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往事烟云

【一、活人,死人】

进退无路的通道里赵长洪的声音像在讲着一个永远也做不醒的梦:“早年你赵叔在绍德城里的正当营生是收尸。这可是响当当的下五门里的正活。活人里面我最低,死人里面我最高,到哪儿都少不得我。”

“大户人家死人都是有棺材的,有自己事先选好的坟穴。出葬的时候都有四人抬八人抬的,用不着我送上路。但吃不起饭、买不起棺材的穷人家死了人,都得准备二两白干儿半斤猪头肉,来找我上门拖尸,拉城外荒坟堆去埋了。”

“一条草席子一卷,一根麻绳一捆,往荒坟堆那儿挖个洞一塞,再起一个黄土坟头,穷人的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不过没钱买棺材有没钱的好处,起码没人打苦哈哈的穷坟主意。富人就不同了,富人家死了人,不要拖尸但也少不得经我手,那叫抱尸。”

“啥叫抱尸?有钱人家死人了那是不能立刻下棺材的,得先给死人收拾利落了躺那儿放两天,一来给家里人告个别,二来得给左右邻居看看,人是自然死,不是被下黑手的,给活人留个清白。但这人死了两天一放事就来了,准有味儿。就算远看闻不到,凑近了还是能冲死人。”

“而尸味难闻还在其次,等死人放那几天完事了该进棺材的时候,你还不能抬。为什么呢?因为人肚子就后面一根脊椎骨挺着,死久了脊椎骨就板了,不活络了。要是三四个人七手八脚地一抬,一个力不均,外面看不出来,里面没准儿脊骨就断了。损坏遗体那可是对死人大不敬。所以正儿八经的人家,但凡口袋里能拿出几个子的,在送家人遗体进棺材时都找能经得起尸味、手脚稳重的单人抱着尸体放进棺材去。”

“这就不是白干儿猪头肉能打发的活了。那时候你赵叔在城里抱尸不二价,四菜一汤喝饱吃足另带二百钱。别看你赵叔是晦气人,人前低三等,在乱葬岗上的草屋里没人搭理,日子过得可是很滋润。草屋床下还埋着三吊铜钱呢!”

“可你赵叔啥都好就是有点儿贪,绍德那时候还不是座大城,城里出的起抱尸钱的富户扳指头都数得过来。再说人可以天天活,但不能天天死吧。我贪这钱来得太慢,每次抱尸进棺材的时候,看到棺材里那么多陪葬的好东西,都面红耳赤的。你说人死了还把好东西留给他干吗?那不是浪费糟蹋吗?反正我给穷人家拖死人到城外乱葬岗要挖坑埋,挖着挖着,想着有钱人家棺材里那些好东西,一不留神就挖深了挖歪了,走地下把坑给挖通到有钱人家的棺材里了……”

刘涛低声道:“这么缺德冒烟儿的事,亏赵叔您还说得这么气直。”赵长洪脸上一红:“你娃还听不听了?再岔我就不跟你扳了。”刘涛慌忙道:“听,我还等着听您讲坟场观音啥时候出来呢。”赵长洪道:“你娃急个馒头啊?这盗墓的营生啊,一回生,两回熟,再往后就得靠自己研究了。什么风水八卦、阴阳五行你都得懂点儿,才能回回不空手。按说你赵叔也是个奇才,也不识字,也不要人教,就没事溜达到城里跟算命先生、神汉婆子拉呱拉呱,也学了个八九不离十。按说该发大财了吧?屁!还是小来小去赚个零头钱。”

刘涛奇道:“这是为什么呢?”

【二、墓地活僵】

赵长洪摇头叹息道:“卖不上价啊!棺材里起出来的东西再好,也见不得光。更不能直接当铜子银洋用,得卖给专门收寿货的。凡是死人陪葬的东西,过了百年的古墓里出来的叫明器,没过百年的有后代拜祭的墓里掏出来的叫寿货。你赵叔贪,收寿货的更贪,吃定了你掏出来就不敢留手里,值十块大洋的,最多给你两百文钱的价;值一根金条的,最多给你一吊钱。还连恐带吓地逼着你不敢找别家。别提多憋人了。”

“而且绍德坟里掏出来的寿货,肯定不能还往绍德城里卖啊,都得揣着跑到百里以外的其他地方出货。这每走一回都跟走鬼门关似得。你跑得不能太勤,身上东西不能带得太多,否则一个露馅儿那可是天大的祸。事情败露了见官还是小事,见官顶多也就是吃几年牢饭。你赵叔怕的是被挖了墓的那些有钱人报复!要是被他们逮住,非给五马分尸了不可。”

“这种坏人风水的事情,就是坐完牢出来,逃到天涯海角也会有人追你把你抓回来。这样算算风险和收入,你赵叔一颗贪得发烫的心也就渐渐冷了,没掏几座墓就收手了。可这世上永远是你怕啥来啥。人活着就是个圈,什么东西走一遭最后都是转回来的。早前脱手的东西从收寿货的那里卖出去再被人买回来,转来转去居然又回到了绍德城里!”

