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节 那个最疼我的人去了(下)

飞机晚点了,抵达北阳已是晚上11点多,快步出站的荣飞见接站的荣逸和邢芳,心里立即就凉了!如果奶奶还在医院急救,他们两人干吗一起来机场?

“哥,你要挺住,奶奶她去了-”荣逸含泪道。

荣飞呆呆地立在了当地。“去了,奶奶去了?”

“荣总,请节哀顺便。”邹铁上前接过荣飞手里的皮包,挽住荣飞的胳膊带他上车。

“奶奶怎么去的?”上车后荣飞沉声问。

老人是早上突然走的。当时身边只有甜甜一个人。和平时一样,老人在六点就起床了,自己穿上了衣服。六点半的时候叫醒了陪她睡觉的甜甜,甜甜起来后为老奶端来了洗脸水,侍候老人洗了脸。老人问甜甜,你爸该回来了吧?甜甜说她也不知道,应该快了吧。甜甜去北院吃早饭,邢芳已经在厨房忙乎了。问甜甜奶奶起来了?甜甜说是。邢芳将倒在碗里的刚热好的牛奶给老人送过去。不一会甜甜跑过来对邢芳说,妈妈,老奶又睡下了,我叫不醒她。邢芳有些疑惑,放下手里的活便跟着甜甜回到中院。发现老人合身睡下了,叫了几声奶奶不应,邢芳感觉不好,附身查看,老人已经没了呼吸。

大惊之下,邢芳跑到南院叫来了婆婆公公,荣逸也起床了,一家人过来,再也唤不醒老人了。

全家大哭一场,魏瑞兰和邢芳含泪将早已备好的寿衣为老人换上。

上午,荣之英一家赶来,简单商量了老人后事,第一件事就是通知远在西南的荣飞。但荣飞那天偏偏将手机拉在了招待所,荣逸找了隆月,问了采购部重庆的联系方式,这才联系上了荣飞,隆月建议不要告诉荣飞老人已经故去的消息,先说急病抢救吧。

然后由荣杰开车,荣之英去王村通知老人的娘家人。

陡闻噩耗的联投系高层齐聚甜井巷荣府,包括洗心革面努力改变自己形象的田瑞山。与荣家商议老人的后事。火葬肯定是不行的,老人一直反对。傅家堡老院也存放着老人的寿材,荣飞为这副寿材换了三次了,前年冬天老人急病住院,事后荣飞花巨资买了别人出让的楠木,为奶奶做了寿材,换下了原来那副柏木板的。原来那副也是荣飞准备的,已经三年多了。

所以,土葬是一定的。荣之贵提到老家的祖坟即将被征用,开发区已经发了通知要当事人限期迁坟。老父亲的遗骸也需要找地方重新安葬了,老母亲似乎不应当来回折腾了。隆月说荣飞已经在天龙山买了墓地,这个她知道。邹铁肯定知道地址。一问果然。

荣之贵魏瑞兰及荣之英夫妇也是才知道荣飞为他奶奶在天龙山买了一块墓地。之前并未听他说过。这个消息让荣之贵和荣之英心里酸酸的,按说这事应该和他们商量才是啊,怎么反而是他的朋友们知晓内情,却把家人瞒了个瓷实。

商量好说辞,大家知道荣飞一旦得知消息,肯定会打回来电话的。

孟启新劝荣家人,老人已是88岁高龄,这也算喜丧了。尤其是老人无疾而终,真是积善修德修来的福气。现在就是商量好怎么办好老人的后事吧,我知道荣总对老人的感情,风光大办就是。这事老傅最拿手,等老傅回来,就让老傅张罗吧。

风光大办没有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荣飞回来一定会追问奶奶怎么走的,临别身边只有一个养女甜甜,荣家自觉有些难堪。可是甜甜反复讲了老人最后的细节,没有痛苦,这是基本可以断定的。大家推断,估计是心梗之类的急病吧,但老人脸上一片安详,隐隐带着笑意,似乎确实没有遭受痛苦。

要交代荣飞!荣家的态度让深知荣家情况的隆月在心里叹气。

五月初的天气已经热了,必须将老人的遗体先送入殡仪馆冷藏起来,下午崔虎和荣逸荣杰即将换上寿衣的老人送进殡仪馆了。

全家都在等荣飞的回来。

荣飞回来问奶奶在哪儿?看上去倒是很平静。然后他掉头就去殡仪馆了,魏瑞兰,邢芳和荣逸陪他过去。一直留下帮忙的陶莉莉和王爱英等也跟着过去。取出老人的遗体,揭开黄色的包尸袋,荣飞凝视着老人安详的面容,呆了半晌,扑上去抱着奶奶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脑子里全是奶奶临别的情景:你去睡吧,早去早回。你去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呢。

