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洒满全身,四周静谧无人。荣飞静静地站在‘露’台上,望着头顶的月亮出神。他记得自己看过庄子的书,也看过庄周梦蝶的故事。现在的感觉就像书中的庄子,不过他没有庄子那样潇洒。他很想跟什么人讲讲自己现在的感觉,很想痛痛快快喊出自己的声音。他‘激’动,‘迷’茫甚至恐惧。
荣飞觉得自己曾做过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生活了四十多岁。梦的前半段与现实基本一致:他出生于一个工人家庭,父母亲都是北阳纺织厂的工人,下面还有一个小自己三岁的弟弟。住一间大约15平米的宿舍,宿舍是厂里分配给父母的,平房,没装上下水,也没有暖气。四口人就挤在这间鸽子窝里,随着自己年龄的增大,真有说不出的别扭。他拼命学习,终于考上北阳工业学院这所在市里还算风光的大学。其实他是喜欢学文的,那些拗口的古文对他一点也不枯燥,尤其是古诗词,已经体会出特有的诵读之美。但当时报文科是很丢人的事,会被人说学不会数理化才去死记硬背历史地理。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张昕,她和他是中学同班,刚懂男‘女’之事的他喜欢上了张昕,因为张昕报了理科,他也跟着学了理;因为张昕填了工业学院的志愿,他也跟着来到了工业学院。他们那届考入工业学院共三个人,张昕在化工系,曹俊斌在自动化系,而他则分入了机械系。同在一所大学的,又是曾经的同学,理论上他和张昕有若干可以接近的理由。大一的时候他成功地做到了和张昕‘交’朋友,虽然只是回家时相跟着一块儿走,但已经让他极为幸福。班里的同学都知道他有个漂亮的老同学。他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让同学开玩笑的地步,然后张昕突然提出要去他家看看,他不能拒绝。那天他们回去时,母亲上夜班正在睡觉,因为只有一间屋子,所以很尴尬。他似乎知道了张昕的用意,心立即凉了。果然,她不再和他一块儿做任何事,当然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和张昕同寝的赵爱华曾单独对他说,别再找张昕了,她不想跟你来往,难道你看不出来?
梦的后半段就很奇怪了:因张昕的缘故,在学院的后三年他再没有谈恋爱。1984年夏,他毕业于脚下的这所大学,然后分配进入一个军工大厂,他在那个厂子里待了二十年,娶妻生子,日子不穷也不富,日子平淡而无聊。梦境时断时续,清楚的部分连细节都是那么清晰。比如他结婚的那段时间的艰难,父母只给了他1500元的结婚赞助。其余的都要他自己解决。‘奶’‘奶’积攒的金条(爷爷在解放前曾在北阳经营过一片不小的金店)在83年前后被父亲和叔叔分家拿到了手,紧接着就给以做生意为名变卖了。每克金价只有6元。‘奶’‘奶’一提起来就叹气,严重时便流泪。但木已成舟,徒唤奈何了。他成家时,‘奶’‘奶’将她积攒的800元都给了他,为此父亲还很不高兴。
他从一片空白中起步,当过子弟中学的教师,也当过厂长秘书,幸运地升入中层,期间带薪离职在复旦学习了二年国际金融,回厂后长期担任营销部长,最高的职务是分管营销的总经理助理。在那个很大的厂子里,他有很多大学的同学校友,他的境遇算是好的,薪水和灰‘色’收入相比周围都是不错的。他‘迷’上了唱歌,打牌,做着无数心无上进的年轻人做的事。但四十岁后风云突变,因为与新任领导不合,他不顾组织的挽留,妻子和朋友的解劝,辞职到了北京,进入北京现代,他想做老本行营销,但却当了一名工程师,他的工作单位是动力系统部,做着转化韩国技术的工作。重新捡起丢掉的专业,很吃力,也很累,几乎每天加班到深夜。薪酬比原来多了,实际落到手里的并没有增加多少,他和别人合租了一套居室,在什么桥附近。北京的桥是那么多,多的让他都记不住了。后来公司给他提供了一套住房,他要妻子辞职来北京,妻子也答应了。他拼命干活,为了挣更多的钱,他不晓得,钱不是衡量成功的唯一砝码。
梦境里有二个最牵挂的人,也是最清晰的人,一是他的妻子,她叫邢芳,一名平凡但心地极其善良的‘女’人,无怨无悔地陪伴了他二十一年,一场突发的心脏病夺去了她四十三岁的生命。是的,她身体不好,结婚后生了儿子后身体便差了,染上许多慢‘性’病。他没有认真地为妻子张罗着治疗过,邢芳也没有提出过这方面的要求。总是默默地做着家务,努力在他回家时为他端上尽可能丰盛的饭菜,总是将他们共同建设的家收拾的一尘不染。当时儿子远在澳洲留学,她去世时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亲人。他赶回家,面对的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突然觉得,他是那么的对不起她,他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她的事,她始终没有说,连一句怨恨的话也没有。好像那些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他面对她毫无知觉的躯体时,他方晓得,她是知道的。她都忍耐了,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子,为了所有她认为应当保护的人。妻子过世后,他在浑浑噩噩中过了一年,学会了酗酒,那天从酒吧出来,漫无目的地闲逛,过街时被一辆鲜红的跑车撞飞,他身在半空中仍清晰地看清那辆深红‘色’跑车和驾驶座上男子惊讶的表情,男子年岁绝对不大,染着一头黄发。他也记得,那是2009年10月30日,星期六,一个细雨飘飞的日子。
