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的日子很好, 已经开了春,终不是终日阴沉的天幕,春寒料峭, 却草长莺飞。
听说大军班师之日乃是政和帝亲自到安定门迎接的, 又听说云京的大街小巷每家每户都挂了白幡, 出殡之日全城的百姓披麻戴孝, 送灵出城, 哭声恸天。
皇上追封宋景暄为大将军王,表彰的文书有几页长,赐谥睿忠, 从国库出资重建被烧毁的宣王府,减免原封地钱涚三年。
死后哀荣至盛, 可这些又有何用?
楚月一直闭门不出在府里养伤, 静静地听着朝堂风雨, 可一切却已于她无比遥远,她如今唯一该忧心的是, 如何将自己这一身伤肯能会留下来的的疤痕处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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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疼不疼?”
紫铜熏炉的轻烟淡淡,映着纱帐飘渺,即便已是入春,屋中依旧烧着取暖的炉子。
“不疼,有些痒。”
“忍忍, 一会儿就舒服了。”
轻薄如蝉翼的鲛绡帐中人影摇动, 有低低的抽气声响起。
“真的很痒?”
贺琛抹药膏的手一顿, 看着楚月肚腹上才结痂的伤口道。
“又疼又痒。”楚月咬牙忍着伤口上如万蚂啃咬的感觉, 用手臂盖上了眼睛。
这么多年受了那么多大小伤, 真真儿是没有比这回更难过的了。
“那不用这玩意儿了。”贺琛将手中的膏药盒一合,甩手就要扔。
“别!”楚月猛地伸手扯住贺琛的袖子, “留疤了多难看。”
贺琛淡淡道:“我不在乎就行了。”
“你不在乎我在乎!”肚子上这么长一条伤疤狰狞在那里,叫她怎么忽视地了?
“那就让新荣再换一种药膏。”
伤口上疼痒的感觉愈重,楚月忍着挠墙的冲动,咬牙道:“这玉凝胶是最好的去腐生肌灵药,你叫新荣去换什么?我可不是你,倒时候伤口长坏了再去削了重新来。”
贺琛的眉心紧皱,捏着药膏的手紧了紧,终是用指尖刮了药膏抹在了楚月的伤口上。
“有了这回的教训,我瞧你以后还敢不敢什么事儿都不要命地往前冲!”
楚月叫伤口折磨得没了脾气,只是瞪了一眼。
贺琛拿纱布重将伤口包好,帮楚月将衣衫披上,道:“待会儿我要进宫去,出来还要回衙门一趟,你不必等我,累了就睡。”
楚月凉凉地笑了一声,“皇帝这两日还忙着?勋国公府不是已经要败了吗?”
楚月虽不往宫里去,但也听说郑贵妃已经被幽禁宫中,若非宋景暄大丧才过怕惹人非议,这废妃的旨意怕早已下来了。
“朝里的事儿哪有个停的时候,除非……亡国了。”贺琛笑了笑,“你歇着,我先走了。”
“阿琛!”楚月倏然抬手牵住贺琛的手腕,明眸中有一点细微星光犹疑沉浮。
“怎么?”贺琛的眉梢挑了挑,“舍不得我走?”
“阿琛,”楚月看着贺琛,重重地咬了一下唇,“我们成亲吧。”
朝局这般龌龊不堪,她已是对它没了希望,辞官的折子她已经写好了,生死边缘走了那么多遭,她也再没有力气,就像航行大海的船舶,到了该靠岸的时候。
成亲吧。
幽深的眸中划过一瞬的怔愣,然后倏然深沉。
贺琛一瞬不瞬地盯着楚月的眼眸,仿佛是在确定这是否是幻境。
“好,成亲,马上成亲。”贺琛当嗓音低沉郑重,转身往外走去,“我这就去让新荣准备,挑个好日子马上成亲。”
“唉……”楚月伸手去抓,可贺琛已是出了房门,只能缓缓放下手来。
“怎么,比她还要急的样子……”
贺琛说的马上,是真的马上,日子直接定在了下个月,而按着他贺大人的性子又不能显得仓促,虽然只是在府里办也发请柬,但样样东西都要到位,是以整个府内的人霎时间就都忙得脚不沾地,订做喜服的裁缝成日拉着楚月试衣服,
“大人,这箱子男装还要留着吗?”
因着要大整而显得有些凌乱的屋子里,惊澜拖出楚月那一箱子的男装问道。
楚月手上翻着一本书,闻言,转头看了一眼道:“留两件备着,其余的都扔了吧。”
“是。”惊澜应道,“前几日贺大人定了许多的女装,地方腾出来正好放那些,还有新送来的女子首饰都已经入库了,大人您要不要先挑挑?”
