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是继续当一个懦夫,羞辱的同大家解释,推辞掉这一万两银子的馈赠,还是像个英雄一样的顺水推舟,拿下这笔巨大的财产,成为一名英雄,哪怕活不了多久。
直到这个时候,西门庆才发现,原来自己是一个懦弱的人。他意识到自己脑海里拼命想的是,如何把银子都拿掉,然后避开跟武松的正面冲突,直接逃出升天。甚至有了这么多的银子,去不去投军已经不重要了,完全可以去京城,或者去一些其他的大城市,花花世界,随便怎么享乐都可以,何必去塞外去做苦大兵呢?一万两银子,可以好好的在某个地方,开一家超大的妓院,妓院里的姑娘随便我玩,自己是老板也不用花钱,我还可以调教她们怎么接客人。
这是西门庆真实的想法,他发现自己这么想之后,非常鄙视自己。做人怎么可以到这个份上,虽然说,追求利益而避险,是商人的本能和天职,但西门庆也明白,这世界上不是什么都可以用买卖人的价值理念来衡量的,有一些是超越了等价交换和盈利的,英雄的名字是无价的,被人传送是无价的,或者说,大好男儿到世界上走一遭,这是无价的。
西门庆明白自己,是一个不愿意选择的人,很多时候他做出选择的唯一原因仅仅是外部的环境逼迫自己,实际上,今天,在众人的面前,西门庆已经没有第二种选择了。
这些人仿佛都看出了西门庆想要打退堂鼓一般,一直不断的说好话,唱赞歌,把西门庆夸的天花乱坠,西门庆一辈子从来没听过这么多赞美的言辞,对于他的前半生来讲,寥寥可数的几次赞美也都发生在床上,他的内心在膨胀着,他的热血也在涌动着。
管他呢,先答应下来再说,钱又不是咬手的,况且这是一万两,一万两啊!别说是咬手,就算是吃人我也没有送上门了不要的道理,至于说,究竟跟不跟武松为敌,这事情可以商量,就算跟武松相斗,落得一个失败的下场,这一万两也足够我全身而退。
阳谷,总共就这么大的地方,他武松出了阳谷狗屁都不是,但是银子不一样,只要出了阳谷,我这一万两银子,莫说一个武松,一百个武松的命也足够要了,这个世界上贪婪而且心狠的亡命徒有的是。这些愚昧的人啊,难怪他们只能在阳谷县做点小买卖,难怪他们平时只能在西江茶坊这吃吃喝喝,我明白了,他们不去桂花楼,就是要在这议论一些对武家不利的东西,这些可怜虫,他们甚至连反抗的勇气,不,他们甚至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我难道不比他们勇敢的多吗,我难道不是他们这群人当中的英雄吗?
一定是的。
西门庆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他站直了身子,究其一生之前的岁月,西门庆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挺拔过。他像是一颗高高的橡树,立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前。
“各位对我西门庆的信任,让我十分感动。惩恶扬善,维护一方的平安,不光是衙门的责任,也是我们这些男人的责任。既然大家这样看的起我,并且慷慨赠银,我西门庆也不会推辞,这个事请大家看我是怎么做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顶天立地,不白活一回。”西门庆此时脑海里所想的,都是那些戏文里慷慨赴死的英雄豪杰,他们如何轻生死,重义气,站在正义的一边,惩恶扬善,事迹为世代所传诵。
“好!”现场齐齐的叫了一声好。
“这位小哥,我刚才听你言语当中,好像说自己复姓西门是吧,请问家住何处?”那贵妇突然开了口,她的声音一出,现场安静了下来。
问我家在哪里?西门庆一时摸不着头脑,好好的,干什么问我住在哪呢,看这意思,已经记住我的名字了,难不成是看上我了,晚上准备爬上我的床?虽说她一把年纪,但是这个风韵,还真是很多年轻的小姑娘比不了的呢。罢了,她要真想来,难道我还拒绝她不成?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不知道她能虎狼成什么样子。
西门庆的脑子里胡思乱想,随口也就答道:“我就住在自己店铺的后面,店铺离这不远,也在这西街上,西街药铺,就是在下经营。不过当然了,我前面也说了,我的铺面现在正在往外盘,我本人决定报效国家,为民除害。”其实西门庆言语当中的意思是,你要是想爬我的床,就要快一点,要不过几天老子投军去了,你想找人,可就找不到了。