除了邢芳,还有就是‘奶’‘奶’。他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这点和弟弟荣逸不同。‘奶’‘奶’在他三十岁时去世了,当时他出差不在,身边只有孙媳邢芳。父母,叔叔和婶婶都不在,他们对形同累赘的‘奶’‘奶’一向冷冰冰的,包括‘奶’‘奶’的身后事。他那时不晓事,总在瞎忙,很少关心和陪伴‘奶’‘奶’,每次到‘奶’‘奶’那儿,都不晓得多和‘奶’‘奶’聊聊,聊聊他的往事,他的童年。总以为给‘奶’‘奶’买些水果糕点就是孝顺,总不晓得‘奶’‘奶’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等‘奶’‘奶’走了,他才后悔,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那个奇异的长梦醒来,面对的却是1981年的深秋。他的鼻子由于一个可笑的原因受了伤,做了手术,现在仍隐隐的疼痛。他躺在医院里,病房的窗户透着风,或许本没有风,而是那种不很严密的窗子让他感觉有风。焦黄的天‘花’板上洇湿了一片,像非洲东海岸的地图。卧具很旧了,有一种霉味,让他感到恶心。同病房还有二位病友,他们和他们的陪‘侍’者的衣服似曾相识,那是三十年前的主‘色’调,蓝‘色’和黑‘色’,中山装啊,很久没见了,只有电视里中统或军统的干部才穿这样的服装。不过电视上的人物身上的服装总是‘挺’括的,但眼前的确是皱皱巴巴。哦,那个农民模样的汉子头上还缠有一块灰白的‘毛’巾。他来不及辨别,随即出现的父亲让他惊讶,父亲很年轻,最多四十五岁,没有皱纹,头发也是乌黑的。穿一件灰‘色’的中山装,衣兜里‘插’着一支钢笔。这些场景尚不算十分奇怪,最令他不解的就是父母来看他的时候,因为那完全是三十年前的父亲母亲。
“怎么搞的,一点也不小心------”父亲没问他的伤势他的感觉,像以往一样,对他,总是责怪先行。
“学校也有责任------”一个‘女’声,很柔软,他记不清是谁的声音。
“郑老师你别为他解释,荣飞从小就‘毛’手‘毛’脚------”母亲的声音,没有一丝嘶哑,很清脆,带着浓重的北新口音。他扭转头,惊讶甚于看到父亲,母亲更显年轻,那绝对是三十年前的母亲。
“我,我,”他很惊慌地坐起来,“怎么回事?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你上体育课撞到高低杠上,记不记得?”他现在看清了,是大学的班主任郑小英老师,那时还不叫导员,和中学的教法完全一样。郑老师是他的师姐,不带课,专职班主任。
“不,我不是说这个------”他发现自己几乎无法解释。如果他在他那个长梦里是个网络小说的喜好者,他就会明了一个词——穿越。可惜他从不看网络小说,他的加装了4G宽带的电脑除了工作就是阅读新闻。
父母走后,荣飞闹着要出院,医生不准,学校派来陪‘侍’他的同学也不准。就那样住了五天,总算离开了医院。他第一件事就是回老家傅家堡看‘奶’‘奶’。傅家堡在南郊,‘奶’‘奶’仍独自一人生活着。他推着借来的自行车走进那个小院,心怦怦跳着,虽然眼前的景象证明确实是在1981年,村边的文昌庙仍矗立在那儿,没有被后来傍村而过的高速公路消灭,院子里的景象也颇有人气,那只黄狗摇着尾巴扑过来和他亲热,几只‘鸡’“咯咯”叫着躲避狗因见到主人而突发的疯狂------他还是捏着一颗心,‘奶’‘奶’在吗?她还活着吗?
是的,‘奶’‘奶’在。她听见动静,迎出来,然后就惊恐地站在那儿,“小飞,你这是怎么了?”他立即被汹涌而来的欢喜淹没了,上前紧紧拥抱‘奶’‘奶’,“‘奶’‘奶’,你在,真好,真好。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泪水不由得滚下来,落在‘奶’‘奶’的脖颈。“小飞,出了什么事?你的鼻子怎么了?和人打架了?快告诉‘奶’‘奶’------”
他在‘奶’‘奶’那儿吃了午饭,是她拿手的拉面,非常香,他吃了二大碗,意犹未尽。他舍不得离开‘奶’‘奶’,待到下午很晚,恋恋不舍,像孺慕母亲的孩子。他像久别的游子回到故乡,‘奶’‘奶’略显破败的屋子是那样的亲切,每一件家具都令他着‘迷’,他翻腾着,找出自己童年时的玩具和爷爷为他买的上百本小人书,这些连环画以后成为很抢手的东西,现在都好好地躺在那儿。因为他的缘故,他的每一件东西‘奶’‘奶’都‘精’心地收藏着。
他被‘奶’‘奶’赶回了学校,和往常一样,‘奶’‘奶’一直送到他村边的公路,看着他消失在远方。
“马上就国庆了,一放假就回来。”‘奶’‘奶’的声音飘出很远。那是一定的,放假不回‘奶’‘奶’这儿还能去哪儿?
真好,‘奶’‘奶’活着!荣飞从那个令他惊惧且‘迷’茫的梦里走出来,晃晃由于一直仰看月亮而变得酸硬的脖子,回教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