“更背的是有几件寿货是没二样的,这就引起了失主家里的怀疑。终于有人家起坟开墓,找到了四通八达的墓洞。你赵叔算愁帽子上头了,眼看着没几天就得找到我头上,想逃又逃不了,想自首又没那胆儿,焦得那是觉都没法睡啊。就这么每天晚上睁着眼,睁来睁去居然给我睁出来一个应急的好办法。”

刘涛竖起了大拇指:“这都走到死路上了您还能想出办法来应付,不愧是赵叔。”

赵长洪摇头叹道:“哪儿就这么容易应付了。要不是观音菩萨下凡保佑,你赵叔的这点儿小把戏早被人揭穿夹生活埋了。想出办法后你赵叔夜里开工,然后白天早上先往茶社走,专拣人多的地方说话。下午再往专门喜欢嚼舌头的媳妇婆子那儿转几圈儿。没几天绍德城里城外都传开了。”

“说是乱葬岗上出了吃尸的活僵。这活僵长着几十条胳膊,在地下掘起土来比土拨鼠还快,棺材埋得再深,一时半刻也被挖通,把尸体拖出来啃个干净,还把棺材里的好东西抛得满坟场都是啊!”

“这消息一传开不光吓人,也动人!你想想,棺材里的好东西抛得满地都是啊。寿货这东西,埋在地下是有主的,出了地面可都是没主的了。城里的王大胆儿们都动了心思,坟场里白天渐渐热闹了起来。”

刘涛鼓掌道:“赵叔您真聪明。这样大家都会以为东西是这些人卖出去的,也就不计较了对吧?”赵长洪冷笑道:“你娃真憨。凡是人做的事情,就能顺着根子查,终有一天能查出源头来。要想查不出来,除非是鬼做的。”

刘涛挠头道:“这不明明就是您做的吗,怎么能是鬼做的?”赵长洪得意道:“鬼不也是人变的?坟场热闹没几天,忽然一下人又跑空了。因为,鬼出来了。”

【三、高大力】

赵长洪道:“那时候我晚上偷偷地把一些没卖掉的寿货撒在坟场里,白天来寻宝寻得早的总能捞点儿惊喜。可是人精啊,没几天就被他们觉着好东西都是晚上出来的。索性有的胆儿最大的就不走了,夜里也在坟场里扎着。这样白天等晚上等,终于等到了真正的好东西。”

“那时候的坟场啊,被这些王大胆分得一块一块的,就跟撒尿的狗子一样都有自己的地盘。越是胆大,拳头硬的,越是占着富坟扎堆的地块。而凡是风水先生下盘选脉,都有个就高不就低的说法。就是说越是高处的地方做墓越吉利,有望保后人升官发财,不落人下。那时候占着坟场最高处的是个叫高大力的毛胡子,算是绍德城穷哈哈里的一霸。”

“高大力人如其名,不光高,而且一身疙瘩肉,还是暴脾气。原本是个杀猪卖肉的屠户,你别看他肌肉发达,脑袋可也不笨,小算盘打得透精透精的,所以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人家一天能卖三四扇猪,他的屠铺能卖七八扇。尤其他家有祖传治猪瘟的秘方,但凡猪瘟年,别的屠户叫苦连天,一周都不敢进一头猪。他可不,他专门在猪户怕猪得瘟的当口,拼命地进猪回来自己找地方圈着,用药养着。等城里城外的猪都死得七七八八,猪瘟流行过去后,再慢慢地屠着,一家做独市。”

“但一来他本钱少,二来治猪瘟的秘方也不是万能,得挑猪治。得是结实健康,甚至皮毛伤都没受过的壮猪,才能吸得了药效,熬得过猪瘟。所以赚来赚去也赚不到金玉满堂。可就在林家老掌柜遇见鬼船进城那一年,高大力下了狠心,看看不久又是一年猪瘟到,贷了阎王债,利滚利的印子钱,把方圆百里的好猪挨个儿挑选了一遍,租了个大场地,圈了几百头壮猪养着,每天拌药喂食。”

