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院子已经破败了。或许这套三合院从前有过辉煌,但从爷爷的爷爷手里修造的的院子无论如何经不住岁月的侵蚀。三间南房已经倒塌,两间充作厨房的东房也摇摇欲坠,屋角已经可以看见星星了。只有三间正房还像个样子。
这儿是荣飞快乐的天堂。他在这儿长大,熟悉这个院子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西面空地的那棵树龄超百年的大枣树的每根粗些的枝杈都留下过他的足迹。在他潜藏的梦境中,奶奶去世后,这套院子就彻底荒芜了,后来被父亲和叔叔以极低的价格转给了本家兄弟,于是院墙和旧房子都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化作一堆瓦砾,等他回来,什么都没有了,仿佛从来没有过。以至于他想为老屋留个影的愿望也未达成。人是有感情的,这种与动物截然不同的感情可以倾注到自己的亲人朋友身上,也可以因为他们而倾注于一个小狗,一个小猫或者几间旧屋,几件家具上。父亲和叔叔不和他商量就葬送了老屋的结果让他极为愤怒,也使他和父母本来就有的感情裂痕更深了。
“是俺娃回来了?”奶奶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是我,奶奶。”荣飞激动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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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荣飞如约来到村南头的傅秋生家。推开了傅秋生递给他的劣质卷烟,“秋生,昨天我想起一个挣钱的路子,你听说过大棚菜吗?”
“大棚菜?”傅秋生自己点上烟,“没听过。”
看来还没有推行起这种反季节的蔬菜栽培法。而他的梦境里参加过公司的扶贫工作队,在山区推广过这种反季节的蔬菜培育。
“其实很简单的,国外搞了很多年了,”荣飞将大棚菜的主要做法向傅秋生讲了一遍。
“高2.2米,宽6米,长60米------标准型面积180平。你说的镀锌薄壁钢管型肯定不好找,竹木圆拱形倒好办,现在要弄,只能建温室大棚了,冷棚肯定不行。”傅秋生虽然没念成书,脑子是极快的,“这需要一大笔钱。说实话,我没有这么多钱,家里也没有。”
荣飞想了想,“我可以借给你1000块。搞个温室差不多了,其余的你想办法。春节不一定赶得上了,但整个春季都是大棚菜的黄金季节啊。俗话说‘肥正月,瘦二月,苦不尽的三四月’没菜吃的日子我们农村人都受不了,何况他们城里人?他们不会舍不得掏腰包的,一个春天至少可以挣回两个温室大棚。”
傅秋生笑了。他眼前这个朋友一直将自己当做农村人,殊不知已是省城的大学生了,当前社会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秋生忽然想起,“1000块啊,你从哪儿来的1000块?你奶奶给的吗?”秋生和荣飞是自小玩大的朋友,对荣飞的家庭非常了解,知道老太太手里攥着一笔不知数目的钱。
“不是。”荣飞随口应了声。奶奶的钱有多少他大致晓得,因为奶奶让他去银行取过利息。这笔钱如果现在出来做事,或许可以算作撬动财富的杠杆,如果在以后嘛------他不自觉地摇摇头。
“你爸给的?”傅秋生继续问。
“我爸怎么会给我?”荣飞笑了,如果梦境真实,今年春节,父亲和叔叔会向奶奶摊牌,逼要爷爷留下的那笔黄金。
“那好吧。我跟大哥合计一下。”
傅家堡是南郊区比较早将土地分给个人的。傅家人口多,分到的地也多,搞个占地不到半亩的大棚不会影响什么。当傅家兄弟合计一番派秋生告诉荣飞他们愿意干时,荣飞已经利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写了一本关于大棚菜种植的小册子了,直接将小册子给了上门来的秋生。傅家一家是菜农,相信他们对于菜籽和种菜的基本技能不需要自己教。“注意温度啊。”他送出秋生到门外。
秋生走后,荣飞开始给奶奶捶腿,小时候奶奶对他的唯一要求就是用一把小木槌给她捶腿,“那把小木槌呢?”
“直接用拳头罢。那时你小,没力气,现在长得门扇高了。”奶奶惬意地斜躺着,阳光照在老人的脸上,已经七十五岁高龄的奶奶身体蛮好,基本没什么毛病。
“按照梦境,奶奶会活到九十高龄,不过晚年却很凄苦------”荣飞想,我一定让奶奶有一个最幸福的晚年。
“晌午你想吃什么?”奶奶问,声音里有了睡意。
“随便啊。”他手上的力度轻了些,不久就听见奶奶轻微的鼾声。
午饭后,奶奶让他列一张单子,是购置年货的单子。她出身地主家庭,年轻时跟爷爷在省城经商,对生活的精致程度非一般农家可比。
“前些天你爸回来一趟,给我留下三十元钱。还说你叔给他捎话,今年过年要回来------”奶奶脸上喜气洋洋。
荣飞心里“咯噔”一下。爷爷是80年冬去世的,81年春节时,奶奶很希望父亲和叔叔回来,但他们都找了借口没回来。是他陪奶奶过的年,大年三十晚上竟然停了电,在油灯下他见奶奶流泪,这增添了对父亲和叔叔的痛恨。
“他们是回来跟你要钱的。”荣飞脱口而出。
“谁说的?”奶奶不满地看着他。
“爸爸没跟你提过做生意的事?”
