,而是喜欢实实在在的从细微处改变世界。
而朱元璋也看见了,这些细微的变化,会在某个时间段串联起来,
变成让人大吃一惊的东西。
这就是张异的“道”,老朱若有所思。
他的行为模式,是受了梦中那本天书的影响,才让他显得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其实传播学也好,你说水军战法也好,是和普通的教化完全不同的东西。
教化走的是堂皇正道,去改变众人的思想!
无论是儒道僧三家学说,还是以前的诸子百家,都是如此!
但我上次玩的那些东西,改变的是人的潜意识……用有趣的方式,夹带私货!
然后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操弄人心!”
“什么是潜意识?”
朱元璋不知不觉中坐直身子,从扬州一事之后,他对于传播学和“水军”的兴趣很大很大。
这是一种好像可以跟士大夫阶层争夺“舆论控制”的权柄,对于一个权力欲望非常大的君王来说,拥有无可比拟的吸引力。
“潜意识,怎么说呢,我们所思所想,会影响一个人的行为!
比如您馋了,想吃点好吃的,就是显意识!而其实在我们的心理活动中,还有一部分心思,是我们自己也觉察不到的!
比如,我说过的咱们的陛下,为什么他对官员如此警戒,对官员阶层如此仇视?
其实你问他自己,他大概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可回溯过往,您再看陛下的人生成长经历,大概就会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
其实除了教化,能造就我们行为模式,性格的很大一部分因素,是和我们看不见的东西有关。
不说皇帝吧,就说小子自己……”
张异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
“我从小生活在龙虎山,却因为父亲说我与他八字不合,被孤立,被冷落……我说是不在乎,但如今我这偏激的性子,谁敢说不是因为这件事形成的?
后来我跟父亲和解了,我也知道他在小心翼翼,尽力补偿我……
但我心中的警戒真的去了吗?
我自己都不敢肯定!”
朱元璋彻底沉默了,确实,
在张异那天指出他痛恨官员的原因,来源于父母死去那天的晚上之前,他其实并没有将这些事联系起来。
痛恨贪官,警戒士大夫阶层,还有对家不同于其他皇帝的渴望……
也许都来自那个夜晚!大概自己心里有个声音一直提醒自己,但朱元璋听不到。
这就是张异所说的潜意识……
老朱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这是他并不太愿意面对的往事。
“所以,潜意识怎么改变民心?”
“改变说不上,只能说是潜移默化的引导!
还是用皇帝做比喻,咱们想要达成一个目的,就是想要将皇帝的形象给立起来,官方的做法是怎么做的?
增加皇帝的神秘感,宣传洪武皇帝的威德,让百姓对皇帝产生敬畏之心,从而引导民心!
这种做法好不好呢,当然很好,
如果不好的话,还要礼部那些人干嘛?
可换成用传播学的手段,怎么去影响百姓对皇帝的形象?又是不一样的方法!
官方的手段,是将皇帝给符号化,不让他当人;而咱们要给皇帝宣传,就要将他变成一个人……”
“变成人?”
“没错,变成人,神秘和符号化的皇帝会让人敬畏,而变成有血有肉的皇帝,会让人觉得亲近!
既然要塑造一个人,他必须有让印象深刻的记忆点,可以是外码,你写皇帝相貌堂堂估计没人记得住,但你写他天生异相,鞋拔子脸……”
鞋拔子脸是过不去了是吧?
朱元璋脸上乌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