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朱氏口中的织雨, 就是楚月的亲娘,乃是相国府的家生子,自幼在楚老太君的院子里服侍, 后来被指给了嫡次子, 也就是楚月她爹做通房, 连个妾的位置都没有, 说来还真是极低贱的, 朱氏说织雨的容貌娇嫩,又特指楚月她爹离家的时候只带了她,安知就不是在讽楚月她娘以色媚主的卑贱。
“倒是有几分相像, 就是面上有些瘦。”楚老太君看着楚月,瞧着她那瘦黄的面上那径直看着自己的明亮眸光, 莫名觉着有些逼人, 直叫她心中看着不悦, 不由想皱眉头,却扫了眼旁边坐的二子, 硬生生忍了下来。
“祖母,滢姐姐在外头漂泊了这么多年,风吹雨打,吃了这么多年的苦,自是不如咱们养在府里的舒坦, 而且又病了这么长的时日, 形容消损也是在所难免的, 只要再在咱们相国府里养些时日, 自然会好起来。”
说话的是朱氏身旁的一个女孩儿, 十五六的模样生得玉致美丽,一身鹅黄的衣裙陪着粉色的褙子, 笑盈盈的面容看起来天真善良。
呦呵,楚月的心中冷笑了一声,还真是个会说话的美人儿,一句话贬人的话能说得这么漂亮又表情到位也是个本事,从头到尾暗贬楚月是个外面养的村姑,风吹雨打,贫苦粗糙,与朱氏方才贬她生母的话互相呼应。
果然都是好本事,楚月想了想,自己十五六的时候在干嘛,似乎正在江湖上风生水起,手起刀落,一刀一个脑袋,纯武力的活计。
思及此,楚月只觉着手上有些痒痒,她果然是男人做得久了,这与一群女人在嘴皮子上耍功夫,真真是不如在江湖上与人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的痛快。
心中这样想着,楚月又往自己亲爹那儿瞥了一眼,瞧着他那依旧没有表情的面孔,唇角几不可见地讥诮微勾,垂下眼来,只做出一副木讷的模样。
大约是楚月这副至始至终怯懦蠢笨的模样叫楚老太君没了兴趣,又想想是个通房之女,楚老太君抬起手,似有些疲惫地摆了摆,“好了,你们都下去吧,今日外头来了许多的姊妹,你们年轻的,都去玩吧,修儒修文都往前头照应去,别叫人说我们相国府失了礼数,不必再在这儿陪我这个老太婆。”
修儒修文,指的是楚家如今的顶梁柱楚修儒与二爷,也就是楚月的亲爹楚修文。
“祖母,您哪里老了,孙女儿最喜欢您了,孙女儿哪都不去就在这儿陪您。”娇嗔软语,依旧是站在朱氏旁的那个少女,上前跪伏在楚老太君的膝上,一副痴缠天真的模样。
楚老太君的面上祥和,摸着少女的脑袋笑道:“不用哄我这老太婆,我知道你平素最是贪玩,今儿个这么好的机会怎肯错过,还是出去玩吧。”
“祖母……”埋头娇嗔,那软糯的嗓音直叫人听得心都仿佛要化了,只叫楚老太君的面上笑出了一朵花。
“好了好了,知道你孝顺,出去玩儿吧。”
那少女闻言,从手指缝里露出一只眼睛看着楚老太君,别是一种灵动娇俏的味道,“既然祖母这么说了,那孙女儿可就出去了。”
楚老太君的笑声微顿,然后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少女的额头上,笑得愈发开心又透出一种宠溺,“你呀,就知道你,出去玩儿吧。”
“是。”那少女起身道,转身朝楚月的方向去,拉住楚月的手,笑道:“滢姐姐刚来府里想必还不熟悉,就让娆儿陪你一道玩儿吧。”
楚月看着楚月娆亲热地抓着自己的手,眸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自己亲爹的方向,状似羞涩地垂头不语。
果然,一直无话站在楚老太君身边的楚修文开口道:“滢姐儿的身子才刚好,大夫说受不得累,还是回去歇着好。”
楚老太君面上的笑意微收,道:“这滢姐儿自从叫找回来就一直闷在闺房中养病,你这亲爹一直把女儿养在屋中不出去也是于病不利,娆姐儿想叫滢姐儿一起在府中走走散散心也是好事,有什么可担心的。”
楚修文一身藏青色纹暗金松鹤的衣衫儒雅,在旁不卑不亢道:“儿子就这一个女儿,自是要看的紧紧的,大夫嘱咐过的,还是要谨慎些才是。”
楚老太君没有看楚修文,胳膊靠在引枕上,面色寡淡,“就你是最谨慎的,好吧,既然如此,便叫滢姐儿回院里头吧。”
“谢母亲体谅。”楚修文拱手道,转头看向楚月,“还不谢过老太君。”
楚月的唇角动了一下,飞快划过一抹讥诮,垂眸低眉顺眼行礼,“月滢谢过老太君。”
“儿子告退。”
楚修文简单行了个礼,便转身朝外走去,楚月亦转身亦步亦趋地跟上。
出了屋子,一路走出院儿门外,楚修文的脚步才停下,看着空无一人的院门外,不禁皱了皱眉,转身问陶嬷嬷道:“软轿呢?”
