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你在任上的工作,本座皆看在眼里,做的不错。”
床榻上的许辰垂下眼皮,语气也明显气力不足,那十分强烈的暮气只要是身处房间之中,都可以明显感受出来。
周良的内心一下被阴霾所遮蔽,他已经预感到今天会发生什么,这让他看着许辰呆愣许久都没有反应。
他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再度见到许辰,竟要面临这样的场面,他甚至都无法想象玄夏失去这个男人之后的未来,那是一种将要天塌的茫然和慌乱。
直到沉默之中的许辰再度开口说话,才让周良不得不强忍心中的悲痛回应起来。
“学生这点微末功业算得了什么,校长和此前几任国相早已把该做的难做的都做完了,如今天下交由学生手里,学生不求进取,只求守成便也满足。”
“守成好啊.”
许辰呵呵一笑,轻声道:“做工作总得张弛交替,前人开拓后人守成本就是应有之事,你能把该做的事业好好收尾,便已经是功德圆满,便是有些事情上有些瑕疵,本座也不至苛责,毕竟谁又能做到尽善尽美呢。”
周良闻言,神色一时有些羞愧:“本县之事学生已经听闻,朝廷已经尽可能清明吏治,奈何官商勾结之事仍是层出不穷,学生身为国相,自有治下不严之责,还请校长责罚。”
“官商勾结?”
许辰略微愣了一下,眼皮终于是多抬起两分看了周良一眼,但很快他就醒悟过来。
自己此前何尝不是以为本地官员与不法商人勾结才会如此明目张胆维护那些工厂主,只不过最后的事实却出乎意料而已,如今周良却与自己陷入一样的思维误区了。
谁能想到本地官员的行为并非利益输送所驱动,而完全是自发自愿所为。
“此事本座已经查明,本地官员并未有勾结商人之举,如果真的只是贪赃的话,反而不是什么大事,本座更不至于把你从京城强行叫唤过来。”
周良顿时愕然,不过还不及他细想,就见到许辰指了指旁边案桌上的一样东西。
“这是本县近几年吏治考核详细,你看过之后,自然就能明白,”
顺着许辰所指,周良就把目光落在案桌上的一份文书上,虽然此时他心里还疑惑满满,但还是耐住性子先看了起来。
房间又是沉默下去,许辰也不催促,只闭上眼睛再度歇息起来,只有周良一边抹着额头的汗水一边翻看文书。
起初,周良还没看出什么稀奇来,这只不过就是一份普通的吏治考核内容而已。
每一年中枢吏部都会对全国所有官员进行一次吏治考核,不管是什么职位,都有相应的量化指标,官员们工作做的如何一目了然,而考核的结果很大程度就决定了官员们以后的前途命运。
这种形式无疑是足够先进的,至少比士族相比庇佑举荐要来的公平规范。
周良从手里的这份吏治考核就能很清楚的看到,本县的吏治情况其实相当不错,县内的工厂、税收、就业等等指标都超过了县级的平均水平,在南方这个相对落后的地方能拿出这样的成绩,只能说干的非常漂亮了。
以这个成绩而言,本县的官员不出意外很快就要等来升迁的通知。
然而,周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如无意外的话,这看起来没问题甚至是极好的吏治考核详细应该就是本地官员强力维护本地商人的动机。
“竟然是这样吗.”
周良脸色一下难看起来,他在荒谬之余,更感觉到一种心寒。
他也猛然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小事会让许辰这么重视,以至于非要让自己这个国相千里迢迢赶来处理此事。
“你说,这玄夏现在是姓商还是姓民?”
正在周良沉默不语脸色难堪的时候,许辰闭着眼睛的一句询问,更让他面色僵硬。
他几乎就要把答案脱口而出,玄夏以民为本自是姓民的,这是根本不需要任何迟疑的回答,但他手里的那份吏治考核却让他生生把话憋回去了,他发现自己根本就说不出口这个回答,或者是没脸做出这样的回答。
可怕的是,根本不需要官商勾结,官就会自发和商站在一起,而这原因甚至源自于中枢,乃至于是他这个国相。
见周良陷入沉默,许辰并未责怪什么,反而笑了笑,宽慰了他一句。
“你也不必多想什么,干工作没有轻松事,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不错了,事实皆是如此,若要追求利好,也许做好承受弊病的准备。”
虽然如此,这样的宽慰并未让周良放松多少,反而让他更加羞愧和自责。
这个看似稀松平常的事件,实际上表露出来的是一个巨大的问题,而自己这个国相却对这个问题毫未察觉,这无疑是极大的失职。
沉默许久之后,周良合上了这本文书,随后长叹一声,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倾诉着说起话来。
“现在朝廷民间各个领域都有很多声音,校长应该也有所听闻,有些人高喊着要吃大锅饭,追求绝对平静完全集体,而又有些人却喊着深化市场化,用什么所谓的无形大手调节一切。
这些声音愈发尖锐,所有人都等着朝廷发出明确的信号,但学生怎么也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决心,这一个不好就是万劫不复,或许也再没有回头路,学生没有勇气拿举国生民做这种社会实验。
学生愚钝,既看不清对错也猜不到未来,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发家致富总归是没错的,那就一切先以经济发展看齐了,可没想到就连这一定没错的事,却也不是那么好做。”
说到这里,周良已经垂下头,然后苦笑起来。
“中枢说一句以经济为先,这家伙就满脑子只剩下搞钱,中枢以经济指标做主要的考核,这家伙就敢只看经济指标,可笑的是他偏偏做出了中枢希望看到的“成绩”,那也难怪他不惜为了商人要和百姓作对了.”
许辰笑了笑,听到这番话,他就知道把周良叫过来的目的已经达到。
叫来周良,并非意在责骂,而只是让周良自己来看清楚问题而已,毕竟这种事情甚至都谈不上对错,只在取舍,就算是他自己也比周良做得好不到哪儿去。
要享受发展的红利,自然也要做好承受发展阵痛的准备,问题只在于不能忽略了这种痛,知道痛了,才会平衡弊病和利好的关系。
周良抬起头看向许辰,他的眼神里有茫然,更多的却是求助:“如果是校长的话,这种事情一定难不倒您!”
许辰哑然一笑,随后摇了摇头:“这世界是你们的,我相信你们会把这事办好”
话语落下,许辰只觉得心里最后的一块石头安然落地,然后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定和满足感充斥全身,就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一样,他获得了此生最为轻松的体验,思想也慢慢随之放空,直到一切归于沉寂。
房间陷入极致的安静,许辰盘坐于榻上,面含淡笑一动不动,闭上的眼皮再也没有丝毫的波动。
周良的呼吸顿时停滞,然后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他只觉得,天塌了!
时间过去了许久,久到房间外的田建国也感觉到那不对劲的意味,伴随着心里不祥的预感,他就要开门进去查看情况。
然而就在他刚刚转身的时候,紧闭的房门却被推开,然后有些恍神的周良便走了出来。
周良用手扶住房门才能让自己站稳,压抑着悲痛的心情看了周建国一眼,他缓缓的闭上眼睛。
“即发电报通告天下,圣人归天、行国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