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很快就将地上的尸骸上盖了一层素色的布, 遮住了他们不甘的脸。
朱襄还想为他们送葬,却被赵国群臣催着回家收拾行李,好第一日天一亮就离开赵国。
白起就在邯郸城外安营扎寨, 赵王和大部分赵国贵族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恨不得朱襄今晚上就跟着白起离开,内忧外患同时解决, 是为双赢。
只是蔡泽笑着说,秦国是邀请朱襄公入秦封君,自然要做足所有礼数。半夜赶路不仅危险, 而且怎么能让所有人看到秦国对朱襄公的重视又有一旁士子庶民怒目而视, 他们才作罢。
城门已关, 但邯郸城中众人打着火把,无视邯郸城的禁令, 也无视邯郸城外和夜色融为一体的秦军,形成一条火焰长龙,送朱襄回到城郊的家中。
白起看到这一幕,心中感慨无比。
司马靳道“将军, 如果赵国重用朱襄, 恐怕赵国会成为秦国心腹大患。”
白起心道,如果赵国能重用朱襄, 恐怕统一这天下的是哪个国家都说不一定了。
他道“不会。国的强大在于君王, 即使赵国有朱襄, 秦国有君上,就能胜过一切。”
司马靳还在嘀咕“我倒觉得”
白起用平静的视线注视着司马靳。
司马靳感到脖子一凉,明明武安君没有出剑,他却感到好像主将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觉得将军说得对”司马靳立刻改口。
白起收回视线,道“给赵王一点脸面, 退后十里。明日一早,随我接朱襄公入秦。”
司马靳喜笑颜开“是将军啊,你说朱襄公会不会请我吃顿好的朱襄公的手艺啊”
司马靳想起朱襄在长平做的几顿饭就开始咽唾沫。
白起“”秦国大军压境逼迫朱襄离开故土,他不给你一剑就算脾气不错,你还想让他给你做饭
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司马靳的脑回路。明明司马靳在打仗的时候十分正常,为什么私下里就像是被人施展了巫术
白起转身,不想理睬司马靳。
司马靳已经习惯主将嫌弃的神情,白起前脚刚走,他立刻提脚跟上,继续叨叨叨个不停。
白起的神情越来越冷漠,身边飒飒寒气,就像是帐篷外的雪花飘进来了似的。
回家后,朱襄先召来家中仆人,愿意和他离开的就一起离开,不愿意的就给遣散金,送他们去蔺相如、廉颇或者李牧家为仆。
朱襄没说施恩他们削奴籍入民。给贵族当家仆虽然不自由,但当个普通的庶民死亡率更高,更别谈什么自由。在这乱世,宁为富家奴,不为田野民,所以朱襄给他们找好了下个主家。
以朱襄如今的名声,跟随他的奴仆都能让人尊敬三分。所有奴仆都愿意和朱襄一同离开,即使有几个人孩子刚出生不能远行,他们也希望之后悄悄入秦跟随朱襄。
朱襄同意了,不过提醒他们,入秦后务必小心谨慎,千万不可做仗势欺人的事,否则他心慈手软,就只能将他们交予秦国官府判罪了。
奴仆们吓得立刻跪下连连磕头,对天对地对祖先发誓,自己绝不敢这么做。
有几个仗着朱襄不在,借着朱襄的名义偷偷谋取钱财的人,更是吓得身体瘫软,嘴唇哆嗦了许久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朱襄观察了众人的神色,心里有了计较。看来不是所有仆人都能和他一同入秦了。
“朱襄,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你先休息。”关上门后,蔡泽又变成了那个脾气最好的人,“天气寒冷,入秦会受很多苦。你若不保重身体,怎么对得起救你的人”
