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荣飞去拜会程恪。荣飞算是熟客,程恪已退休的夫人无需通报便将荣飞带入丈夫的书房。程恪正与一老者下棋。老者白发银须,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荣飞悄无声息地坐在一旁观战,程恪执白,一条尺余长的大龙只有一只眼,正在苦苦求活。
对于围棋,荣飞会一点,但不精。距业余初段的水平要差两子,看了一会就索然无味了。而两位老者仍全神贯注地博弈。
从程恪书房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王林家的一角。树丛遮住了光线,如果在夏天,窗外定是一片浓绿。也不知王林今日回来了没有。
荣飞的目光收回来,发现程恪悬挂的条幅换了,之前给他写的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换成了自己书写的四句短诗:灼灼岁序,恰似晨雾。今朝欢愉,明日何处?有些像《诗经》风格,又有些像曹操龟虽寿的诗句。仔细品味下却发现不是华夏古诗,不过诗中那种失败的无奈却一眼看得出来。荣飞晓得程恪正处于仕途的一个低潮,或许王林所言的与胡友荣一派的争斗比想象的更为严重。荣飞不知道这四句诗来自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一个著名的执政家族的一位著名人物LorenzoMidici(罗伦佐美第奇)。而这位佛罗伦萨的执政者正是在人生不得意时写下此诗句的。
程恪的书房不接待一般的客人,那么那位银须老者应当是程恪的密友了。荣飞再次确认程恪性格内的书生成分,这条横幅就是明证,书生意气绝对不适合在政界厮混,书生意气也不一定随着年龄的增长消磨殆尽。
程恪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大部分是大部头的,线装繁体本二十四史占据了一半的空间。其余的也是历史类的居多,如华夏书局版二十卷的《资治通鉴》及《续资治通鉴》。还有大量的笔记体,像《大唐新语》《齐东野语》《涑水记闻》《邵氏闻见录》之类的书。还有就是地方志了和统计年鉴了,方志中大部分都是G省的地方志。从书籍可以看出主人的爱好志趣来,但荣飞对历史却抱有一种抵触,像被陈寅恪称为“空前杰作”的《资治通鉴》,被历代统治者奉为至宝,不过是总结了封建王朝兴衰嬗替的经验教训,结果就是使得华夏的封建社会历史之长居全球之冠,使得封建意识尤为顽固。这个观点和程恪交换过,程恪认为有一定的道理,但对荣飞所说的华夏其实没有历史,有的只是简单的循环的结论不赞同。
与西方大国相比,华夏少了一段资本主义之路。资本主义曾被批判为腐朽的垂死的制度,但事实上其自身的完善功能很强。资本主义是缺少温情的,是冷冰冰的,但又是长于激励的,优胜劣汰的。资本主义制度下涌现出的生产力大幅度解放,新发明新创造层出不穷的事实表明了其制度下的创新精神,不得不令社会主义国家深思。
棋终于下完了,程恪中盘投子认负了。那条大龙还是没有造出第二只眼。程恪一副懊丧的样子,下过棋的都知道,大龙横死带来的失败感绝对强过官子小负。伴随的定是强烈的不服气。果然,程恪还要来一盘。
“算了,客人等了好久了。”银须老者开始将棋子往木质棋盒中装。
“他算不得客人。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任由泉,经济信息报社社长,我的老棋友。荣飞,一个做生意的小朋友。”
“任社长您好。”荣飞双手握住任由泉伸过来的手,“哦,听说过听说过,联合投资公司的董事长,商界奇才呀。”
荣飞的联投虽然注册了,但行事低调,尽量不惹媒体注意,这也是联投旗下企业共同的行事准则,情报任老头一定是从程恪这儿获得的。
“一个小企业,入不得任社长法眼。”
“呵呵,联投如果是小企业,北阳的大企业可就屈指可数了。别忘了我的职业啊。昨天你们在花园办酒会,神秘的很,我派出的记者根本就进不去。干嘛这么神秘?”任社长笑眯眯的说,他是个健谈的人,“荣老板,你知道北阳的工业产值多高?”
