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遇春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之后。
他很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子虚弱得很。
别说动一动了,就是头脑多想一点事,都昏昏沉沉!
常遇春身边,有个老人在照顾他,而老人身边,还跟着一个孩子。
这孩子八九岁的年纪,一身道袍,常遇春却是认得对方,那是张宇初,张正常的嫡子。
“常将军,您醒了?”
老者见常遇春醒来,温和一笑。
常遇春动了动嘴巴,老人知道他想问什么,说:
“老夫萧九贤,乃是一位医者,奉陛下之令,前来给常将军看病……
多余的事,老夫也并不知情,如果常将军想问情况,不如请教张真人和徐将军!
徐将军正在处理军务,张真人也去外边炼药去了……”
常遇春纵然有千般疑惑,也只能点头。
“小真人,你看着常将军,我去喊人!”
萧九贤走出营帐,然后很快带着徐达和张正常等人过来。
徐达脸上满是兴奋之色,老张也由衷觉得高兴。
“你醒过来,我们这些日子的安排就没有白费!”
常遇春很想说话,却说不出话,他这辈子都没有如此虚弱过。
“老常,你别急着说话,萧神医说你明天大概就能恢复一些,到时候咱们再深聊!”
徐达说完,和老张再次出去。
常遇春只能躺在床上,让萧九贤给他针灸调养。
他一边针灸,一边教导旁边的张宇初,张宇初学得很认真。
等过了一会,萧九贤累了半天,终于回去休息,张宇初却给常遇春喂药。
又过去半天,夜。
常遇春醒过来,发现张宇初还在。
小道士昏昏沉沉的,却不愿趴着睡。
“你……不睡……?”
老常发现自己能发出声音,说话有些气力了。
张宇初从昏睡中惊醒,道:
“小道不困,小道要跟萧先生学本事,不能让弟弟看扁了!”
常遇春只觉得他说得有趣,问:
“你弟弟为什么要看扁你?”
张宇初认真回答:
“弟弟说,小道以后会成为坏人,但我不想成为坏人……
所以我要努力,接着龙虎山的担子,不能让他担心,让爹担心……”
“你弟弟说你是坏人,你就是吗?”
虚弱中的常遇春,被张宇初充满童真的话语给逗乐了。
“你弟弟说你会变坏,你就会变坏,难道,他还是神仙不成?”
“我弟弟,就是神仙!”
张宇初认真强调,常遇春的心情更好了。
这孩子他看的喜欢,老张家的运气不错,生下的孩子都有出息。
不像自己,自己生下的孩子,只会气自己。
常遇春想起自家的事,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他醒了两次,好像都没看到常茂。
一股怒意从心头升起,自己病倒在床,在身边服侍自己的本应该是自己的孩子,可常茂去哪了?
为什么是张宇初一个孩子在照顾自己?
张宇初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大叫一声:
“时间到了,我去找先生,您此时应该服药了……”
小道士跑得快,常遇春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因为他很快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第三日。
常遇春的气力终归恢复了几分,至少说话不费力了。
此时徐达才来到他的营帐,一起过来的,还有张正常。
“老常,你终于好一点了,接下来可以安排你南下,回京城休养!
陛下那边很急,知道你病倒了,连续八百里加急下了好几道圣旨,一定要保住你的命!
要不是萧先生说,你此时舟车劳顿恐怕会丧命,陛下都要派人过来接你了……”
常遇春闻言,眼眶泛泪,朱元璋对他的关心,只在只言片语之间。
“你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常遇春问出他最想问的问题。
徐达早就知道他会问,干脆利索回答:
“因为陛下身边有位高人,算出你命里有一劫,此劫落在七月七,柳河川!
所谓天机不可泄露,陛下不能和你明说,却经常下旨让你注意身体!
与此同时,陛下也让我劝你,怕你不听,还让张正人巡游北地的时候,待在你身边!
你七月七日之劫,看似突然,其实早就在陛下预料之中!
因为劝不听,所以陛下干脆让锦衣卫去把萧神医接过来……
因为有陛下的圣旨,他们可以饶过你直接让副将安排,让他们混入军中!
所以你那天,才会……”
在徐达一番讲述之下,常遇春才明白为什么他刚卸甲,那些人就冲进来。
合着人家是来救自己的?