“这几百头猪一下子搁一起,得找多少猪倌伺候?可这高大力又怕别的屠户眼红,买通猪倌偷走猪食研究出里面的猪药配方来。要不说他高大力脑子活呢,他还真有办法,找到一群又肯出力、又不会起二心的好‘猪倌’。”

“高大力提前买了十几只狗回来驯着。驯好了,等猪回来绍德人算开了眼了。都说猴子是弼马温能管马,谁知道这狗也能管猪啊。哪只猪不听话想出圈子,只要狗过去汪汪两声,立马就老实了。哪只猪吃得多了想抢其他猪的食,狗过去咬着猪尾巴轻轻拽两下,猪就趴下了。遇见那实在膘肥体壮的蛮猪,爷天下第一谁也不买账,狗只要用舌头舔舔猪肚皮,蛮猪立刻舒服地眯起眼睛哼哼叫,比猫还温顺。”

“狗当猪倌还有个好处,实在有同行嫉妒要使坏,想投点儿凶药什么的,十几只龇牙咧嘴的大狗巡着,也没办法靠近啊……”

刘涛听得神往,叹息道:“我家养了那么久的狗,还真就没想过狗能做牧猪用。看来天下能人还是多啊。”赵长洪冷笑道:“能人,能人个馒头。他高大力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可是老天爷不买他的账,要他倾家他还不是一夜就倒了?!”

【四、狗入洞】

刘涛惊道:“倒了?”赵长洪幸灾乐祸地道:“倒了!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光猪都完了,连狗都没剩下。嘿嘿,今儿在洞里一爬我才知道,原来当年高大力看猪的狗都被叼这儿来了。可那时候不知道啊,就见高大力急得跳脚,今天狗没两只,明天狗又没两只,剩下的狗也没心思看猪,天天呜呜哭着丢了魂儿似的趴着不动。”

“这狗一少啊,猪就乱了。早上跑三只,晚上跑四只。他高大力手忙脚乱地哪里顾得过来。还有这猪跑出去,跑到哪儿人家都知道这是高大力的猪,不得猪瘟的,肥猪拱门哪有送回去的道理,有的是办法不声不响送进五脏庙。”

“没几天猪和狗都少了一半,高大力是真急红眼睛了。操起两把杀猪刀亲自看猪……”

说到这里,刘涛打断了赵长洪:“赵叔,您开始说那年是鬼船进绍德那一年?”赵长洪说得正浓的兴头被打断有些不高兴,不耐烦地道:“怎么?”

刘涛又想了想道:“那时候高大力会想到养狗看猪,不就是还没有绍德城里不养狗的规矩吗?也就是说从鬼船进城那一年,绍德城里的狗才起了异常对吧?刚我们又看到绍德城里的狗其实都是被这洞里的邪物给拖下来的。难道,这邪物其实是从当年老林掌柜遇见的鬼船上下来的?”

赵长洪被问得一愣:“哎,你这一说,这俩事还真能连起来。不管当年鬼船上下来的是什么东西,可把高大力给祸害惨了。我刚说到高大力操起两把杀猪刀亲自看猪对吧?他不是不信邪,是实在没辙啊,就这天吧,狗又少了,猪都跑得七七八八了。然后呢……”

刘涛追问道:“然后怎么?”赵长洪道:“然后就是高大力落魄以后,有次在酒铺里喝酒喝多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太他妈吓人了,早知道那东西这么邪乎,把狗和猪都送给它算了,也不会让自己丢了半只胳膊。”

刘涛惊道:“高大力怎么变落魄了?还少了半只胳膊?”赵长洪白眼一翻:“都是借的印子钱买的猪,猪都跑了钱可还得还。阎王债,他还得起吗?肉铺卖了不说,连裤衩都被扒得剩不下一根棉线,还不落魄吗?至于少了的胳膊,都是高大力自找的。听他酒后哭着说,那天晚上他拿着刀在圈着猪的院子里巡逻,一个人到底有些胆怯,就把剩下的四条狗都拉到院子里放着,谁想那狗也不叫唤,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呆呆愣愣的,跟着自己走几步就趴下呜咽不动。上前踹一脚,爬起来再跟几步,又趴下哭叫。”

“这哪是给自己壮胆,分明是来喊魂儿的好吧。高大力一气就懒得再理这些不争气的狗,一个人自顾自地往前走。走着走着觉得不对了,好像身后狗叫的声音小了些。仔细一打量,我的天哪,不知不觉身后的狗居然少了一条。”

刘涛幽幽地说:“就跟我那两条德国黑贝一样没了?”赵长洪一拍大腿:“谁说不是呢?当时高大力也跟你娃一样慌神了。你想,院门都没开,这狗哪儿去了?还没等明白,眼睛一花,又是一条狗没了。”