“你怎么知道?他们和你说了?你志刚表叔倒是来过,给我带的点心还给你留着呢。他想和你爸合伙做生意。”
“他们做生意就做吧,千万别动爷爷的老本。我记得跟你说过的。”看着梦境一步步重演,惊喜中带着恐惧,那些不好的事情就难以避免吗?
“你还是个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不。我知道的,我爸和我叔都是败家子,你给他们多少都守不住------”
“别瞎说。”奶奶不高兴了,“我知道你对你爸有成见,总觉得他对小逸比对你好。是的,你是在我跟前长大的,和他在一起的时间短,可你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啊。那天他对我说,小飞已经大学二年级了,转眼就快毕业成家了,总得为他准备准备啊。就那点死工资,每年不过攒上几百块,怎么能行?”
“他是打着我的幌子骗你!”荣飞叫道,“奶奶,我结婚还不知牛年马月的事,急什么?再说了,我将来绝对不用他们花一分钱,我自己有办法,真的。”
“胡说呢。怎么能不花他的钱?那是他的责任啊。就像你将来要管他的老一样。辈辈如此,谁能例外?你快找张纸,按我说的记下来。明天去你四叔那儿借个车子,去城里采购吧。”奶奶所说的四叔叫荣子祥,是父亲的本家堂弟,在村里当着医生,家境不错。
看来一下子是说不服奶奶的。反正不是现在就办的事,会找到机会的。荣飞觉得自己性格沉稳了许多,原来很急的事情现在就不急了。
每年过年奶奶都尽可能的准备的周全一些,主要的吃食,从腊月就开始准备了,做好的肉食都装在碗里,冻在院子里的一个大瓮里。每个碗都有名堂,是她从她母亲那里学来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必须会几样绝活,做菜就是其中一样基本技能。不是一般的家常菜,而是年节时待客的菜肴。奶奶春节饮食之精美在全村是有名的,所以村里都传言奶奶手里攥着大把的钱。实际上她平时相当节俭,甚至比不上家境好一些的农家。
“今年帮奶奶做肉吧。学会手艺将来用得着。新社会了,男人下厨房也不丢人,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
“行啊。”荣飞记得有几样菜的味道真的非常好,只是将名字忘记了。奶奶上桌的菜肴都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都是上辈传下来的,口口相传,她并不识字。
这样,他骑车去了两趟城里,为奶奶采购年货。期间回了趟父母家,主要是到纺织厂的传达室看有没有自己的信。果然有,一封是李建光来的,他立着车子就将信拆开了,只是一般的问候,告知他某日回到家,春节就不写信拜年了。另一封却是甄祖心来的,这让他极为意外,他瞬间想到的是这信可是有收藏价值的,等十余年后甄祖心红遍全国,那些八卦记者大行其道,这信的价值该是多少?甄祖心信上告诉荣飞,她在本月十七号去过工业学院找过他,想问问他还有没有新歌。他的三首歌都得到了音乐学院的充分肯定,秦教授在联系北京的同行,只是没定下来如何推行。那首《幸福的日子》非常适宜在晚会一类的场合唱,既有政治意义又贴切老百姓的生活,真是太好了。甄祖心信上还说,“那首歌我唱的很好,自己感觉好,学院的老师也说好极了。秦教授说准备灌唱片了。荣大哥你的歌真好,真有水平,如果有了新歌,一定不要忘记我。”荣飞高兴之余也有些失望。他记得在这个假期里他收到过张昕的一封信,张昕在信上警告他不要再骚扰她,“就当我们原来根本不认识”。那封信令他郁闷了很久。在后来的二年半大学生涯里,他再没和张昕说过一句话,有时在路上见过都装作没看见。
“你把你奶奶要洗的东西都送来,我用洗衣机洗吧。”妈妈说,今天他休息,“对了,给你做了身新衣裳,你去试试。量着永健的身子做的,反正你和他一样高矮胖瘦,好多人从背后都认错呢。”
张永健是邻居小子,比荣飞大一岁。已经在纺织厂顶替母亲上班了。
记得父母曾为自己做过一身蓝色的小纹哔叽中山服,自己当宝贝一样穿了好多年。之前的衣服最好的就是的确良了。其实那身衣服非常容易沾灰,而且式样非常老气,如果搁在三十年后穿这样一身衣服上街,绝对会以为是拍电视,人们绝对会寻找隐藏的机位------
“是小纹哔叽的吧?”
“咦,你怎么知道?这倒神了啊。”母亲大奇。
“哈哈,我会算的。”相比起父亲,荣飞和母亲的关系好的多,母亲是个勤劳俭朴的工人,就是缺少文化见识,对父亲有些盲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