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正谚第一次见到郑玉初是在郑氏旗下一家私人会所里。冬日午后的暖阳照进全玻璃顶的小餐厅里,温度冷暖适中,几枝含苞欲放的红梅插在靠墙的青花瓷落地大花瓶里,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花瓣上偶有几颗水珠,在阳光下光芒闪烁。
靠窗的餐桌上略显凌乱地摆放各式器皿,白色的骨瓷餐具,晶莹透亮的玻璃高脚杯,里面盛放的是几样茶点和冰淇淋,样式是外面不多见的,也颇为精致。
乔正谚进门的时候,郑玉初正一小勺一小勺地捞着一杯抹茶杏仁的冰淇淋。轮椅放在一旁,她坐在桌旁的藤椅上,身着淡色开司米上衣和黑色长裙,几乎要把一双脚都遮掩起来,她的神情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有丝毫的改变。今天之前,虽未见过其人,但他早就听闻郑老爷子的这位掌上明珠是个瘸子,而且是个傲慢,目中无人的瘸子。
知道郑玉初不方便站起来,他便在她的对面坐下,递了一张名片给她,“你好,我是乔正谚。”这是他对她说得第一句话,那时的他们当然不知道彼此会在自己的生命里留下怎样的印记。他的声音带着磁性,略显低沉,她接过他递来的名片,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那是个眉目俊朗,轮廓分明的男人,他的嘴角微勾,带了一抹笑意,却远远没有到达眼底,这就是俗话所说的“皮笑肉不笑”。
近段时间,爷爷安排她相亲,乔正谚已经是她在这个月里见过的第三个相亲对象,而这样的笑意,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不论是世家子弟还是豪门大少,一个个都是体面人,表面上总是衣冠楚楚,至于心里在想什么,她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我是郑玉初。”她将他的名片往桌上一搁,坦白道,“我没有名片。”
“不要紧。”他淡淡地道。
乔正谚走出会所的时候,赵琪早就帮他开了后座的门,待他上车以后,她则踱步到前面,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然后吩咐司机小谢开车。她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只见乔正谚正靠着椅背闭目养神,眉间微微蹙着,她知道他并没有睡觉,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她开口问道:“今天还顺利吗?跟郑小姐聊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聊。”
“两个小时,什么也没聊?”赵琪有些惊讶,不禁加重了些语气,她沉默了一会儿,抹去刚才的忧色,嘴角又添了一分笑意,“其实这也未必是件坏事,郑大小姐的性子这么随心所欲,想必传言非虚,老爷子十分疼爱这个孙女,老爷子越是疼爱她,将来有些事情就越好办。”其实后面那半句话,赵琪没敢说出来,倘若郑玉初不能嫁到乔家来,就算郑老爷子再疼爱孙女,也与乔正谚没有任何关系。
乔正谚没有再说话,转头看向窗外。赵琪是乔正谚的秘书,她从进入乔氏集团的第二年就跟着他,如今已是第五个年头,她早就懂得察言观色。乔正谚虽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她好歹能看出一二分来。他心情不好,她也不敢再多言语半句。
两个小时,郑玉初确实是一言不发,坐在他的对面拿着一本书认真翻看,连头都未抬一下。不过她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顾虑到他,她请他自便,大约知道他们这些生意人对报纸财经版比较感兴趣,还特意让侍者烫了今天的报纸拿过来。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人翻书,一人看报,竟这样静待了两个小时,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相亲。
阳光很好,连空气中漂浮的细尘都能清晰分辨,桌上器皿中的冰淇淋一点一点融化,最后成了颜色各异的黏稠液体,几片水果还在上面沉浮未定。整个小餐厅里静谧得只剩下翻书的声音,而她至始至终都未觉尴尬。这样想来,前面被踢出局几位世家公子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窗外,车辆来往,行人如织,大厦墙上的LED大屏幕循环播放着郑氏新开盘高档别墅区的广告。乔正谚略显低沉的声音重新在车里面响起,“这两天你再查查郑小姐的资料,她从小到大,但凡能查到的,都找来。”
其实在今天相亲以前,赵琪就已经找人查过郑玉初,只是这个瘸了一条腿的郑小姐向来深居简出,被保护得太好,能查到的东西也少之又少。人人都知赵琪是乔氏集团二公子,乔副总经理最得力的助手,她做事稳妥,极少有让他不满意的时候,但这次他竟让她重新再查一遍郑小姐,想来是十分在意这件事的,她看着后视镜里的他说,“我尽量。”
乔正谚抬眼往后视镜里望了一眼,那一眼虽是再平常不过,却叫她心头一颤,立即改了口,“我一定找到更有用的资料。”
郑家的老宅在一处郊区,远离喧嚣的城市,高高的围墙里面是欧式风格的建筑,大而豪气。一条长长的回廊连接前后两幢楼,玉初和爷爷都住在后面那幢楼里,前面一幢则空置着。后园里是成片成片的草坪,一年四季都是嫩绿,软绵软绵的,玉初坐在藤制的秋千上,因着阳光的缘故,微微眯起了眼睛。
“奶糖。”她拍了拍手,唤一声不远处独自嬉戏的京巴犬。雪白的,毛茸茸的一团,在草坪上打了个滚,便摇着尾巴朝着她跑跳过去,轻盈地一下蹿到了她的腿上,撒娇似得在她的手上蹭了蹭。
吴妈拿着电话从屋子里走出来,捂着话筒对她低语了一声,“是乔先生。”
玉初摸着奶糖光滑如丝的毛,手忽得顿了一下,乔先生,那张名片上写着“乔氏集团副总经理”,玉初想起那日在会所里陪她看了两个小时报纸的男人,那两个小时里,她不言,他也不语,甚至未曾露出半点不耐的神情。
她伸出手,吴妈就会意,将电话递给了她。只见她将电话放到耳边,另一只手依旧慢慢地帮奶糖梳着光滑的毛。
“你好,我是郑玉初……嗯……好。”
吴妈不晓得电话那端乔先生说了些什么,但玉初就这么简简单单几个字结束了这通电话,将电话递回给她。
“乔先生请我吃饭,”看着吴妈询问的眼神,玉初补充了一句,“我答应了。”
那日在会所,吴妈是见过乔正谚的,只觉得这位乔先生不仅样貌俊朗,器宇轩昂,更难得的是,年纪轻轻却举止稳妥,确实是个不错的交往对象。但近日来和郑玉初相亲的年轻人,哪一个不是家世、样貌皆属上乘的,她却从来没有应他们的邀出去过,每每都是让她找了借口推脱,唯独这个乔先生……
吴妈是藏不住心事的,想到这里便直直地问:“初初是不是中意这位乔先生?”