【五、咬断的胳膊】

赵长洪道:“这下四条就剩两条了,转眼少了一半。高大力连忙往刚才丢了狗的地方跑,靠近一看,才发现地上多了个洞,洞口大小刚刚够拖一条狗下去。高大力忙趴下往洞里望,洞里黑漆漆的能望出什么来?就这一望的当口,听见后面嗤的一声,回头一看,地上又出现了个洞,刚刚看见一只狗尾巴在洞口一闪,又被拖下去一只。要说高大力脑筋还是快的。号叫一声,连刀都不要了,一把朝最后一只狗扑了过去,死死地抱住不放。”刘涛插嘴道:“换我也抱住不放。”赵长洪摇头道:“那换你娃也惨了。这一抱啊,狗是抱住了,可是人也被往下拖了。后面依然是裂开了一个洞,洞里像有什么东西揪住了狗尾巴,劲道大得出奇。高大力力气也不小,抱着狗脖子就往后拖。两边就跟拔河一样。那只狗叫得那叫一个惨啊。可到底还是洞里的东西力气大,没一会儿狗的小半个屁股都被拖进洞了,还连累得高大力一步步也被拖着往前移。到最后就剩个狗头还露在外面。高大力是真急了,大吼一声全身腱子肉都出来了,最后使劲这么一拔!”

刘涛听得紧张,忍不住插嘴道:“洞里的狗又给拔回头了?”赵长洪摇头叹道:“哪能呢。这一拔,高大力骨碌碌地后退,变成了滚地葫芦。爬起来只觉得手里湿淋淋的,低头一看,骇然大叫,手里是个孤零零龇牙咧嘴的狗头,狗血流得满手都是。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高大力。高大力被骇得凶性发了,瞬间天不怕地不怕,吼叫着冲过去就把胳膊伸进去到处够,想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刘涛哎呀了一声:“那是要糟了。”赵长洪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就听咔嚓一声,洞里什么东西把他半个胳膊往下给咬了去。等被高大力的惨叫惊动的左右街坊赶来的时候,就看高大力躺在一摊血里,胳膊上的伤口就跟剪子剪得一样齐整。”

刘涛看赵长洪说到这里不说话了,追问道:“然后呢?”赵长洪道:“然后没有了啊。”刘涛叫道:“怎么能没有了。街坊们赶来,拿铲子顺着洞挖不就能把狗找回来了吗?”赵长洪冷笑道:“就他那人缘,有人肯给他出这力气?乘他晕过去捞几头猪走是真的。”

地洞里的气氛陡然变冷,刘涛半晌才低语一声:“人怎么都这么坏。”赵长洪摇头道:“你敬人一寸,人还你一尺。你打人一拳,有机会自然要踹你一脚。反正事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了。你就是现在到阴曹地府里去问高大力,只怕他也说不出个究竟。”

刘涛惊道:“高大力死了?”赵长洪白眼一翻:“哪个人不死?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当时绍德城里盼着高大力死的人多着呢,恨不得他当时就翘了辫子。”刘涛奇道:“高大力没当场死,也是断了半只胳膊的可怜人嘛,为什么有人恨他?”赵长洪冷笑道:“谁告诉你残废人就可怜的?那高大力断了半只胳膊,又赔得倾家荡产一穷二白,索性混起了街头,可说是神憎鬼厌。”

【六、人吓人,吓死人】

赵长洪继续回忆道:“高大力在断了的胳膊上绑了半截杀猪刀,谁跟他不顺他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反正他啥都赔光了,被抓去关牢房官府还得贴他牢饭,官老爷看到他都头疼,对他也睁只眼闭只眼。好在他少了只胳膊,不然赵叔抱尸背尸的饭碗都得被他抢了去。”

“就这样他也没放过我这有点儿油水的差事,每个月非要给他上一半供例。赵叔气不过和他拼了一场,结果吧……”赵长洪指着右腮下,因为皮肤松垮盘得像条蛇似的刀疤,“躺了半个月,起来腿就有点儿不利落,还在脸上留了记号。好在是在腮下不明显,不然就得破了相。”

看刘涛表情有点儿想笑,赵长洪气道:“你娃知道个馒头!当年你赵叔可是绍德城有名的帅小伙!要不是老被人家说收尸的身上有死人味,还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媳妇贴着我跑呢。”刘涛慌忙辩解:“叔我可没有笑话您长得……那个的意思。难怪您说到高大力就阴阳怪气的,原来你和他有过节。那高大力这么凶,你不是说他最后还是死了吗?是谁比他还凶能让他死?”