如果知道,他以为他知道的,一定不会出这趟差了。一定会陪伴奶奶走完这最后的三四天,或许,有他在,奶奶不会走的。

魏瑞兰和邢芳哭着劝荣飞,但他一直抱着奶奶嚎啕大哭。心里和屋里的温度一样冷,自己一个至亲的人去了,再也看不到奶奶的音容笑貌了。总想着多陪陪奶奶,可是总是在忙,忙他妈的屁!如果能重来,什么公司,什么事业,都他妈的滚蛋吧!以为会挽回憾事,但奶奶离去时自己竟不在身边,“我是个混蛋,混蛋。我再也不相信梦了-”荣飞一面哭,一面骂自己。

陶莉莉和王爱英也跟着哭。她们算是对荣飞家事比较了解的人,知道荣飞对祖母的感情。她们之所以哭,与其说是哀悼一位去世的老人,还不如说是被荣飞感动。当一个平时极为冷静的三十岁男人嚎啕大哭时,一定是心伤至极处。自然感动心软的女人。但陶莉莉和王爱英左右扶着荣飞,却听清荣飞哭声中的喃喃自语,不相信梦?什么意思?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总要面对。荣飞拒绝了母亲妻子,坚持在殡仪馆守了奶奶一夜。他赶走了家人,也将陶莉莉王爱英和后来赶来的隆月李建光等人赶走,说要独自陪陪祖母。隆月只好与陶莉莉和王爱英等离开,王爱英自觉与荣飞情分不同,想再劝劝荣飞,不必在这儿守灵了,等明日将老人接回老院,肯定要停灵数日,按照北阳农村的风俗,像荣飞祖母这般的年龄,那是至少停灵七日的。荣飞说不行,他不能让奶奶孤零零地留在这儿。王爱英说那我就陪你留下吧。荣飞说你留下做啥?这儿不需要你。隆月发现王爱英消瘦多了,曾经白皙丰颐的脸型变成了瓜子脸,感觉到她这几年搞基金会也是很劳累的,具体的情景荣飞不止一次讲过,非常辛苦。荣逸和荣杰也赶过来,最后也被荣飞赶走了。隆月最终悄悄留下了黄天、邹铁和李宁,守在外面陪着荣飞。

灯影昏暗,心事如麻。梦境与现实反复交替。自81年后,自己仿佛生活在两个世界中,自己总想弥补人生的遗憾,但最疼爱自己的奶奶生活的幸福吗?她最喜欢的东西自己给了她吗?荣飞跪在灵前,默然检索着自己的灵魂。奶奶最需要什么?是的,她老人家最希望的就是家庭和睦,子孙昌盛。

自己能做到吗?

可以肯定,金钱可以换回平静,但换不回融融的亲情。幸福的家庭需要所有成员的共同经营。

第二天将老人的遗体领出,送回傅家堡老宅,入殓于已经油漆一新的楠木棺材中。奶奶是老辈人,还是按旧礼走吧。傅春生已经接管了丧礼总管一职,老宅已被花圈挽联装饰的白茫茫一片。

荣飞一遍遍向邢芳和甜甜追问着老人去世前的情景,甜甜的回答让他很难过,奶奶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光想着的还是自己啊。

为了方便,老人的后事移到了傅家堡老宅。在院子里搭起了灵棚,接待前来祭奠的乡亲。农村自有农村的传统习俗,王老太在傅家堡也算高寿,加上荣飞的面子,傅家堡的村民们几乎家家来祭奠。

亲戚们,包括邢芳的姐姐弟弟,都来傅家堡祭奠老人,还有就是荣飞的一些同学朋友。值得一说的是陶建平,带着一帮荣飞不认识的青年来祭奠老人。荣飞觉着陶建平又在走当初的老路,但实在没心情跟他谈。当然还有就是联投的干部们,自然不能不来,这是一支庞大的队伍,无论是员工总数还是经济规模,自麒麟量产后已是全省第一。当所有的中层以上的干部齐聚傅家堡,发生拥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花圈只能摆在院子外面,层层叠叠,收一批送走一批。除掉联投系的重要干部,省市两级的与荣飞交好的官员们,有些是亲来,像程恪、王林、赵晓波都亲自来拜祭了老人。一些重要的领导或派秘书送来花圈挽联,如齐明远和武甘霖。或者打了电话慰问,岳志军的电话虽然没说李建斌的名字,但他出面就代表了李书记了。