朱襄心脏收缩了一下“好。”
他让人在澡堂放好水,独自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泡在热水中发了一会儿呆,才起身晾头发睡觉。
闭上眼时,朱襄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张张死不瞑目的脸,耳边“你要活着”“要对得起救你的人”“不能让他们白死”的话语在耳边重叠,让他头疼欲裂。
朱襄拉高被子,将脑袋罩在黑暗窒息的环境中。
他知道说这句话的人都是对他好,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心理健康的说法,所以他没有辩驳,默然承受,只能自己慢慢调节。
他在被子里不断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睡着。
这时,一个暖烘烘的“东西”拱到了他的被窝里。
朱襄把被子拉下来,看到雪正蹑手蹑脚出门。
他手往下一摸,嬴小政从他手底冒出来。
“舅母说,你肯定睡不着,让我陪着你。”嬴小政抱住朱襄的脖子道,“舅母睡眠不好,陪着她自己就睡不着了,明日路上肯定很难受。所以政儿就来陪舅父”
朱襄抱住暖烘烘软绵绵的小胖孩,终于发出了一丝真心的笑容“嗯,谢谢政儿。”
嬴小政靠在朱襄胸口闭上眼“不用谢。舅父快睡。”
朱襄也闭上眼“好。”
闭上眼后,那些场景和话语仍旧在他耳边不断交叠。但政儿缓慢的呼吸声后来居上,盖住了那些声音,朱襄终于有了睡意。
一夜过去,朱襄起床时感觉喘不过气。
他睁开眼睛,看到他的始皇崽外甥正像小胖橘一样趴在他的胸口上呼呼大睡,流出的口水把他的胸口都浸湿了。
朱襄捏了捏嬴小政的小胖脸,然后大声道“政儿,起床”
嬴小政立刻睁开眼“政儿没有尿床”
朱襄笑道“是起床,不是尿床。”
嬴小政立刻用手捂住了脸,气得直磨他的小乳牙。
可恶的舅父都怪舅父每次在自己尿床后都会大叫
“好了,起床,搬家。”朱襄的笑容一如往昔,好像已经从昨日的惨景中恢复。
他抱着嬴小政去洗漱换衣服,然后指挥家仆打包行李。
经过昨日观察,他选了问心无愧的人离开,其余的人以自己刚入秦需要尽量低调,不能带太多仆人入秦为由留下,将来由蔺家照看。
他们之后会不会来秦国,就看蔺公如何想了。
打理好一切,朱襄打开了门,门外已经挤满了来送别的人。
昨日还嚎哭的人,今日都带上了一副笑容。他们努力笑着,拿着家里不多的干肉精粮细布,送朱襄离开。家里条件不好的人,也凑在一起攒了条干肉,眼巴巴地送给朱襄做旅资。
朱襄收了他们的肉,就用自己家里做的腊肉还礼;收了他们的细粮,就用家里的细粮还礼;收了他们的布,就用自家的布还礼。
“礼尚往来。我收了你们的礼,必须还礼,方为君子。”
朱襄用了这番说辞,周围人只好同意。
家里粮食干肉布匹等很快就送完了,朱襄又拿出金银钱币和家中物件,计算价值,继续与众人交换赠礼。
送礼的人太多,朱襄很快就将家财散尽。
他连连对还要送礼的人作揖,让他们收回礼物。
朱襄以“君子”的品德做借口,若收礼而不回礼就是品格不端。众人爱重朱襄,不愿玷污朱襄的品格,只能作罢。
他们看着前面得到朱襄回礼的人捶胸顿足,心想自己为什么要晚起那么一会儿。
他们就该不睡觉守在朱襄公门口啊
朱襄与众人赠送礼物时,秦军已至,白起和司马靳就在一旁默默看着。
司马靳心中对朱襄佩服更甚,很想上前说两句,被白起冰冷的眼神冻在了原地。
“朱襄公,请。”