哪怕过程如此神奇,常遇春依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世间真有如此高人吗?
“那高人是谁?
为什么不直接提醒我?”
徐达回:
“高人是谁,我也不知!
不过为什么不提醒你,还不是因为你不听劝?
你不听劝,我等贸然泄露天机,你不来柳河川,也会去别的地方……
等劫数来临,更不好办!”
“陛下,天恩!”
常遇春此时才明白,原来朱元璋在他背后,做了这么多的事。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从阎王爷那里救出他自己的性命?
因为常茂被流放的事,他心里对朱元璋未必没有怨气。
毕竟,自己在前线拼命,为的也是后方的妻儿能够平安无事。
就算常茂犯错再大,难道就不能通融一番?
可是直到如今,他才明白朱元璋为他做的事,只可惜,自己直到病倒,才体会到陛下的苦心。
“臣,对不住陛下!”
一个大男人,当着众人的面哭出来。
徐达没有取笑常遇春的意思,相反,他脸上还有一种羡慕之色……
他和常遇春都是被朱元璋信任的大将,但彼此被信任的理由不同。
他徐达和皇帝是同乡,还有从小玩到大的交情。
但徐达自认为,他被老朱信任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维护着君臣之间的本分。
知进退,是他徐达的优点。
可想要维护这种尺度,却是一件很让人心累的事。
常遇春与他不同,他并没有多少政治上的情商。
可他的纯粹,在皇帝眼中反而是没有任何威胁的存在,
因为他的纯粹,皇帝对常遇春的信任,也十分纯粹。
温情时刻逐渐过去,常遇春谢过朱元璋的恩德之后,突然想起另外一个人。
那个让他操心,却一直缺席的常茂。
“徐达,我家那逆子呢?”
他此话一出,徐达,张正常,还有其他人脸上,全是古怪之色。
常遇春惊觉不对劲,赶紧问:
“徐达,他是不是又惹出什么事来了?”
常遇春感觉不对劲,这常茂肯定有事。
“倒是没事,就是犯了点军规,我在罚他,所以暂时不能见你!”
徐达的眼神闪躲,但生怕常遇春担心,赶紧补充道:
“但他人没事,这点你放心!”
常遇春和徐达虽然有些竞争关系,但同时也是战场上的好搭档。
徐达了解他,他也了解徐达。
他急了:
“徐达,你告诉我,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徐达见骗不过他,只能无奈道:
“那天我们冲进去就你,一时间没空跟其他人解释!
我来之前,军中那些将士还以为是陛下派人来拿你!
你家那个畜……常茂,趁着我们没空理他的时候吗,当逃兵了……
也是我处理好军务之后发现,然后让人将他抓回来!
军有军规,他虽然是你儿子,但我怎么也要罚他!
所以我打了他三大板,将他关起来了!”
噗!
常遇春听完徐达的话,一口老血喷在地上。
他很想仰天长啸,发泄自己的郁闷。
他常遇春何等英雄,怎么会生出这种废物儿子?
当逃兵,他竟然当逃兵。
而且还是他爹“被人抓”的情况下,弃了自己独自逃离?
“老常!”
“常将军!”
徐达不肯跟常遇春说,就是怕他出事。
见他气成这样,徐达懊恼不已。
常遇春生意一口气:
“你们别担心老子死了,老子一定会活下来,亲手结果了这个祸害,免得他去外边闹事……”
常遇春说完,一头栽倒,再次昏睡过去。
老张,萧九贤,徐达:……
见过坑爹的,他们也真没见过常茂这么坑爹的。
“算了,孙神医,您赶紧给他调理一下,送他回京城吧!
