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 老爷子的特助和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拎着公文包进门。玉初见过那个男人,他以前也来过郑家,不过玉初并不晓得他的职务。
她还在圆桌旁边捣腾她的海棠花, 一片花瓣落下来, 奶糖迅速跑过来将它衔起, 仿佛深怕被谁抢走, 这只幸福的小狗, 没有任何忧愁地生活(除了吃撑的时候)。
老爷子一反常态向她介绍那个陌生的男人,“这是顾律师,公司现在的法律顾问。”
顾律师已经礼貌地伸出手来, 玉初也只好站起身来跟他打招呼。之后王特助还有顾律师就跟着老爷子进了书房,不知道又在密谋收购哪个倒霉的快要破产的公司, 或者开发哪一片老城区, 在上面建造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可怜的王特助整天忙得像个太阳能发电的陀螺,不停地转动已经成为一种惯性, 一时之间收不了势头。
等到书房的门打开,玉初已经修剪好了她的海棠花,帮奶糖洗了个澡,然后带着奶糖在家里的影视厅里看了一部电影,奶糖十分不耐烦, 在里面拼命地挠门, 最后无力地睡着。此刻她正在客厅里泡茶, 王特助和顾律师从里面出来, 她请他们喝茶, 王特助是她的长辈,对她也颇为亲切, 就坐在旁边跟她聊了几句。至于那个年轻帅气的律师,他在一旁逗奶糖玩,有人说喜欢动物的人大多善良,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他笑得阳光灿烂。没有想到刚才那个严谨内敛的年轻律师还会有这样的一面,这个疯狂的世界。
送走他们之后,玉初就将茶壶茶杯一起端进了书房里,老爷子坐在书桌前,他的背后是一扇窗,他背着阳光,脸上却是一片阴影。他比以前瘦了,头发也已斑白,正在闭目养神,那一刻,玉初第一次觉得他是真的老了。一点也不像是那个站在这个城市最高的楼层上面,俯瞰着这个精彩纷呈,物欲横流的城市,被无数刚刚踏入社会的有志青年作为奋斗目标,出现在财经杂志封面上那个精神奕奕的老头了。他老了,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一个下午的工作消耗他太多的脑力和体力。
玉初以为他睡着了,想要不动声色地关门退出书房,但刚刚转身,就听见老爷子在身后咳了一声,好吧,她太小看他的脑力和体力,他不是一般的老头,这个老头的名字叫做工作狂。于是她又重新转身将手上的茶壶器具一起放到了他的书桌上,开始帮他倒茶。
老爷子接过她递来的茶杯,看看他书桌对面那张椅子示意她坐下。待她坐下后,老爷子才不紧不慢地喝口茶,不紧不慢地开口,“比你奶奶煮的差多了。”
在遇见玉初的奶奶之前,老爷子其实是个粗人,哪里懂得品茶,而且老太太嫁给老爷子的时候他还不是现在的家财万贯,他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顶多脑袋灵活一些。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太太会看上爷爷,难道当时老太太就独具慧眼,看出老爷子是一个难得的潜力股?
以前她不明白,也许这一刻她懂了,当老爷子提到老太太的时候,他的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眷恋还有怀念。书房里的角角落落里面到处都是老太太生前收藏的字画还有满书架的书,老爷子未必能够看懂,但那些东西,这么多年以来,连摆放位子都没有移动过。书房里一直都是老爷子自己打扫,从未假手于人。
“在你眼里,奶奶做什么都是最好,就算有一天我的煮茶技术超过奶奶,您也不会承认,”玉初有些不服气地反驳,“您想要喝的只是哪一种味道。”只可惜那种味道只能在梦里怀念。
“牙尖嘴利,”老爷子永远都是那一副教训人的神态和语气,不晓得王特助如何忍受,大约是看在工资和丰厚奖金的份上。“怎么,没有办法应付乔家那摊烂事,所以回到这里来避难?”
被人一下子看穿心事有些丢人,玉初无话可说,只能沉默以对,结果老爷子还不罢休,硬要在她伤口上再洒把盐,“早就跟你讲过乔家不简单,当初是谁死活非要掺和进去。”
这是马后炮,玉初很想要翻白眼,这个时候她真的觉得自己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她毫不客气地反驳回去,“那我还听吴妈说当初太外公不同意奶奶嫁给您,您还不是想方设法把她娶回来。”
吴妈原本站在书房门口,想给他们送点心进去,这会儿听到这句话又瑟瑟发抖地转回了身,这个小叛徒。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谁敢拔郑老爷子的胡须,那个人就是郑玉初,她的确与他不亲近,但她也从来不怕他,在他面前没有什么值得隐藏,也隐藏不过他那锐利地像黑夜里猫头鹰的眼睛。
书桌上放着一个相框,即便那相框此刻背对着她,她也知道那是他们家的全家福,这张照片中原有五个人,此刻在这世上,只剩下两个,一下子她觉得鼻头酸酸的,她问全家福里面另外一个人,“以前,您做了不好的事情,奶奶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不理您,她怎么劝您,您会不会听奶奶的话?”