待朱襄走到秦军面前时,白起才亲自牵着马车的缰绳走来,躬身请朱襄上马车。
朱襄条件反射想上前将白起扶起,但他迈出半步后,脚收了回去,沉默地受了白起这一礼,在司马靳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白起又请雪和嬴小政上车。雪也沉默地登上马车,嬴小政却在马车前回头,看向离秦军十几米远的赵国众人。
“政公子”突然,一个小孩从人群中钻出来,朝着嬴小政跑去。
秦兵想挡开这个孩子。
“不准伤害他”嬴小政松开雪的手,朝着那个孩子跑去。
那个孩子递给嬴小政一个篮子,里面装着用枯草、木头、石头等做成的小玩具。
“阿翁和村里的阿翁阿媪做的,不好意思送。”那个孩子红着脸道,“但、但还是想送,你能收下吗”
嬴小政在怀里摸来摸去,在亲爹的玉玦和家里仆人雕的小动物木头手串上犹豫了许久,最后实在舍不得手串,将帽子扯下来递给那个孩子。
“舅父说,礼尚往来。”嬴小政板着脸,对着送行的众人大声道,“我是秦公子政等我长大,一定回来灭暴赵,让你们都吃饱穿暖等我回来”
他话音未落,一阵寒风吹过他光秃秃的脑门,冻得他一个哆嗦。
朱襄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把捞起嬴小政就跑。
爬上马车时,朱襄急促道“武安君,赶紧走”
虽然始皇崽外甥的放话很帅气,但现在还在邯郸城郊呢
“政儿啊,这些话不能在赵国说,明白吗”朱襄一边用手捂着嬴小政吹了凉风的脑门,一边叮嘱。
雪顺着胸口“良人,都是你教的。”
嬴小政抱着草篮子,心里道,这才不是舅父教的。
嬴小政一句“我会回来”,把送行的赵人都吓蒙了。白起跳到车上充当马车夫,为朱襄驾车离开。
秦军很快队列合拢,将马车护在军阵中间,朝着远方小跑。
赵人愣了一会儿,居然乌压压地跟上了秦军。
白起回头看了一眼本应该惧怕秦军的赵人,心情十分复杂。
听闻朱襄昨日对赵王说,虐民者必亡国。
今日朱襄的外甥,秦公子政又说,他会灭赵救民。
这舅甥一人,还真是
白起又看了一眼马车厢。希望朱襄和公子政入秦之后,可别在赵国这样口无遮拦了。
马车行驶了半日,相送的赵人有的掉队,有的继续跟随,沿途还有新的人加入。
送行的队伍浩浩荡荡,仍旧一眼望不见头。
有些秦兵都忍不住回头望向那些赵人。
在朱襄与这些人互相赠送礼物的时候,他们都是笑着的。
而现在,他们脸上布满了痛苦和悲伤,没有一个人眼中脸上没有泪水。他们却紧咬着牙齿,没有高声呼喊朱襄的名字,没有任何人挽留朱襄。
朱襄问在车窗旁骑马随行的司马靳“司马将军,他们还跟着吗”
司马靳道“他们还跟着。”
朱襄下马车,请送行的人回去。
送行的人点头,停下了脚步。
过了一里地,朱襄看着不断回头的司马靳,又问道“司马将军,他们还跟着吗”
司马靳叹气“他们又跟来了。”
朱襄再次离开马车,请求众人不要再送行。
众人再次答应,停下脚步。
但很快,朱襄听着司马靳的叹气声,知道送行的人又跟来了。
如此几次,一直到了邯郸的边界,看到了驻守的赵军。
赵军在将领的命令下放行,看着这群不知道如何绕来他们的秦军,神情都很惊恐。
更让他们惊恐的是,白起命令秦军就在他们附近驻扎休息,搭灶做午饭。
饥肠辘辘的赵人站在离秦军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继续养着眺望着朱襄乘坐的马车。
马车中雪已经哭得双眼红肿。嬴小政抱着篮子,虽然没有掉眼泪,但也神情低落,两眼泛红。
朱襄又离开马车,他让人取来送行的人赠送的肉干粮食,就地生火做饭。