一些有联系的企业也前来吊唁。值得一提的是北重派了万福才副厂长带了杨兆军前来吊唁,送了花圈。带给了荣飞胡敢的问候,说胡敢正在北京开会,实在赶不回来了。虽是托词,总算找到一个借口吧。

最善于走人情礼往的国人总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连恒运都派人祭奠,送了花圈挽联。

茫然接待着一拨拨的客人,这几天他基本不理公司的事了,晚上就住在了老宅,因为奶奶每年总要回老宅住上几天,所以老宅基本保留着老人生前的样子,借给族人住也没占老人所居的那间屋子。荣飞小时候的玩具被老人精心收藏着,其中有一套装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里的象棋,棋子个头很小,其中一枚黑卒子被火烧过,留下了痕迹。这套棋子的背面其实图案不同,细看是有区别的。荣飞小时候只看背面可以很准确地区分开每一枚棋子,靠着这个本事,在和奶奶玩棋(不是标准的象棋玩法,而是另外一种简单的游戏)总是能赢奶奶,奶奶后来才发现孙子在作弊,但也惊异于他可以辨别其中微小的差别。这个本事被老人无限夸大,成为她最爱的孙子身负异秉的证据了。

这套棋子仍完好地收藏在那个铁皮桶里。荣飞睹物思人,潸然泪下。

每天都在忙着积累财富,其实人生最大的财富就是亲情啊。当失去亲情,才知道亿万财富是换不来那种温馨的感觉。如果可以变换,他宁愿回到从前的轨道,在奶奶身边尽最大的孝心。

老人的后事基本动用的是傅家堡村民,荣飞不准动用联投系,但北新实业集团的一把手的傅春生赶回来主持了老人的葬礼。他和荣家本是近邻,对老人也很有感情。联投总部自发来傅家堡荣家帮忙的人很多,荣飞虽然对大家说这是私事,用不着这么多人耗在这里,而且农村的这一套成法大家也不懂。但每天过来的人还是那么多。

这也是人之常情啊。奶奶的猝然去世对荣飞的影响很大,只不过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七天后,老人被葬入了天龙山墓地。按照传统,荣飞的爷爷的遗骸也被起出同老伴合葬了。送葬的队伍挤满了这个新辟的墓地,各种车辆将墓地前本来很开阔的停车场占满了,一直占到公路上。墓地的管理人员惊异这家势力的庞大,光是看那些赏心悦目的进口轿车就足够了。管理制度有不许他们打听客户的身份,让工作人员极为好奇。

镶嵌在大理石墓碑上老人的照片是前几年照的,最近一两年就没有单独为老人照相了。荣飞凝视着照片,企盼着真有一个天国类的地方,可以寄托奶奶的灵魂,让他有一天可以与奶奶相聚。

自己的路还很长,但老人已永远的走了。从前他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从有了那个奇异的长梦,荣飞的信念动摇起来,或许人死后真的有灵魂吧?但愿奶奶的灵魂能够得到安息。

安葬了老人后,荣家又面临着分家了。老人留下的值钱的东西不多了,只有那四根在香港仿制的金条。还有就是不到二十万的存款。这些钱大部分是荣飞兄弟给奶奶零花的,她没什么花销,都存起来了。

知道金条真相的只有邢芳,父亲和叔叔都晓得是荣飞从谢慰山手里赎回来的,但真正的祖传大概已经被银行熔化了铸成了金砖或者制成了金首饰卖给了不知何人了。

荣之贵和荣之英征求荣飞的意见。

“这点东西,还是你们老兄弟分了各自保管吧。要我看遗产只是个对先人的念想,如果靠着遗产度日,这家也就快败了。那点钱,你们也分了吧。”荣飞转而问荣逸和荣杰,“这样,你们同意吧?”

二人均无异议。其实,分家还轮不着荣飞这一辈,但荣家情况不同于他人,父亲和叔叔反要看他的脸色。

“还有就是这套老宅了。”荣飞环视着自己生活过很多年的院子,在这儿,自己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是何等快乐的时光啊。老院在自己的改造中消失了,又没有消失。但将来还是会消失的,“奶奶很喜欢这套院子,曾说过这套院子将来是不分的。这个将来真的来了。我的意见是尊重她老人家的意见,院子是荣家的,永远不分。除非将来政策逼不过拆迁-”

“就这样办。”魏瑞兰证实老人确有这个心愿,“我们都有房子,又不缺住的地方。还分什么啊?就这样留着,雇个靠得住的人看着,谁想回来住几天都成。”

荣之贵和荣之英都同意。

十二年前,荣家有过一次不愉快的分家。岁星复始,又来了一次分家。但此时大家的心境已变,不再在乎这几根金条了,对位于傅家堡的由荣飞出资装修出的老院,不分最符合各方的利益。