荣飞摇头。他绝不希望联投引起省市的注意。注意是迟早的事,只要联投一直发展下去,但越晚越好。国内对私企的存在还有很大的争议,至少要熬过九二年才好。
“按现在通行的国内生产总值的口径计算,88年北阳市GDP总值为230亿,就算去年的增长率为8.5,今年仍不足250亿,你的联投占了多少?2.5个亿有吧?已经超过全市的1,了不得啦。”
荣飞自己的计算口径与政府不同。联投(不含明华服装)89年的营业收入预计为4.8亿(人民币),系统总利润2.1亿,其中含明华贸易在股市上的斩获。北阳现在三位数的GDP总额看起来真的不算什么,但从九二年后,国内经济陡然加速,保持在10左右的增长率,20年后的数额就十分惊人了。自己旗下的企业能否保证10的年增长真的没把握。
“任老过奖了。我哪敢拿到市里的盘子来看——”
“任老吗?这个称呼有点早。”程恪笑道,“没有不方便的话,你是来谈开发区的事吧?”
“是。”
“按照你的计划,今年联投在傅家堡的投入可不小呀。”程恪的意思很明显,联投是否有足够的资金来源?
改造电力设施,打井,修路,建公寓,盖厂房,建员工培训中心——第一期工程的总预算是3700万,堪称大手笔了。这样的前期投入到位,傅家堡的变化将是巨大的。必将吸引北阳市甚至省里大佬们的目光,开发区就变的更加顺理成章。对程恪的好处也是明显的,但程恪的担心不无理由。
“国内经济骤冷,银根紧缩,私企的贷款不好办吧?”任由泉一定看过荣飞给程恪的傅家堡规划。
“资金不是主要问题。”荣飞看了任由泉一眼,“我们判断出云国股市会有剧烈的变化,提前在出云国做了局,不出意外的话会收获需要的这笔钱。即使不依赖国外的资金,联投自身可以筹集到这笔钱。主要事关联投的总体布局,傅家堡是一定要建设的,但时间步骤有所不同。”
“出云国股市会有什么变化?联投在出云国股市有投入?”任由泉一惊,他所知道的私企很多是乡镇企业水平,简单粗放,缺少管理,不过是凭了成本优势和服务。还没听过私企投资国外股市的。
“出云国房地产市场火爆已久,带动日经指数疯狂上涨,东京一个区的地价竟然超过加利福尼亚的总和,这不正常。明华服装的经济研究室已经正式划归联投总部直管,专家们的分析意见基本是一致的。出云国经济已经形成巨大的泡沫。坚果国为首的国际银行家已经注意到了这点,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联投不过是跟在大鳄后面拣点小钱而已。”
当一般的企业将筹资渠道固定在银行时,联投将目光放在国际资本市场确实令人震惊。
“出云国的事情需要验证。至少现在还是一片歌舞升平。傅家堡那边已经拉了一家私企入住了,协议已正式签订,它就是新都机械。”荣飞继续汇报,“联投的计划是在九一年前促成五家以上的民企入驻,新都将起到极大的示范作用。”
程恪心里感到温暖。他和胡友荣的分歧表面肇始于重汽的筹建,实际在于对北阳市的控制权的争夺。一年来官场一直有胡将离开北阳的传言,程恪知道那不过是别有用心的传言,受害者不仅是胡友荣,而且是自己。胡友荣深知自己的性格,绝不愿意将北阳市交给自己。当然胡友荣不过是省委常委,市委书记,尚无决定省会市委书记的能量,那需要省委甚至中央的决断。但自己的政绩却需书记大人的配合——意识到什么的胡友荣显然感到了危机,市府的许多工作不像过去那样顺当了——自己是赞成北阳重汽搬出南城迁往郊区的,傅家堡是极好的一个选择,但遭到了胡的反对。荣飞所做的就是从另一面否决胡的意见。当傅家堡作为一个开发区雏形展现在省委面前,形势定当大变。
现在自己不便出面,傅家堡绝对不能去。但未必别人不能去。政治就是这样,低调维持平静,强势带来危机。
“傅家堡那边,你们报社可以做些文章。”程恪慢吞吞地对任由泉说。
“现在不急,等四五月份吧。最晚不会超过六月底。”荣飞说。
程恪颔首。上半年估计傅家堡将会大变,经济信息报可以报道的东西会很多,不会有人往其他方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