“吃完这顿送别饭,请回吧。”
朱襄朝着送行的众人跪下,额头紧紧贴在地上。
因昨日朱襄说的那句疯癫之语,邯郸许多贵族士子虽然敬佩朱襄,但不敢为朱襄送行。所以前来的人,几乎都是无知的庶民和城郊的赵人。
只有他们向士人跪拜,什么时候有高高在上的士人向他们跪拜
送行的赵人纷纷跪下,终于在朱襄面前嚎哭出声。
庶民没有文化,哼几首歌谣也不懂什么意思。他们只能用哭声做乐声,为朱襄送行。
赵军的军营中,将士兵卒们看到这一幕,也大为震惊。他们纷纷询问,秦军护卫的是何人,送行的又是何人,为何一个高高在上的秦国贵族会为看上去赵国庶民的人下跪叩拜
“我偷偷听到,那人似乎是救了长平赵军的朱襄公。”
“朱襄公为何在秦人军中”
即使兵卒没有见过朱襄,也听过朱襄的名声。
朱襄公不是为赵国立下很大的功劳吗为什么他会随秦军离开难道是秦人逼迫
可秦军为什么不驱逐跟随的赵人为什么赵人虽然在哭泣,却请朱襄公一路走好,不要回头,不要想念
“朱襄”
跪地不起的朱襄抬起头,看到几匹骏马飞奔而来。
在马上,廉颇披头散发,就像是一个老疯子;身体不好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的蔺相如脸色灰白,一边骑马一边咳嗽;唯一看上去状态比较好的蔺贽正单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对着自己挥舞。
“蔺翁,廉翁,蔺礼”朱襄跪在地上,直起身体,无法控制地痛哭出声。
白起拦住阻挡的人,对下马者抱拳,没有说话。
三人对白起虚虚一抱拳,然后奔向朱襄。
蔺相如在朱襄面前单膝着地,将朱襄抱在了怀里,就像是一位孩子受到了莫大冤屈的父亲。
朱襄也抱住蔺相如,今日强装的镇静轰然破碎。
他将脸埋在蔺相如肩膀上,想说很多话,却哭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披头散发的廉颇双膝着地,双拳不断在地面锤击“王无道王无道王无道”
往这边张望的赵国将领中有人认识廉颇。
他惊骇道“廉公”
“还有蔺公”一个将领声音颤抖,“邯郸究竟发生了什么”
“朱襄公”
又是几声呼喊,竟是平原君赵胜和平阳君赵豹骑马赶来。
这两位赵国公子明知道朱襄诅咒赵国灭亡,还是来为朱襄送行了。
两位赵国公子在朱襄面前跪下叩首“朱襄公,是我对不起你,是赵国对不起你保重”
赵国将领身体瘫软,扶着营门的旗杆才站稳。
蔺相如摸了摸朱襄的头发,松开了朱襄。
朱襄擦干眼泪,将两位赵国公子扶起“我知道平原君和平阳君已经尽力,我不怨你们。”
赵胜和赵豹在心里道,那你是怨赵王,怨赵国吗
但他们不敢问,只能继续哭着道歉。
“朱襄”“朱襄公”
又是几声呼喊。李牧和朱襄不认识的信陵君也前来送行。
朱襄看到李牧后忍不住骂道“我不是让你别来吗”
李牧只是一个年轻将领,如果他来送自己,在赵国还如何自处而李牧的根基都在雁门郡,他不可能说服全家抛弃一切随自己入秦
“我思索了许久,为你送行,比我的前程重要。”李牧道,“这一位是魏公子信陵君。”
朱襄站起来,对信陵君抱拳作揖“久仰。”
魏无忌立刻将朱襄扶起,道“我怎敢受朱襄公的礼我奉魏王之命来迎朱襄公入魏,可惜”
他本想说,如果朱襄不喜秦国,随时欢迎来魏国。但他看了一眼旁边黑着脸的白起,没有说出这句在此刻很像挑拨离间的话。
虽然以魏公子的身份,他应该说出这句话。可魏无忌在面对自己尊敬的士人时总会以本心出发,他不愿朱襄再承受一次君王的误解。
“贤人远行,怎能没有乐声相和”魏无忌转移话题道,“赵国士子不敢为朱襄公送行,我是魏国公子,我来。”
