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节那抹了鲜红胭脂的嘴唇张开,轻叹了一声,口中响起那种特属于宦官的尖细的嗓音,“还不是咱家的绒球儿这几日都蔫蔫的没什么精神,所以咱家就想着带它到外头兜兜风儿,这不,回去的时候正好路过礼部,想起今儿个圣上赐恩荣宴,就顺道儿进来瞧瞧,也好让绒球儿看个热闹,沾点儿新科进士的喜气不是。”
说话间,刘节的身子微侧了一下,楚月便瞧见他双手抱在怀中的一只白色猫咪,恹恹地伏在他怀中,想必它便是那“绒球儿”了。
恩荣宴向来汇聚都是文官,一个个饱读诗书,不说满腹经纶,那也是学富五车,带一只病猫到恩荣宴来瞧热闹沾喜气,这种语句组合,怎么听,那都是有辱斯文,根本就是亵渎。
啧,楚月暗自挑了一下眉,又想到了本次科举的结果,三鼎甲两个都是阉党分子,内阁搅和了半天也只弄到手一个榜眼,再在加上刘节添进去的那五十二人……虽说只是一次小小的科举,但都说内阁在朝堂上已见式微,看来果真是确有此事了。
本次恩荣宴主位乃是内阁次辅孙贞远,刘节这会儿来,摆明了就是来耀武扬威给内阁添堵的。
果然,孙贞远一听刘节的话,瞬间脸色一黑,沉声道:“不过是只畜生而已,不知人性,不通文墨,亦不受圣人教诲,也配到这御赐的恩荣宴来。”
孙贞远虽是在说绒球儿,可一双眼睛却是直盯着刘节,那不知人性不通文墨不受圣人教诲,明显了指的就是刘节。
话音一落,周围的阉党中坚人员瞬间朝孙贞远投去愤怒的目光,却碍于他正一品朝廷大员的身份不敢吱声。
刘节有些松弛了的三角眼中闪过一道阴毒光,冷笑道:“绒球儿乃是波斯进贡来的,连陛下都曾亲自喂过食,赞它聪慧通人性,不想到了孙大人这儿便成了不通人性的畜生,不知陛下知晓会如何想呢?”
“你!”孙贞远的眼睛一瞪,却顿时被刘节噎得无话可说。
自古皇帝金口玉言,皇帝夸过的东西,谁人敢说个“否”字,刘节如今,分明是说他以下犯上了,这可是轻则丢官削爵,重则抄家流放的大罪!
寒凉如水的夜风吹过,拂动了楚月的衣摆,亦拂过孙贞远因气愤而微微颤动的胡须。
啧,内阁近些年果然不景气,楚月悠悠地暗叹了一声,这么看来,比起留京或入翰林考选庶吉士,还是外派比较好。
“喵!”
正垂眸兀自感叹,却不料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猫叫,楚月垂着头,只见眼前突然白影一现,一只白猫突然撞在她的小腿上。
我去!
楚月一惊,背上的汗毛瞬间竖起,这不就是刘节的那只绒球儿吗!
夜色如水,楚月的身子绷得僵硬,死死地盯着那种对着自己的进士袍又舔又咬的白猫,恨不得用眼神儿在它身上穿个洞。
死猫,贼猫,往哪儿扑不好,偏偏扑到她这儿!
她到底哪里吸引它了……吸引?楚月的脑中突然灵光一乍,想起了出门前罗慕生那厮不慎端着碗鱼汤撞在了她身上,幸好她躲得快,只弄湿一小块衣摆……
衣摆,楚月看着那只对着自己的衣摆咬得正欢的白猫,在心中狠狠诅咒罗慕生喝鱼汤被鱼刺卡死。
“绒球儿,回来!”