郑老爷子是玉初唯一的亲人,而吴妈却是和她最亲近的人,她对着她笑笑,坦白道,“不是他,爷爷也会安排我去见别的人,乔先生是个安静的人,他不会打扰到我,与其再去见不认识的人,还不如应了他的邀。”
吴妈在旁边的藤椅上坐下,见她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不由地叹了口气,“老先生安排你相亲,也是为了你能找个心仪的人,将来有个好归宿,你不能总这么随意地应付。少爷跟夫人走得早,留下你一个人,将来老先生百年之后,要是没有人疼你照顾你……”吴妈每次讲到这里,总要有感而发地啜泣几声,玉初就如以前每次一样哄她,让奶糖下地去蹭她的脚,她则在一旁如奶奶在世时一般喊她的名字。
“秀卿,秀卿,我听你的话,我会留意着,过些日子就找一个如意郎君回来,让他给你倒茶喝。”
吴妈听她这样撒娇,又忍不住笑出来,用帕子擦擦脸上的泪渍,道,“我哪敢要他给我倒茶,只要他能好好待你,哪怕让我这个老太婆天天给他端茶送水我都乐意。”
一阵风吹过,围墙边那株红梅上又落下几片花瓣,轻轻盈盈地飘到草坪上。玉初仿佛能闻到红梅的清香,淡淡的,夹杂在风里,飘过她的鼻尖。吴妈进屋了,后园里又只剩下她和奶糖,还有满园的阳光。
后来乔正谚又约过玉初几次,有时候带她去吃饭,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去会所里。开着车七拐八拐地就到了一个旧房区,那一区的房子大多是青瓦白墙的大院,几户人家住在一个大院里面。他带她去吃饭的地方就隐在那些老房子中间,极偏僻,若不是有人引路,恐怕是不容易找到的。
老房子的大门漆成红色,大约因为时间久远的缘故,油漆已经开始剥落。司机小谢先下车,握着门上的铜把手轻叩几声,没过一会儿只听“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小谢几步跑回来开车门,乔正谚先下车,然后从另一面来扶玉初,又从小谢手里接过了拐杖递给她。
郑玉初单手支拐,一步一步不疾不徐,每走一步,就是“咚”一声闷响,是拐杖与石板地面碰触的声音,在空阔的小院里扩散开来,穿过枝桠繁茂的红梅树,最终消散在空中。乔正谚走在她的身旁,与她并肩,但并没有伸手搀扶她。
因刚过了春节不久,长廊里的椽木上挂着几盏大红灯笼,风一吹便前后左右摇晃起来,其中几盏还不时打着旋儿,增添几分喜气。
这老房子从外面看来简陋,里面却是另外一副景象。镂空雕花的桃木屏障,粉墙上精心装裱的大幅写意山水,还有墙角插着几枝红梅的落地大花瓶,似有那么几分眼熟,精致中透着古风。
屋里打着暖气,那温度与南方暮春时分相仿。玉初将拐杖递给领他们进来的小姑娘,脱去自己的外套,乔正谚伸出手来接过,与自己的外套一同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两只辫子自耳根处垂下,两腮带着点婴儿肥,十分可爱。她给他们倒茶,嘴边的笑意一直扩展到眼角,带着双眼微微眯起,里面盛载的光芒似要溢出来。
这里的环境清幽舒适,玉初的心情没来由得好起来,她问小姑娘的名字,小姑娘微笑着答她,“我叫佟星。”
“星星的星?”
“是,”小姑娘点点头,“您可以叫我阿星。”说完她又转向乔正谚,“乔大哥,可以上菜了吗?”她喊他乔大哥,想来两人相熟已久,他应了一声“好”,神色温润,姿态闲适,仿佛是在自己家中。
乔正谚告诉她这里的厨师是阿星的爷爷,今天佟师傅做的都是偏清淡的家常菜,但一个个做法独特,也十分入味,其中还有她最喜欢的西红柿炒鸡蛋和菠萝排骨,佟师傅做的竟一点也不比吴妈差。
玉初胃口不错,乔正彦也吃得不少,但两人依旧不怎么说话。只是乔正谚偶尔会向她推荐某道菜,或者调整菜盘的位置,将她喜欢吃的菜摆放到离她较近的地方,她则如往常一样向他道谢。
吴妈见她与这位乔先生相约出去过好几次,相处又十分融洽,便来问她进展得如何。玉初只说乔先生为人谦虚有礼,又很细心,对她的喜好也十分了解。其实她对他并不反感,这样进退得宜又教养良好的男人,很难招人讨厌,即便这种体贴中总是若有似无地透着几分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