陶嬷嬷道:“出来的时候本想叫咱们自己的软轿的,可相国府早已在门口备下了,所以只好用相国府里的软轿,如今想必是早已回去了。”
楚修文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院子,这□□上连个丫鬟头没有,想要叫人去抬软轿想必只得回楚老太君的院子里去叫人,一来一去半个时辰还不知叫不叫得来。
“那你就送小姐回去,仔细着点。”楚修文道。
“是。”
陶嬷嬷应了声,楚修文的头一扭就要走。
“爹爹。”一直垂着眸子的楚月倏然抬头,清悦的嗓音发出的语调拖长尖刻,透着一种明显的讥讽。
楚修文的身子一顿,回头看向楚月。
“爹爹,今儿个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何不用?”楚月凉凉地看着楚修文,“你把我抓来养了这么久,难道就这么晾着?再好的棋子,不拿出来亮一亮,怎么叫人知道你有一颗好的棋子?”
楚修文看着楚月,面色冰冷无波,淡淡道:“自有用你的时候,你回去等着就是了。”
楚月的唇角扬起,勾起一抹冷笑,“那您能告诉女儿,你是想卖了女儿,还是想女儿我去卖了人?”
楚修文别过头,冷冷道:“这不是你该管的,回去待着就是。”
“好,那女儿我就回去待着了,爹爹您可千万别忘了我。”莲步轻移,楚月径直越过楚修文向前走去,勾起的朱唇边是一抹凉薄讥诮的冷笑。
这就是她的亲爹,从小不曾养过她,本道是父女缘薄,却不想转过头来,竟是一早将她归列成了棋子,岂止缘薄,简直已是成仇。
淡雅的冷香轻薄,楚修文转过头看着楚月远去的背影,早已露出沧桑的眸中光芒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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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径花丛,假山林木,相国府的景致自是满目的锦绣繁华,却也是径道交错,楚月自是不认得路的,却自有人在前领路,不过挑的也是没有人的偏僻小路,反正走了一盏茶的时辰都不见有一个人影。
楚月没有说话,只是沉眸想着自己的事,也没有记路的意思,今儿个看着楚修文与楚老太君的态度,想来她以后来相国府的机会是极少的,这后宅深深,即使记清了路也是逃不出去的。
倒是今儿个来这一趟看了一场好戏。
果然楚修文与相国府的关系是僵硬的,却是既没有要缓和,也没有往绝交发展的意思,不上不下的,看今儿这楚修文与老太君说话,似乎并不怕楚老太君,反倒是楚老太君在言辞间有些顾忌,倒是真耐人寻味了。
还有那朱氏与楚月娆,明明是亲生的母女,却显然在楚老太君面前争宠,那楚月娆说话的时候叫谁人也插不上嘴,方才楚老太君叫他们出去的时候,楚月分明看见朱氏动了动嘴要说话,却硬是叫楚月娆强在了前头,只好生生的把话咽了回去,那眼眸间光芒交错的,说不清是妒恨还是恼怒了。
还真是……不知道是个什么的章法。
“小姐当心,看着路。”
正想着,冷不防前头一级极低的石阶,楚月一脚绊在上面,让陶嬷嬷眼疾手快地扶住。
楚月的手在膝盖上撑了一下,直起身来拂了把盖上脸颊的长发,凉凉道:“这相国府的路还真是够乱的。”
“所以小姐更该小心才是。”陶嬷嬷淡淡道。
“呵。”楚月冷笑一声。
四月春暖,微风徐来,楚月抬头看去只见前头已是要出了这假山小径,过了那莲池上的拱桥再拐过一个弯便是要到了那从相国府通到楚府的小门了。
“小姐您快走吧,回去晚了叫老爷知道可是不好。”陶嬷嬷淡声催促道。
那又怎样!
楚月原本只是不甘,叫陶嬷嬷一句话说的,明知不该,却又忍不住挑衅,“他难道还能杀了我不成?”
陶嬷嬷的面色不变,依旧是冷着脸,道:“老爷不会杀你,只是老奴怕您的胃受不了。”
从一开始,每每楚月极不听话的时候,最常被整治的就是饿饭,依楚月的性子自是不会怕这个,可形势又未到了该鱼死网破的时候,既逃不出去,又何必多白受那罪,却又管不住自己挑衅的欲望,结果只因着嘴上的缘故,就叫饿了好几回。
“我若真伤了什么,你们就不怕倒时候卖不了好价钱?”楚月讥诮道。
“小姐,您该回去了。”陶嬷嬷的眼皮也没抖一下,只是机械道。
“哼!”
池边的柳条婀娜,透过那嫩色的枝条可见那莲池上的拱桥,楚月将垂道肩上拂到面颊的长发一把抓可甩到背后,正要抬脚,眸光不经意间瞥见莲池对面的拱桥上走上一个身影。
“世子,世子……”
隐隐的,还能听见身后小厮的声音。
楚月的眸光微眯,定睛看去,只见那走上拱桥的男子一身窄袖玄色织锦祥云的衣衫,样式是极简单,一看便是武人的装束,待走进两步,楚月终于堪堪看清了脸,是一双生来透着桀骜嚣张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