说完,魏无忌转身让门客拿出琴,跪坐在地上,开始奏乐。
魏无忌的门客们有的也拿出了琴,有的拿出瑟、鼓、笛、筝等乐器,还有的拔出腰间长剑,叩剑高唱诗经桧风素冠。
“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劳心慱慱兮。
庶见素衣兮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兮。
庶见素韠兮我心蕴结兮,聊与子如一兮。”
被迫害的贤人啊,你身穿素衣素冠,身形消瘦,我心里多么悲伤,恨不得替你承担这一切。
送行的赵国庶民听不懂这首歌谣,平原君和平阳君能听懂。
赵胜看着这个妻弟,脸上又是羞愧又是恼怒。最后,他的表情定格在了悲愤,也拔出剑,叩剑同唱。
赵豹闭上眼睛,攥紧拳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廉颇坐在地上,仰面长歌“我行其野,言采其葍。不思旧姻,求尔新特。成不以富,亦祗以异”
李牧取出剑,也叩剑相和“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
廉颇唱的是小雅我行其野,他痛斥赵王用新人弃旧人,不是因为旧人厉害,而是因为赵王全不念旧日君臣之情。
李牧和的是曹风候人,他讽刺赵人有眼无珠,让庸才高居庙堂,贤才不得重用。
周围人都在唱诗,最精通诗经的蔺相如却只是替朱襄抚平发丝,整理衣襟,叮嘱着一些毫无文采的话。
“秦国比邯郸冷,你要多穿衣,不可再像在邯郸一样,冬日也在田野乱跑。”
“雪恐难以与秦人妇相处,你要多多教导她,保护她,不要让雪受委屈。”
“政儿去了咸阳恐怕要与你分别,你要多去看望他,最好说服秦王,让你成为政儿老师。”
嬴小政从雪的手中挣脱,抱着蔺相如的腿道,终于哭了起来“蔺翁和政儿一同入秦政儿保护你廉翁也一同来蔺伯父,你要丢下政儿吗李伯父,老师你不能抛下你的弟子你们都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好不好”
“政儿啊,蔺翁老了,走不了那么远了。”蔺相如抱起嬴小政,“你廉翁和老师都是世代为赵将,兵卒如同他们的家人,他们难以离开赵国。”
“我不管,一起走”嬴小政死死抱住蔺相如的脖子,“一起走”
他在梦境中看到的自己在赵国的“记忆”,全是一片孤寂、屈辱和愤怒。
但在现实的世界中,他自从来到了舅父家中,就一直被人宠爱。特别是蔺翁,抱着他玩耍,抱着他念书,就像自己的亲祖父。
所以他不要和蔺翁分别
“政儿乖,政儿乖。”蔺相如眼睛流泪,嘴边含笑,“不要任性,你不是说你已经长大了,要保护舅父舅母吗这时候怎么能任性。”
他看了看天,道“朱襄,你该走了。再不走,又要下雪了。”
朱襄轻轻拍了拍嬴小政的脑袋,将哭闹不止的嬴小政从蔺相如身上抱下来。
朱襄跪下,向蔺相如磕头道“蔺公,我要入秦了。”
蔺相如笑着道“去吧,注意身体。”
朱襄直起身体,向廉颇和李牧叩拜“廉公,李牧,我要入秦了。”
廉颇坐在地上骂道“快去离开这糟心的地方”
李牧道“保重”
朱襄看向到来后一直沉默至今的蔺贽,道“蔺礼”
“得了,难道你还想给我磕头”蔺贽道,“保重。”
朱襄起身,对着信陵君、平原君、平阳君长揖,又对着送行的赵国庶民再次长揖告别。
“诸位,我要入秦了,请回”
说完,他牵着痛哭不止的嬴小政回到垂首低泣的雪的身边,重新回到马车中,不再露面。
之后秦军休整结束,拔营离开,朱襄也再未离开马车。