“小妇人记下了。”贵妇微微一笑:“这里的银子,总共有一万两千两,刚才我注意看了,在座的几乎每个人都要把自己的银子赠送给西门员外,那不消说,这些银子就都是您的了。当然了,可能在座的有一些人,并不想把银子赠送给西门员外,这也不要紧,仍然可以跟我要,我会额外拿出银子,赠送给各位。另外,西门员外,这一万两千两,算是在座的各位赠送给你的,今天听了很多您的高见,觉得茅塞顿开,又听了您为国为民的抱负和志向,觉得无比的感动,小妇人我要没什么表示,确实是显得有些太过于无礼了。但是呢,我这次外出来到阳谷,身上带的现银确实不多,夫家交代给我的事也没完全的办完,因此出手寒酸些,也请西门员外不要见笑。”那妇人沉吟了一下:“这样吧,我赠送给西门员外一万八千两,凑上这一万两千两,总共三万两银子。今天晚上掌灯之前,都会送到西门员外的府邸。”
贵妇说罢,飘飘万福。
三万两!西门庆打从娘胎里出来,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有这么多钱,恐怕不光自己,在座的这些人,整个阳谷县的人,有谁能家产三万两?就算是整个州府的巨富都凑在一起,家产能有三万两的,也是一只手的手指能够数的过来的。
这把真是大发了。即便是按照生意人的逻辑,这么多的银子在眼前,拼一拼命,也是值得了。
西门庆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和感谢,现场一片安静,大家也似乎都在等待着西门庆的答对,不过,或许是三万两这个数量,对于在场众人的冲击也让他们哑然了。
“愧领了。”西门庆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三个字。
“好!”贵妇从台子上迈步下来,缓步走到西门庆的面前:“小妇人到过的地方也不少,不说见多识广也差不多,但是所见过的千千万万的人当中,没有一个能够像西门员外一般,巨款在前,面部改色,谈吐正常,仪态体面,不卑不亢。西门员外,真的是人中之龙,投军之后,必定能够建功立业,成为国家栋梁。小妇人以茶代酒,敬西门员外一杯。”
那妇人说罢一挥手,有伙计端上一碗盖碗茶,贵妇双手从托盘上拿起茶碗,递给西门庆,西门庆没有推辞,甚至没有弯腰,他双手接过茶碗,轻轻的在茶杯边,用嘴唇抿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喝哪怕一滴的茶水。
西门庆是做药材生意的,对于这种时刻的酒水,有一种类似于本能的抗拒,即便明知不可能,也会首先想到,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会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药物,毕竟这妇人马上就要付出巨款,虽说这些都是她主动说的,但保不齐人家就反悔了。一个正常人为了三万两银子,足可以变得疯癫,和去做一切冒险的事情。
甚至,他都怕用嘴唇抿的那一下茶水有什么问题,把茶杯放到桌子上以后,连忙从怀中掏出手帕,礼貌的擦了擦嘴,实际上是把嘴唇上的茶水擦干净,然后认真的对那沾了茶水的嘴唇感觉了下,发现没什么异样,直到这时,对于茶杯里下毒的警惕才算是彻底的放下。西门庆的心头微微苦笑,也许自己要不是从事药材生意,倒能更好的享受人间的欢乐,不似现在,因为知道有太多厉害的药物,面对什么事都是疑神疑鬼,甚至佳人奉茶,也不敢享用。
也许是刚才脑海中乱想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刚才的距离远,现在的距离近,西门庆再看这贵妇,已经没有初见时候的高不可攀,反而能感觉到的是一种亲切,甚至是……一种诱惑,这种奇怪的转变,让西门庆本人也非常的不适应,他极力的控制自己这种想法。
毕竟这是个老女人,如果同她做那种事情,想想就觉得恶心。年轻小姑娘的脸蛋和皮肤,那才是真正的秀色可餐,吹弹可破的尤物,那才是我西门庆喜欢的姑娘。当然,如果她们能够喜欢我,能够给我爱情,那就更好了。
“谢西门员外赏脸。”贵妇又是轻轻一拜,而后转过头来,对大家说:“耽误的时间比预计的长了一点,真是不好意思。小妇人想要替夫家了解的事,都已经了解好了,各位可以自行离开了。非常感谢大家今天的赏光,和各种言论,这都让我很受感动。尤其是阳谷本地的仗义民风,请钱财,而重义气,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想必这些夫家听说了,也会跟我有一样的感受,如果真的移居到阳谷居住的话,还请各位多多帮衬,小妇人在这里,提前谢过各位了。”那女人没有像之前一样下拜,而是学着男人的样子,做了个抱拳礼。这动作如果是年轻女子做起来,可能会有些可笑。但是她这样雍容华贵的年纪,做这动作,却显得分外的合理,甚至让人有一种,无可抗拒的庄重和威严感。
“大伙儿散了吧。”先前说明情况的伙计冲大家挥了挥手,示意可以离开。
这一百多人,慢慢的站起身来,三三两两成一团,向外走去。走的时候,还都相互谈论着什么,西门庆仔细听去,听不太清楚,只能模模糊糊的听到,似乎每个人的嘴里,都在谈论这“银子”。