赵长洪冷冷道:“一山还比一山高,恶人自有恶人磨。高大力自己作死,居然对菩萨不敬,还能活得了多久?”

刘涛稍微一想,拍手道:“我知道了,您说的菩萨就是您做的千手观音尸,高大力是被千手观音尸吓死的。”赵长洪摇头道:“你娃猜到了开头,但没猜对结尾。不错,那天晚上是我放出了千手观音尸。我给千手观音尸从肚子到下面披了件大白袍,人就躲在袍子里,袍子垂到脚面把整个人遮住,躲在凹地里等高大力走过的时候,哇哇怪叫着抱着尸体站了出来。”

刘涛惊道:“半夜里坟场冒出这么个怪物,那是够吓人的。”赵长洪得意道:“那是啊。当时高大力也惊得魂儿掉,一头就往坡下跑。我看到曾经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高大力现在被我吓得这么狼狈,心里那个高兴啊。一高兴就忘形了,不知道见好就收,边怪叫着边跟在高大力后面撵,想让他把洋相出足。这一撵,可毁了。”

“那天的月亮好圆好白。坡下等着捡寿货的人都被我的怪叫给惊出来了,看着坡上千手观音尸追着高大力跑,惊呼一阵一阵的。结果高大力可能觉得这下脸丢大了,再跑以后就没法在绍德城立足了,忽然红着眼喘着粗气返身对着我扑了过来……”

刘涛啊的一声:“那可麻烦了,赵叔您不是打不过高大力吗?”赵长洪低声道:“谁说不是呢。我那时候知道要坏事,叫苦不迭。这要被高大力一揭穿,盗墓的事铁定要穿帮,我就是死路一条啊。可我这时候也不能扔掉千手观音尸逃跑,底下那么多人看着呢,看到躲在袍子下的我立马谁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看着高大力手臂上的刀子在月光下闪着白白冷冷的光,我呆站着不知道怎么才好,只能在心里大念观音菩萨保佑了……”

【七、地下升起个活菩萨】

赵长洪道:

“那时高大力已经把我和千手观音尸扑倒在地。高大力的刀子在千手观音尸上乱捅。虽然他捅的靠着上面,还没捅到下面的我,但我被捅死那也就是迟早的事。”

“我索性闭上眼睛,心里念着救苦救难观音菩萨死了别让我下油锅。忽然空中响起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像是一个女人在唱歌,但唱的什么又完全听不懂。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真好听,就像百灵鸟、画眉鸟、布谷鸟……哎呀,反正你赵叔也没听过多少好听的声音,形容不出来。反正我就觉得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太好听了,正在死命捅刀的高大力听到这歌声也不由停了下来。”

“我只有一个念头,是观音菩萨显灵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听到了我的哀告,没嫌弃我是个盗墓贼下凡来救我了。歌声是从高大力后面传来的,高大力趴在我身上不敢动,我从袍子缝隙正好看见他后面,观音菩萨慢慢地从地下升起来,披着长发,好长好长的漆黑头发。身上是一件长长的衣服,沾满了泥土,只露出来的一些布料显出是白色的。”

“原来菩萨不是从天上下来,是从土里升起来的!升起来的你懂吗?就跟传说里的观音升莲是一个姿势,像土下有祥云顶着一样,一动不动,就整个身子往上升。升到半只脚还在土里的时候,突然不动了,慢慢地抬起头。月亮照着她的脸。你没见过菩萨,你不知道菩萨有多漂亮。天哪,能让我再看她一眼我立刻死了也认了。她的眼睛映着月亮,冷冰冰的,跟琉璃一样。但我能感觉到她透过袍子看到了我的眼睛,她在盯着我看,真的,菩萨在盯着我看。”

刘涛看赵长洪的神色像被魇镇了一般,不由有些担心,轻轻地推了推赵长洪:“叔,您要累了就别说了吧。”但赵长洪一动不动,自顾自地说下去:“高大力那个疯子,他居然想对菩萨下刀。我看他站起来转身要往菩萨冲去,也不知道哪来的劲,隔着袍子就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被捅上千刀万刀也不能让他伤菩萨一根头发。你高大力算什么球,敢拿着刀对着菩萨。你他妈有种对我来。来啊,爷活够了,观音菩萨能看我一眼我这辈子活得就够了。冲爷来,捅爷十个八个洞爷皱一皱眉算是你养的。”

地洞里赵长洪像饿狼一样嗥叫起来。刘涛害怕得蜷起了身子,赵长洪却浑然不觉:“高大力被我抱倒在地,袍子裹住了我们两个人。袍子下我们两人像两只争食的野狗一样撕咬。我咬掉了高大力半只耳朵,高大力的刀子捅在我身上我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我知道菩萨在看着我。捅的伤口越多我心里越喜欢。我就是想给观音菩萨看看,我赵长洪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菩萨救了我,我就肯给菩萨拼命!”