他那个儿子,也一并送回去,我可没本事应对那孩子,让陛下头疼去。”
萧九贤点头,自顾照顾常遇春去。
“张真人,您跟我出来一下……”
徐达拉住张正常,将他带出去。
“您也跟着常遇春回京吧,陛下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
所谓的流放,杨宪倒台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回头我给你一个公文,当是给陛下一个台阶下……”
徐达飞速给张正常交代,张正常点头。
他北地之行最大的意义,就是救下常遇春。
自己回去复命,在杨宪已经伏法的情况下,皇帝随便找个借口就能糊弄过去。
第二日,常遇春被抬上特殊的马车,在锦衣卫的保护下,缓缓南行。
常茂也被带上,一路前往南京。
队伍里有个病人,哪怕锦衣卫在圣旨之下,一路有州府接应。
这一路走下来,等到应天府的时候,已经接近八月。
常遇春在这一个月里,终归慢慢好转,他此时已经可以站起来,但人却虚弱得不行……
美人迟暮将军老,乃是凄凉之事。
常遇春虽然沾不得一个老字,身体状况却差不多,
这让他一路以来心情极度郁闷,一时间也懒得收拾那个败家子。
应天府近在眼前,他鼓起勇气,掀开帘子。
却发现远处,皇帝站在路边,已经等着他回来。
君王出城十里迎接一位臣子,乃是极尽恩宠的表现……
常遇春远远看着朱元璋立在风中,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陛下!”
一路上,猜疑,恐慌,老常在见到老朱的瞬间,跟个孩子一般哭起来。
“多大的人了,也不嫌丢人!”
君臣之间并没有旁人的客套,老朱上来就数落常遇春。
常遇春也不嫌丢人,他路上的负面情绪,全朝着皇帝输出去。
“臣辜负了皇帝心意,才活该有此劫难!
但臣宁愿当时死了,也好过如今半死不活!
将军当死沙场,而不是睡在病榻上……”
老朱闻言,呵呵笑:
“睡在病榻上又如何?病去如抽丝,你这病慢慢养着,未必没有康复的机会!
就算你从此不能再上沙场,你也是我大明的功臣。
以后陪着朕聊聊天,下下棋,那也是美事,可不能再说当死之事。
你要知道,朕将你从阎王爷那里拉回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再走一趟黄泉路……”
常遇春点点头,感动得无以复加。
“你且回家和家人聚聚,朕明日亲自去你府上!”
老朱一眼就看出对方舟车劳顿,也不和老常多聊。
他来这里,是安抚常遇春,让他不至于患得患失。
果然常遇春得到老朱的承认,眼皮子也开始打架,虽然车队走得够慢,可他一个病人舟车劳顿,确实损失不小。
“张真人,辛苦了!”
常遇春的马车边上,张正常和萧九贤并立。
老朱不谢萧九贤,先郑重其事朝着张正常行了一礼。
老张登时惶恐,赶紧回礼:
“陛下言重了,这本是罪臣分内之事!”
“罪臣?”
朱元璋听出老张的小心思,呵呵笑:
“何罪之有?”
这句话,等于撤了张正常殴打杨宪的流放之罪。
“你们都回去休息,朕明日再好好再论功行赏。”
老朱抬头,天边的晚霞染红半边天,回城之时,大概已经是宵禁时刻,确实不是叙旧之时。
“萧先生,还要麻烦您一段时日,在常府待着!”
萧九贤赶紧拜下,一行人继续往前走。
终于在宵禁之前,常遇春回到常府。
“老爷……”
蓝氏早就在家门口等着,就见常遇春被搀扶下车,登时泪流满面。
夫妻二人见面,自然少不得相互倾诉。
不过常遇春精神状态并不好,多说了几句,就被人扶进房间继续休养。
蓝氏见他如此状态,却不免担心起来。
“这次,恐怕真要被徐府夺了风头去!”
蓝氏脸上出现忧心之色,常遇春能否获得封赏,封赏如何,对于蓝氏而言十分重要。
她本还等着丈夫在战场为她出气,却不想听闻如此噩耗。
蓝氏的脸上,一股阴郁之色迟迟散不去。
她回头,谢过萧九贤:
“萧先生,还要麻烦您,您可一定要治好我家老爷……
我常家以军功立家,老爷是我家的根,一切就拜托您了……”
丈夫初归,蓝氏却强调名声,萧九贤闪过一丝异色,却客气回答:
“自然当尽力,不过,常将军的病情恐怕要养很久,老夫也需要一个同道帮忙……”
“同道,是谁?
先生请指一条明路,我亲自上门求他!”
“龙虎山嫡传,天师次子,张异……”
萧九贤的答案,让蓝氏的脸色,更加难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