白猫一从刘节的手中窜出,便引起了周围人的一阵惊呼,楚月的前面本挡了不少人,可别看那白猫的身形有些肥硕,动作却是灵敏,穿过人缝就直接跃到了楚月的脚边。
刘节下意识朝着绒球儿窜出的方向追了两步,挡在他身前的东厂厂卫与楚月前一席的四名进士急忙向旁退让开去,迎着众人的注视,连着楚月同席的三人也退了开去,只剩下楚月一人与绒球儿,僵硬地站在众人视线的中心。
楚月身形僵硬,垂着头不敢去看前面的人。太监当久了,心智本就易扭曲,早就听闻刘节上位后喜怒无常,是个弑杀的,今儿又带着这么多杀人不眨眼的东厂厂卫,纵使楚月闯荡江湖多年经历数次生死,亦不觉背上冒了冷汗。
刘节那双透着阴狠与狡诈的三角眼看着地上的绒球儿半天,用香粉抹得惨白的面上不辨喜怒,周围的拥趸们觑眼看着,亦不敢轻易做声。
“呵呵。”刘节突然大笑,笑声尖锐,如同夜枭,他一笑,周围的拥趸们亦跟着笑了。
“绒球儿这几日总是没什么精神气儿,咱家还以为得了什么病,没想到一来这恩荣宴便突然好了,定是啊沾了这御赐宴席的龙气,还有咱新科进士的喜气,早知如此,殿试之时,咱家便该带绒球儿去转转的。”刘节用手半捂着猩红的唇边笑着边道,字里行间,处处不忘在“斯文”这俩字上踩一脚。
笑够了,刘节终于将目光落在了楚月的身上,“这是本届的新科进士吧,抬起头来让咱家瞧瞧。”
闻言,楚月一怔,然后缓缓抬起头来,举止从容,可神情间,却恰到好处地透着敬畏。
“此人是三甲第一百九十五名,御赐同进士出身。”刘节的话音才落,方才被其他人挤得没地儿站的鸿胪寺少卿顿时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谄笑着对刘节道。
刘节阴凉的眸光在楚月的脸上转了一圈,然后道:“咱家看这同进士就像是个有造化的,外派做个地方小吏没得埋没了人才,前儿翰林院有个编修出言无状胆敢私下辱骂咱家,刚被削官下了诏狱,正好,便由这同进士顶上罢。”
啥?由她顶上!楚月的脑中顿时一怔,新科进士,向来都是三鼎甲才有资格授翰林院编修一职,根本轮不到她一三甲同进士,刘节,刘公公,你未免也太看好她了吧!
“还不赶快谢谢刘公公!”
楚月一怔愣,也不过就一瞬,便早就邀功谄媚的等不及出声提醒楚月这个“受宠若惊”所以一时反应不过来的幸运儿下跪谢恩了。
“谢公公。”楚月双膝一曲,一拜到底,不管合不合理,想不想要,这恩她都是必须受下的,因为以她如今的地位,根本没有资格“愿不愿意”。
跪下的一瞬,楚月偷眼瞄了一眼站在刘节身旁的内阁次辅孙贞远,只见他面色铁青,可因着之前的“以下犯上”之言即便知道这又是刘节给的一个下马威,却依旧不敢多说一句。
“好了,天色已晚,咱家也要回司礼监了,诸位且接着喝。”刘节转过身,手轻轻一招,便有厂卫上来将依旧咬着楚瑜衣摆不放的绒球儿抱走。
“送刘公公。”
阉党拥趸门拱手道。
厂卫陆续撤走,当最后一个东厂司礼监的人踏出大门时,楚月明显听到周围的新科进士们松了一口气,然后,所有的人目光在此集中在了仍旧跪在地上的楚月身上,有鄙夷的,有羡慕的,有幸灾乐祸的。
楚月缓缓从地上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与褶皱,淡然归座。
“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呐!”
构建精巧的阁楼里,罗慕生轻轻将青瓷冰裂纹花瓶中的一支杏花拈起,从鼻尖轻嗅而过。
翎白面无表情地坐在凳子上,紧绷着的脊背随时准备着跳起来将那一身雪白蜀锦衣袍,支在太师椅上看起来又骚包又纯洁地拈着花玩儿的男人拗断脖子。
罗慕生丝毫不在意翎白黏在自己身上那阴森森的目光,一手拈着花,一手悠悠闲闲地从广袖中拿出一面铜镜来,将今晨方摘下来、由带着露水湿意的杏花往自己颊边一比,然后左右细细端详着镜中自己的容颜。
嗯,果然是人比花美。镜中男子的朱唇满意地勾起。
“□□罗!”翎白看着对面那从进门起便不住搔首弄姿的男子,终于开口说了他今儿的第一句话。
镜中男子的浓淡得宜的眉毛微颤了一下,然后拈着花的手分出一根手指来按了按方才差点儿皱起的眉心,开口道:“本公子玉树临风俊美无俦,天姿国色一代天骄,小白白我知道你每回一见着我就自惭形秽,嫉妒之言不必再说,本公子心里省得。”
话音未落,一道挟着森然之意的劲气倏然凌空而至,罗慕生一惊,慌忙从椅上旋身而起。
“玉少,您回来了,恭喜恭喜!”罗慕生的唇角一扬,立时扯出一个标志性的灿烂笑容。
楚月一身宝蓝色直裰,反手将门甩上,然后对着罗慕生手指一弹。
罗慕生的神色一变,忙错身一闪,却不想那道劲气并非朝他而射,而是射上了他身旁的那张太师椅,顿时一声重响,四溅的木屑由裹着猛烈的劲气,在他那身雪白的蜀锦衣袍上划上了一道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