“回去吧,不要令他担心。”蔺相如对还想继续跟随的赵人道,“回去吧,如果他放不下你我,又回到赵国怎么办”
赵人失声痛哭,终于停下了追赶的脚步。
魏无忌收起琴,对姐夫赵胜道“如果不是朱襄公走得太急,他们来不及鼓起勇气,收拾行李,恐怕这些人要一路随着朱襄公入秦了。赵王催着朱襄公第一日一大早就离开,是不是也考虑到了这件事”
赵胜瞥了魏无忌一眼,没有回答。
他心里也是如此想的。赵王并非真的愚蠢,否则他还有几个兄弟,轮不到他当赵王。只是他心性稚嫩,未遭磨砺,不成大器。
即使赵王没有考虑到这件事,赵王身边也有能人会考虑到。
但这有用吗阻挡了这一时,能阻挡赵人对赵王离心离德,投向疆土逐渐接近赵国腹地的秦国吗
白起居然能领兵穿过赵国多重防线,直到兵临邯郸城下赵人才发现,赵王为了不流失庶民,在朱襄离开的最后时刻仍旧对朱襄如此绝情,真的能避免赵国灭亡吗
“我就不和你回邯郸,直接回魏国了,姐夫保重。”魏无忌走到赵胜身边,压低声音,“小心赵王。”
赵胜仍旧沉默。
“他一定说让你小心赵王。”经过这件事后,一向明哲保身,与人为善的赵豹脾气暴躁许多,说话的语气十分尖锐,“不知道我们兄弟一人能不能活到寿终正寝。”
赵胜转身“我会回封地东武城,不再入邯郸。”
赵豹压低声音道“我也是。”
让赵丹继续当赵王会让赵国衰落;若他们挑起王位争夺导致赵国内乱,会让赵国加速衰落。
除了回到封地当一个聋子瞎子,醉生梦死不去思考赵国的未来,他们还能做什么
邯郸城,荀况朝向朱襄离去的地方眺望。
照顾他的儒家弟子叹息“若朱襄公并非入秦,我等便跟随朱襄公同去了。儒不入秦,为何是秦国呢”
荀况白了他一眼“蠢货,儒不入秦,然后等秦国统一天下后,被秦国排斥于朝堂之外吗”
弟子被骂得傻眼“啊”
另一位弟子问道“荀子,既然你想入秦,为何不随朱襄公一同离去”
荀况转身看向王宫方向“我还有事做。”
他迈步向前。
“朱襄走得太急,无法在为他而死的人墓前哀悼。我要替他为那些人写祭文。”
“邯郸城内还有许多人不知道朱襄为何离赵入秦,天下人更不是人人都知道朱襄为何离赵入秦。我需要写文章告知所有人朱襄遭受的冤屈。”
“朱襄放不下蔺相如一家,放不下廉颇和李牧。恐怕有人会以他们因朱襄对赵王有怨恨为由加害他们,我要劝说赵王,想挽救名声,只能洗心革面,重用朱襄的友人。”
荀况道“有很多事要做,做完后入秦。”
不止他没有跟随朱襄离开,墨家的相和、农家的许明也都没有离开。
他们都猜测,朱襄一走,赵王就会抹黑朱襄的名声,欺辱朱襄的长辈至交。他们在保护朱襄中没有起到作用,这点事总要为朱襄做到。
弟子们恭敬追随“是,荀子。”
朱襄继续朝秦国驶去,半月后,才看到秦国新的边界。
这半月,赵王在荀况的劝说下下诏自省,挽留平原君和平阳君,任廉颇和蔺相如为相,重赏李牧,并赦免了赵母,没有收回给赵奢的封地,赐重金让赵母回马服养老,不准再进入邯郸。
他又命农官根据朱襄在蔺家留下的农书,改革农具,调整农时,轮种土豆只半月时间,赵国的风气好像就焕然一新,好像迎来了新生。
其他几国纷纷称赞,有不少文章都描绘了赵王醒悟后变成明君的故事。
这才半月而已。
半月后,恰巧是朱襄进入秦国之时,蔺相如以老病为由辞去相位,封地由长子继承,他携小儿子蔺贽回祖地,落叶归根。
李牧已经回到了雁门郡,廉颇、赵胜和赵豹来送。
蔺相如瘦得厉害,三位老人没有给蔺相如敬离别酒,只是聚在一起吃了点小菜。
廉颇叹气“你离开后,平原君和平阳君也要回封地了,邯郸城只剩下我一人罢了,燕国蠢蠢欲动,我领兵出征,也不留在邯郸了。”
蔺相如咳嗽道“保重。”
廉颇苦笑“是你保重罢了,不说了不说了,吃菜。”