“但打架这种事,真不是肯拼命就能赢的。高大力的刀子,有的捅在千手观音尸上,有的捅在我身上。血把袍子都染红了,我渐渐觉得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没力气,拽不住高大力了。我像狗一样用牙咬住高大力的裤管,但裤管咬撕了,高大力还是站起来了。我越急越觉得整个身子都不像我的,就像飘到云里去了,忽然隐约听见一阵怪吼,还有高大力的惨叫。我咯咯地笑了起来,心想菩萨是你高大力能用刀指的吗?菩萨是有护法跟着的知道不知道?还不用金刚杵把你高大力砸个稀巴烂?!菩萨没事我就可以放心地去死了。”

【八、菩萨的苦难】

刘涛听到紧张处不由问:“那赵叔您死了没有?”

赵长洪没好气道:“死了现在还能跟你娃说话吗?赵叔我当然醒了过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常住的坟场小屋里的床上,身上伤口被包扎得好好的,嘴里还有一股腥味。”

“包扎伤口的是干干净净的一条条白布。我认出来就是那观音菩萨的衣服上撕下来的。我眼泪都流出来了,不是疼,那是感动啊。菩萨没嫌弃我是搬尸人身上脏啊。我看着破烂的糊窗纸外露出的月亮,又不知道是哪一天的夜晚。我不知道昏睡了多少天,说也奇怪,那个月天上始终挂着圆圆白白的月亮,就跟你赵叔小时候跟伙伴们去偷看王寡妇洗澡时的……那个一样。我就一直看着月亮,一直看着看到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了。”

“然后我就看到了观音菩萨的眼睛。菩萨的眼睛比月亮旁边的星星还要亮还要好看。她就坐在旁边喂着我,她好像刚从河里洗过出来,身上的衣服都洗得白白湿湿的,喂在我嘴里的也像去了刺的生鱼肉,甜甜的,但是好腥。要是往常,我一准儿进了胃就吐出来了。可这是菩萨喂我的啊,一定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从南海为我捕来的仙鱼,不一样啊。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感觉全身精气神儿都上来了。”

“你真不知道菩萨的脸有多漂亮。我边吞着鱼肉边痴痴地看着菩萨的脸。菩萨的脸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就像从来没见过太阳一样。菩萨身上的衣服是湿的,她就脱下来挂在窗台上,月亮晒着衣服。但月光怎么也晒不干衣服啊。脱了衣服的菩萨就静静地躺在我旁边……”

刘涛奇道:“你们真的就只是躺着什么也没做?”赵长洪飞快地摇头:“没有没有,你娃千万别乱想亵渎了菩萨。别说赵叔当时身上有伤不能动,就是能动,能干那事吗?那是菩萨在试探我,看我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救。我要是有一点儿邪心,还不跟高大力一样被菩萨的护法用金刚杵砸个稀巴烂?我和菩萨就是静静地躺着,我听着身边菩萨的呼吸一点点由急促变得均匀,一点点地睡去。菩萨在没得道成佛前也是人哪,也是爹生娘养的,我听菩萨有时梦里也会抽噎,也会害怕得惊叫,一定是想起没成佛前受到的磨难了吧。”

“你娃不知道,这观音菩萨是最苦的,是诸天神佛里受过最多苦难才修成金身的。所以她最看不得人间有人受苦,一切苦难都感同身受。你想想哪怕就算成了菩萨,到底也是个女菩萨,感受到那么多苦难也吃不消啊。我只恨自己身子不能动,不能帮菩萨擦擦眼泪,不能告诉她身边有我呢,我赵长洪愿下十八层地狱油炸火烧斧劈锯断,只要她能开心点儿我都愿意啊。”

刘涛听得眼泪都流了下来。赵长洪叹息道:“可是我又不敢出声,生怕惊醒了她又打扰了菩萨的休憩。等到了白天,菩萨又披着衣服离开了。她一定是回到庙堂里,又要听那诉不尽的人间苦难,为天下人流流不尽的泪。只有晚上到我这里,她才能睡个好觉,像一个凡人那样有一个晚上的宁静。可能天下的神仙菩萨都是这样的吧,但知道秘密的只有我。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永远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因为,因为我怕菩萨知道我嘴不牢靠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再也看不到菩萨的眼睛,听不到菩萨的呼吸了。”