果然,这一百两银子,尤其是还没有揣进兜的一百两银子,是他们可以舍弃的,但是三万两银子放在面前,也许他们现在都在后悔,为什么刚才仗义执言的不是他们自己,而非要让西门庆抢了风头。西门庆脑海中关于一万两银子的规划,当银子变成三万两的时候,只会变得更加的合理,危险性变得更小。
“那西门公子,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去做,这里先失陪了。”那妇人微微点头,然后走向了西江茶坊大堂的深处,消失不见。
西门庆站在原地楞了好一会,直到屋内的人走的都差不多干净了,才回过神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脊梁骨的尾巴,狠狠的撞在了椅子上,疼的他有些龇牙咧嘴,也正是这种疼痛,把西门庆从英雄的梦幻中,拉回到了残酷的现实里。
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脚好像浸泡在冰水里,原来是刚才因为紧张,脚上的汗水已经湿透了袜子,冬天天凉,那汗水没有干就已经被冻冷,这让西门庆也分外难受。实际上对于钱财,西门庆并不能脱离平常人的那种贪婪,甚至他的贪婪比其他人更甚,刚才的镇静,仅仅是因为处在这种奇妙的情绪当中,西门庆在潜意识里总感觉,这么多的银子是不可能到自己手上的,这只不过是一场梦,这也只不过是那个贵妇在没事拿自己逗闷子而已,当不得真的。
但是现在,当足底的冰凉传来时,现场没有收拾的狼藉杯盘,桌子上摆着的那杯还带着伊人香气的茶水,无一不告诉着西门庆,刚刚这一切,不是梦境,而是切切实实发生的事情。
不管怎么样,不能待在这里,西门庆的脑子很乱,他必须要回家,好好的想一想。就算是跟武松拼命,也不能用三万两直接的压死武松,一切都需要从长计议。不过好在,有了这一大笔钱,现在变卖药铺已经完全不那么重要了,自己能够更多的腾开手脚和时间去做别的事,而不用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蝇头小利,而奔走东西。
西门庆一路琢磨着,回到了西门药铺,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外出的伙计也都回来了,整个前堂人丁兴旺,伙计们人手一个大饼,正在有说有笑的吃着,看见西门庆进来,都马上停止了咀嚼,站起来说:“东家好。”
西门庆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自己想要往后堂走,去琢磨事。
“东家您吃了吗?”说话者正是王安。
按说这问题有点多余,西门庆从外面回来,又是过了午饭的时间,肯定是吃了啊,但是西门庆也理解王安问话的心里,毕竟是刚刚被自己提拔,现在在伙计当中,就要主动的同自己说话,要每一次,都第一个说话,这在无形当中也会给其他的伙计提供一种心里暗示,不断的加强自己的权威。西门庆琢磨着,虽然王安这问题很无聊,但是为了巩固王安的地位,也不能给王安拆台,也就顺带着回答:“哦,刚才在外面跟别人谈药铺转让的事,已经吃过了,你们怎么现在才吃啊,就吃大饼行吗,不够的话,从账上支钱,出去吃馆子。”
西门庆现在说话底气硬的很,自己已经有三万多两的身价,怎么可能还会在乎这一两顿去馆子吃饭的钱呢?
“不用不用。”王安连忙摇着手:“我们吃这个就挺好了,饼里都夹着肉。今天兄弟们都出去忙活着卖药材,所以这个时间才回来,我看兄弟们辛苦,就给加了肉,夹肉的事事先也没跟东家说,我就是直接从账上支的钱。”王安说话很事成,其实夹肉这事本身就不算事,原来药铺掌柜还活着的时候,这种事从来不跟西门庆过问。
西门庆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感觉自己真像是这些人的主事人一样了,而不仅仅是名义上的。“王安啊,以后类似于这种事,你根据情况自己决定就可以了,不用跟我请示。你以后就是……”西门庆想说“药铺掌柜”,但是转念一想,这药铺就要不在了,说掌柜不掌柜的也没什么意思。另外王安是今天自己刚刚提拔的,怎么也得考核一阵,这事也不能着急宣布,对于王安这人,也不能万事都给他脸面,总得有所保留,不然的话,建立起他的威严,那我的威严也就没有了,又一个类似于先前药铺掌柜的人诞生,对我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虽然有了钱,但是这些人,也必须要牢牢的攥在手里。
“……这个阶段暂时管账目的人了。”西门庆想了想,还是给他这个职位比较好,当然了,变卖药铺那点小钱西门庆现在看不上眼,让王安管管过过瘾,也未尝不可,另外就算王安心再黑,也不可能把这些钱都吞了。
西门庆为自己的想法,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