廉颇回邯郸后,“罢了”成了他最长说的词。
赵胜和赵豹沉默地吃菜,只在离别时,说了声“保重”。
蔺相如坐上马车,蔺贽仍旧亲自当马车夫,他们朝着洪城驶去。
路上,蔺相如听见有人哭泣。
他停下马车,询问原因。
那妇人哭道,差吏要拔了她家已经出苗的小麦种土豆,还把她家门前屋后的菜地都划做了纳税的良田。
妇人哭道“他们说这是朱襄公所教。可朱襄公一直告诉我们土豆不要占用良田门前屋后的小菜地原本也不收税啊怎么能因为荒地可以种土豆就收税朱襄公让我们用零散荒地种土豆,就是因为不交税”
妇人颠来倒去地哭诉,最后嘴里只剩下“朱襄公”三个字。
好像她多念几次“朱襄公”,朱襄就会出现,驳斥这些差吏的荒谬。
她不知道,朱襄还在赵国的时候,也不能阻止这些荒谬行为。
蔺相如送了些粮食给妇人,然后什么也没说地离开。
他什么都和赵王说了,但没有用,所以只剩下沉默。
马车继续行驶,路上遇到了许多哭声,蔺相如没有再下车。
“蔺礼,咳咳咳”
“我知道你很有才华,只是不愿施展。但若我病逝,你就入秦。我没有护住他,你一定要护住他。”
“唉是。”
蔺贽皱眉苦笑。
“叮。”
蜷缩在马车里的朱襄,在睡梦中被系统提示音吵醒。
他看了一眼系统弹出的彩色像素烟花报喜弹幕,呼吸急促。
第一个四星“刎颈之交”好友出现,系统奖励宿主任意自选已解锁的种子一千颗。
朱襄看向那个笑得十分肆意张扬的像素卡通头像蔺贽,他那原本不会对历史长河产生影响,居然出现在了好感度列表中。这说明蔺贽的未来发生了重大变故
他没有去抽奖,而是死死地盯着像素卡通头像,心慌得厉害。
“朱襄公,请下马车。”正在朱襄惶恐时,马车停下,白起轻敲马车门道,“君上来迎接你了。”
朱襄一愣,赶紧戳醒嬴小政,和雪、嬴小政一起下了马车。
他小声问道“秦王不是回咸阳了吗怎么还在上党郡”
白起小声道“君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朱襄“”他听懂了武安君话语中淡淡的怨气。
秦王确实打算回咸阳,但半路上,他得知赵王真的想杀朱襄,邯郸中的赵人为拯救朱襄冲击牢狱,便立刻遣人回咸阳准备东西,自己留在了上党。
当朱襄出现时,秦王背后乐师奏起了雅乐,秦王亲卫先高声献唱情诗秦风蒹葭,表达对朱襄的求而不得;又献唱王风丘中有麻,高呼我盼望郎的到来,请把郎的深情爱意留下来,留下玉佩我们定亲吧
秦王在乐声中满脸喜气,大步走来“朱襄寡人终于等到你了”
朱襄随行的人都很感动,白起心中都泛起酸涩。
而朱襄,他尴尬得快用脚指头抠穿地球了。
秦王只以为朱襄的呆滞是太过感动。
“朱襄寡人承诺过,只要你入秦,定为你封君”秦王握住朱襄的双手,居然泛出了泪花,朱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以后你就封地长平,是寡人的长平君”
朱襄“”
朱襄“”
朱襄“”
老秦王你不做人啊我刚来,你就要如此压榨我的价值,让我和赵国直接敌对吗
“虽然你的封地在长平,但你不可留在长平,长平危险,享用长平食禄即可。”秦王又道,“随寡人回咸阳,好好休息。”
朱襄使劲眨眼,让眼睛尽量湿润“谢秦王谢君上。”
秦王听见朱襄喊君上,笑容更加慈祥“朱襄,有寡人在,你以后”
他呼吸一滞“朱襄,你的头发”
人不会一夜白头,因为长出的头发不会掉色。
所以朱襄只是从发根开始,有半个指节长度的头发变成了白色,就像是这个冬天多年未见冬雪落在了他的头顶,亘古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