【九、刘白龙的葬礼】

刘涛没说话,赵长洪继续道:“慢慢地我能下地走动了,能自己弄口热乎的吃。可我还是一样每天起床就盼着天黑,盼着观音菩萨来。菩萨来的时候,都会唱着歌,唱着那没人听得懂的歌。菩萨从来不说话,人家都说神佛是金口,只能托梦说话,要是哪个醒着的人听见会折了大寿的。可我梦里菩萨也没跟我说过话,总是在不远不近的雾里看着我。我求她离我近一些,可她就那样看着我。哪怕我追,我跪,我求,菩萨总在那团雾里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远也没有近。”

“就这样我都不敢醒,生怕有一天醒来,菩萨就再也不在了。那时候我身上疼,肚子吃不饱,可我觉得那是我一辈子最快活的日子。等我伤再好一些,会在夜里陪着菩萨满坟场地游走,映着天上的白月亮,整个坟场就像一个大玉盘。菩萨开心了还会跳舞,那是多好看的舞啊,你娃一辈子也没机会看到。在坟场中央,菩萨就像在玉盘中间开着的世上最美的一朵玉兰花,一阵风来了,玉兰花随风转啊转,又一阵风来了,玉兰花转得更快,我心忽然疼得厉害,生怕菩萨就这样被风吹走了,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来……”

刘涛想着赵长洪说的白衣菩萨随风起舞的姿态,也听得痴了。只是赵长洪长叹一声:“所以我恨老天爷啊,你越怕它越给你来什么。就是观音菩萨也拗不过老天爷的捉弄啊。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大军阀刘白龙吧?”

刘涛点头道:“记得。就是那个养的豹子给拖到黑龙洞里的刘大帅?”

赵长洪点头道:“就是他。这个害人精,祸害了绍德城里有钱的乡绅还不够,偏还来祸害我这样的穷光蛋!那时候等我伤口又好一些,就支撑着去绍德城里买粮食。绍德城里已经传遍了,说是坟场出了怪物,月亮照到的时候是一个比观音菩萨还漂亮的女鬼,月亮照不到的时候就变成一只千手千臂的大僵尸。葬在坟场的尸体都被僵尸啃遍了,正要换换胃口尝尝活人。绍德城里最蛮横的高大力就遭了毒手,那么多人亲眼看见他被僵尸啃得还剩一副骨头架子。”

“再没有人敢到坟场去,大家还以为住在坟场的我早被女鬼吃了,看到我又摸到绍德城来都吃惊得不得了。我就跟他们瞎掰,说我也被怪物抓去啃了好几口,就要送命的当口一个云游的道士救了我,说是这个怪物叫作千手观音尸,乃荒年饿死葬在万人坑的女尸所化,要吃一千具尸体加一千个活人才能化解它的怨气重新投胎做人,别无他法。”

“道士说我跟死人打交道打得久了,身上已经有了尸气。再贴上他绘的阴符,是唯一能避开千手观音尸在坟场行走的人。扯这些淡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继续留在坟场找个理由,也让其他人不敢再到坟场去,好让我和菩萨快快活活地过自己的日子。不料这一扯就扯过头了。坟场是没人敢去了,绍德人纷纷商量准备另辟新地开新坟场,还要找道士、和尚、风水先生合起来选块吉地。可是活人等得死人等不得,那些天绍德城里新死的人没地方下葬,弄得满城尸味。”

“更要命的是,刘白龙那时候在黑龙井丢了面子想找回来,硬说是自己要为民除害跟猛鬼在井下搏斗,大战三百回合终于不支,是那名被拖进黑龙井的士兵舍命救了他。为了彰显义气,便给死不见尸的士兵筑衣冠冢,风光大葬。在棺材里放了个穿好衣服涂了金漆的木头人,八个精壮士兵抬着,后面还跟了一个连的士兵护送进坟场。”

【十、真恶与伪善】

刘涛对着赵长洪赞道:“不管什么动机厚葬,看来这刘白龙对手下还算讲义气的。”赵长洪咬牙切齿道:“义气他个祖宗。那天我心想士兵下葬也没我什么事,依旧在我的坟场小屋睡觉。一觉睡到下午天光,忽然被烟火味惊醒,慌忙滚下床一看。我的天!窗外哪里是天光,分明是火光啊。半边天都被坟场的火映得红彤彤的。我冲出门要逃命去喊城里人来救火。哪知道门一开,就被埋在门外的绳索绊了个嘴啃泥。然后被几个士兵捆得结结实实跟粽子一样。”

刘涛紧张道:“怎么,那个刘白龙给士兵下葬的时候,发现了赵叔您的底细,来抓您了?”赵长洪长叹一声:“跟他比我那能算盗墓吗?顶多算窃。这狗日的比鬼还狠,比鬼还绝,新官上任缺钱,想出了个断子绝孙的勾当。带的一个连的士兵,全是工兵,专一挖土掘坑的!”