她问了很多问题,老爷子没有立时回答她,她其实也不指望他回答她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所以并不失望。正当她想要起身出去的时候,老爷子却开了口,他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也没有平时那种说一不二公事公办的距离感,反而显得有些怅然,“有些事情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个人有个人的难处,做到双全并不容易。当然,”略微的停顿后他说,“吃了饭就要买单,无论这顿饭是你心甘情愿要吃的还是别人硬塞给你的,好吃或者不好吃。”
也许乔正谚此刻正在吃在义无反顾吃一顿难以下咽的饭,而且她最担心的是他日后买不起这个单,那就等于是吃一顿霸王餐,到了那个时候,除非他将餐厅里的人全部干掉,他自己当老板,否则他就会被扣下来,当洗碗工大概是最好的结局。她打了一个哆嗦,其它的她想也不敢想。
大约是看到她担忧的表情,老爷子竟安慰她说,“不过你不同,你不用为任何事情心烦,包括乔家,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会给你买单。”他又恢复他工作时的那种霸道,将刚才那一点点伤感统统赶跑,不留痕迹。
她突然觉得心安,就像是她站的悬崖边上突然平底冒出一面墙壁来,无论她如何地横冲直撞都不会有摔下去的危险(只会有撞到墙壁,血溅三尺的可能)。于是她玩笑道,“这么说我可以横行霸道?”
老爷子的心情仿佛特别好,不然他绝不可能跟她闲聊这么久,他难得微笑地说,“像阳澄湖大闸蟹那样走都没有问题。”
玉初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一般的祖父不会这样教育自己孙女。”
“我不是一般人。”老爷子从来不懂得谦虚。
可惜她海鲜过敏,否则今天晚上她一定要吃大闸蟹。
乔墨的婚礼动静很大,连报纸上都登出来,新郎新娘,男才女貌,每一次他们的照片一出现,对她已经是最大的视觉冲击。她不惜拼命闪躲,甚至搬回家里来住,就是想要隔绝他们的消息。可是她的脑袋里面就像撞了一个炸弹,只要引燃导火索,就会“砰”一声将她脑袋里的零件炸得分崩离析。而乔赵两人在报纸上出现的照片就是那最旺盛的小火苗,毫无悬念得点燃了导火线。
此刻炸弹已经引爆,她的耳边只剩下嗡嗡声响,她喝一口咖啡,黏黏腻腻,苦涩异常,仿佛要将她的胃和肠道一同腐蚀。
早餐过后,她还是忍不住给佟星打了一个电话。佟星在学校里上课,在电话里她说今天的课排得很满,玉初听出她的言下之意,便想说约改天,其实她并没有那样坚定,此刻正好有借口退缩。可是在她出口之前,佟星又先一步开了口,“中午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声音响亮,语气坚决,犹如一个马上就要英勇就义的烈士,这更加让她肯定了一件事情,佟星并非被瞒在鼓里,一无所知,她只是和她一样,假装一无所知而已。
这些男人快要把她们逼疯,如果有一天她和佟星一起被送进精神病院,一定是他们造的孽,那时也许乔墨也会来与她们作伴。
与佟星约在C大附近的咖啡店里,说来也巧,正好是上次她来这里时坐的位置,只是上一次她的对面坐的是乔墨。因为乔正谚,她认识了这些人,她枯燥苍白的人生因为这些人而变得五彩缤纷,也因为这些人而光怪陆离,她被卷进一个巨大的漩涡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能否抽身,决定权已经不在自己手里。
佟星的齐刘海刚刚遮住眉毛,白色的T恤,休闲牛仔裤,她仿佛还是那个充满活力,一笑就连太阳都要羞愧的小姑娘,可又仿佛不是了。原本透着血色的脸颊被窗户过滤的阳光一打,显得无比苍白,一双大眼睛掩在睫毛的阴影里,深不见底,也许佟星对赵磊感情,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又想起她“咯咯咯咯”肆无忌惮的笑容,在佟家种着一棵红梅树的大院子里,在C大的林荫道上,在小谢的车里,还有在赵磊的身旁。
郑玉初的心突然被一双无形的大手一揪,变得皱皱巴巴的,内疚从那一道道褶皱里面溢出来,肆意传递到她全省的每一个毛孔,她用带着颤抖地嗓音说了一句,“阿星,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