十二年间,北阳横空出世了一个联投,说起来这个拥有数万员工数十亿资产的庞大企业联合体好像也算荣家的。

“爸,妈,叔,婶,”在祖母下葬的第一次家庭会议上,顺利处置了祖母的一点点遗产后,荣飞对自己的四位长辈说,“奶奶走了,我很难过,你们也难过。我琢磨着,纪念奶奶最好的方式就是咱们全家过的好。和和睦睦,开开心心。这几年我行事多有乖张之处,伤了长辈的心。对弟弟们也照顾不够。这几年给奶奶守孝,很多事情想起来惭愧的很。如今爸妈都接近正式退休,也不上班了。叔婶呢我看也不要在意北钢的那份工作了。如果舍不得老伙计老朋友,那班就先上着,如果觉着休息了好,那就休息了。咱们荣家不缺钱了,我在联投的各个公司都有股份,没有认真的计算,只要不出败家子,几辈子也花不完了。等我理清头绪,会对股份做一个安排。小逸和小杰年轻,不能想着坐吃山空,还得努力工作。你们四位就不同了,我希望你们吃好,穿好,玩好,最终就是将身体养好。别的事情,我会安排好。二个弟弟,有本事呢,自己会挣出一份家业,没本事我也会给他们留一份足以一生无虞的股份,你们放心好了。至于荣家的第三代,我觉着你们就不要为他们的未来着想了,时间往回推上十五年,谁也想不到今天。”

荣家的四位长辈彼此望着,当老太太在世时,他们或许意识到了,或许没有,当老人驾鹤西归,他们方才发觉,荣家的主心骨和粘合剂是那位后来明显不怎么管事的母亲。这几天的烦躁不安既有对母亲的思念,更有对未来的一种担忧。这种担忧尤以荣之贵为甚。担忧是什么,却不愿细想。这个分家会或者家庭会是荣飞提议召开的,直到现在,终于将心落在了肚里。老母亲去世,联投的老总们来祭奠甚至陪着守灵也就罢了,省市的高官们纷纷亮相可是有钱也买不来的荣耀。这下子傅家堡荣家不出名也不成了。

母亲的西去,反而让荣家这个有些叛逆一直和家里不甚交心的孩子回归了。家庭会荣飞没有叫荣逸和荣杰的用意也昭然若揭,因为他要在四位长辈前表态。

“好,小飞说的好。对小逸小杰,小飞的话就不要跟他们说了,”安萍道,“他们小哥儿俩应当好好学学小飞,争气些。将荣家的担子一齐挑起来。”

“小飞说的好,”荣之英目视着侄子开口道,“老人去了,逼着我想了很多东西,我们确实老了,跟不上形势了。帮不了你多少事,但也不给你添乱。你的公司嘛,我觉着已经很了不起了,北钢的朋友们知道我是你叔叔,谁都得高看我一眼,连邱总都主动问过我呢。叔叔说这些话,是想让你不要太要强了。这几年太累了,脚不沾地,以后学会照顾自己。”

荣之贵想说什么,最后没有说。对于儿子的表态,他是高兴的。但对于弟弟和弟媳的话,他又不那么高兴。

“老荣,以后你要改改你的生活习惯。少玩那些破古董了吧?你十几万买的那个花盆,小飞找人鉴定了,就是假的嘛。他不愿意打击你,是儿子给你面子。有钱也不要那样糟害了。这事当着之英和小飞,我在这儿说清楚。不能再瞎话钱了。就是烟和酒,也要节制一些,对身体没好处。”她转而对荣飞说,“你叔说的是。你以后也要照顾好自己,生意是做不完的,钱是挣不完的。这几天你累的很,没休息好,今晚好好睡一觉。听到了吗?”她看到儿子脸颊上带了病态的潮红,眼圈却成了熊猫眼,而且明显的消瘦了。

“好,我会的。”荣飞对母亲笑了笑。

晚上荣飞还是住在老院,下午父母和叔婶都回甜井巷了,只有妻子和荣逸陪着他留在傅家堡。晚饭后他一直坐在屋檐下沉思,直到暮霭四合,喧闹了数日的老院终于归于宁静。邢芳叫他回去休息,他说他想一个人坐一坐。

以后也应当经常回来坐一坐。

哦,我的老院。当我浮躁疲惫时静坐院子一隅,阳光透过树影或许会听到奶奶轻柔的声音。是细腻温柔的轻语,安静如南墙根静默的老枣树。这时的感觉会是多么的舒缓静安。轻轻放下的是欲望,柔柔照澈的是心灵的光芒。奶奶的魂魄一定会寄托于老院中,永远凝视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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