“棺材里放的,除了木头人,都是引火泼油的家伙。刘白龙趁着绍德人畏惧千手观音尸,没人敢进坟场,大摇大摆大白天带着兵就来了。也不讲究,放下棺材工兵就上阵,穷人墓也挖富人墓也挖,有碑的挖没碑的也挖,挖的坟场骨头满天飞。挖出来值钱的家伙一麻袋一麻袋的。挖完了就放火,整个坟场被烧得跟灶王爷的脸似的。”

“而你赵叔就是刘白龙早就瞄好了的替罪羊。罪名我到现在都记得,栽的是滴水不漏,我背给你听:‘兹有赵姓长洪,勾结妖道,放纵妖物,掘棺发户,人神共愤。悉本帅明察暗访,人赃皆获。不料凶徒顽黠,见奸谋败露,为遮掩痕迹,竟做焚墓平丘之举。怜一方桑梓,获丁炉莫名之灾。惜本帅无德,缺天一润民之能。唯有将此狂徒即日正法,以平民愤。’”

刘涛听不明白:“赵叔,这罪名前面的我还明白,后面什么丁炉、天一的啥意思?”赵长洪冷笑道:“这狗日的肯定有个好师爷。丁炉、天一都是阴阳八卦里的说法。丁炉生火,天一生水,就是说可怜你们的祖先都被姓赵的放在炉子里烧了,可惜我刘白龙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能灭火挽救你们。这话真把我逼到死路上了啊!哪里来的妖道啊?不就我那么一说吗?可话是从我嘴里说出去的,这罪状一半真一半假,真的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假的给他渲得无大不大,真是有嘴都没地方辩了。绍德城里的百姓被他这一挑拨,真恨不得活吃了我,害我这么多年都不敢踏回绍德半步……”

刘涛听到这里忽然想了起来:“不对啊赵叔,罪状里不是说要把您即日正法吗,您咋又逃出绍德的?”赵长洪冷笑道:“那是因为刘白龙吃着锅里的白米饭,还忘不了淘米的时候漏的几颗糠。他总觉得我在坟场住了那么久,地下墓里最好的宝贝准一早就被我捞走了,给我安排下十八般酷刑非让我吐出来不可。可是一来我真没捞过什么值钱的好家伙,二来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根活命稻草,哪有松口的道理。几天几夜就是不说话,被他大刑小刑不停地上刑整得是死去活来。要不是牵念着我的观音菩萨,真不如咬舌自尽算了。好在这么挺了几天,挺到救星出现了。”

刘涛惊喜道:“观音菩萨来救您了?”赵长洪垂头丧气道:“你娃又是猜得一半对一半不对。我的观音菩萨来是来了。可是刘白龙怕我真和什么妖道有勾结,行妖法遁了去。在囚禁我的牢房里洒满了狗血女经,铺了层层尿布。观音菩萨法力再大,也看不到我被关在哪儿,又怎么救我。就听见那几天看守我的人说,绍德城里忽然夜夜鬼唱歌,一准儿是绍德城坟场里的怪物见老窝被烧了跑到城里来报复,吓得太阳一下山家家都闭户。可我知道那是观音菩萨找不到我急得在哭呢,谁说神佛没有情义啊?!”

刘涛问道:“那观音菩萨都救不了您,谁还有这样的神通又把您放了出去?”赵长洪冷笑道:“这人我一早就和你提过,你猜猜看?”刘涛摇头道:“猜不到!”赵长洪道:“告诉你娃,赵叔的这位救星,就是我们听见的被那个什么福禄寿干掉的小林掌柜的爷爷,林家的老掌柜。”

刘涛啊了一声道:“就是半夜爬鬼船的那位老林掌柜?”赵长洪点头道:“就是他!”刘涛羡慕道:“难怪赵叔您说老林掌柜是个好人,原来他和您有这么深的交情。”赵长洪牙齿咬得咯咯响:“好人,嘿嘿,好人哪。这世上除了观音菩萨,还有好人吗?”

刘涛听口气不对,疑惑道:“怎么?赵叔您怎么跟在守城门的时候说起老林掌柜态度不一样了?”赵长洪冷笑道:“因为我一直到那时候还把他当成一个明白事理、说话算话的好人。可今夜地下走一遭,我才知道,他是骗了绍德人几十年的假善人、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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