“不用。”楚月摇了摇头,“他今儿个不进宫,必早回来,等他回来与他一道去挑,正好再挑些料子给他裁几件春衫。”
“是。”
将书翻至最后一页,楚月将书放在桌上,瞧着外面还甚早的天色。
这些日子除了试衣服,她便只能拿些话本游记来打发时间,别看贺琛平日里手上拿的都是些圣人之书,但各种游记奇志却是不少,说是少年时候看的杂书。
“我去阿琛的书房换本书来,你将那些以后用不上的都处理了吧。”楚月起身道。
“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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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因着两人的身份立场不同,楚月甚少往贺琛的书房去,贺琛与手下说公事,也都在书房里,听说她搬到贺府以前,贺琛有时晚了便都在书房里睡的。
“楚大人。”书房的门前照例有人守着,见着楚月来了,面色略有些奇怪。
楚月知道,他们是为了上回她到书房送个汤就顺手干了件奸细的事情,结果叫他们牵连受了好一顿罚,所以笑了笑,直接进了房门。
比起蟾光楼里的处处奢华精致,书房里的摆设明显简单了不少,楚月径直上了二楼去取书,一点一点慢慢环视这楼上的摆设。
虽然也是来了一两次,但都没有真正仔细看过这二楼,听府里的人说,当年太子将这座府邸送给贺琛的时候,这书房是叫贺琛选来做卧室的,从小小的东宫属臣,到翰林,再到后来任给事中之前才有的蟾光楼,所以这一楼曾是办公的书房,二楼便是卧室。
这么多年,他的阿琛都是住在这里的。
楚月不禁细细看着这屋中的摆设,指尖从书架塞得密密麻麻的书籍上划过,随意抽了几本,多少都有批注,如《国策》一类的书,更是全篇都批地密密麻麻,向来翻来覆去不止一遍。
这样一个饱读诗书的人,为什么就要执着与宋景灏那种人。
想到这,楚月不由得眸光微黯,满腹经纶,难道都要为宋景灏那种庸才鞠躬尽瘁么?
指尖划到书架上那三排游记上,虽然比那么正经的学问书来看着少了些,但塞得一点缝隙不漏,楚月随便挑了一本,竟连续几下都抽不动,不由使了力,结果霹雳巴拉带下来好几本,全摔在了地上。
楚月只好蹲下去捡,抬眼却看见书柜底排那一溜的小柜子,不由心念一动,顺手开了一个,只见里头整整齐齐码了一柜子的宝石金戒指,华光闪闪,摄人心魄。
这是……首饰柜?
楚月的眉梢一挑,想到贺琛身上那几乎从不重样的扳指佩玉,不由起了好奇心,把书放回去,蹲下来一个个开了那柜子,果然都是一溜的各种款式材质的扳指,佩玉,发冠,翻到最后几个柜子,甚至还有几件衣服,俱是青莲色的,还有……一件黑色的。
黑色的,莫非是夜行衣?
身为一个夜行衣从不离箱子的江湖客,楚月一点都不觉着有什么好奇怪的,伸手将那夜行衣拉了一半出来,却见是一件黑色的斗篷,只是上面银边的绣工考究精致,还缀了一颗颗黑珍珠。
黑珍珠。
楚月的眸光倏然一顿,隐隐觉着有一种眼熟的感觉,手上一用力,将整件斗篷都从柜子里扯了出来。
“砰。”
轻微的声响砸在地毯上,楚月低头看去,只见一只方形的锦盒。
贺琛放那串沉香木手钏的锦盒?这么会在这里?楚月的眸光微沉,将锦盒捡起来打开,一阵香味扑面而来,却又隐隐裹挟这一股子霉味儿,猛地将她的神思撞得一恍,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杀了翎白。
恍惚间,耳边响起一声模糊的指令,楚月的不由自主地将剑出鞘,手上捧着的锦盒落地,那种混沌恍然的感觉倏然抽离。
西域一点红!
楚月的心中一震,当初段青便是用这中蛊控制了她杀了义父又要杀翎白,贺琛怎么也会有这种东西,说是皇帝赏的,难道政和帝会赏他蛊毒的引子吗!
眸光一转,楚月看向那间落在地上的斗篷,眸光一颤,猛地蹲下在地上一寸寸地沿着那件斗篷上缀着东珠的边缘拂过,在底下不起眼的袍角处,看见了一处断裂的线头。
是他,当初在苍山密林与刘节密会的神秘人是他!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楚月怔怔地摔坐在地。
他为什么会和刘节有瓜葛?为什么会有西域一点红的蛊引?为什么每次进宫面圣都要带着这浸了蛊引的沉香木钏?
他到底在做什么?
控制皇帝?
他从小就在云京,就在苍山,为什么却对此事三缄其口?为什么对苍山行宫的密道如此熟悉?为什么对皇室的辛秘都了然于心?
他为皇帝做事,也为太子做事,在私底下却从不掩饰他对他们的不敬,甚至是不屑。
如真按他所说因为太子是正统所以才选择扶助他,那么既然他在意正统却又对正统不屑?
楚月捂住脸,突然发现,他对她的枕边人竟然连一星半点的了解都没有!
当初查的情报里说贺琛是科举时进京的,也就是说起码在科举前他不可能住在云京城里,否则以隐星阁的本事不会连一个人在京城里住了这么多年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张斯说他在苍山见过他两次,说明他当时有可能是住在苍山上,以他对苍山行宫密道的熟悉程度,莫非是苍山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