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抬起头, 眼中迸发了希冀的光辉。
但很快,他眼中希冀的光辉淡去,变成了黯淡的悲哀。
赵王悲戚道:“叔父, 除了让廉公和李将军带兵入邯郸,是否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赵胜握紧了手中的拐杖, 沉默不语。
赵王又问道:“叔父有三千门客,不能救我吗?”
贵族的门客也是私兵,他们在争权夺利的时候, 常常是带领门客拼杀。
拥有封地,又能召集上千门客, 就相当于能让自己成为国中国的小国君。当年孟尝君被忌惮之后,就带着自己的门客回归封地,不隶属任何一个国家。
战国时代虽只称七国, 其实只是七个最强大的、有统一天下可能的国家, 七国之间还有一些零散小国,大多依附这七国。
但如今已经进入了战国末期,除了楚王难以控制手下旧贵族和封君,其他国家的封君就算有封地,权力也被剥夺了许多。赵胜即便回到了封地,也不能像孟尝君那样建立国中国。
赵王又问了一遍, 赵胜才开口:“朱襄离开后,我的门客大多也离开了我, 剩下的人, 不足以帮你。”
成为贵族门客的人, 大多不是想一辈子屈居人下。如魏晋时代, 想要在朝中当官先要去门阀家中当官吏一样,他们成为贵族的门客, 是想以此为跳板,进入朝堂大展宏图。
就算不能进朝堂,如果他们投靠的贵族本身就具有强大的权势,他们帮贵族做事,和做官也差不多了。
朱襄入秦后,有的门客对赵国失望,不想再在赵国做官,便离开了赵胜;有的门客单纯是因为赵胜远离朝堂,权势不在,而离开了赵胜,就像当年廉颇从长平被赵王召回时一样。
也有不看权势和处境,死死跟随贵族的门客。赵胜身边有几个这样的门客,他的妻弟信陵君身边全是这样不离不弃的门客。
信陵君对门客完全不及身份以诚相待,他的门客大多愿意为他赴死。
所以秦王从现在就已经慢慢埋下离间计的种子,潜移默化地离间信陵君和魏王。当需要的时候,他或者下一任秦王就会催生这颗种子。
秦国许多离间计是利用已经存在的怀疑种子,还有更多的离间计是提前埋下种子。否则就算六国国君再蠢,秦国离间计的成功率也不会这么高。
也是老秦王的寿命足够长,秦国才能建立这样的“离间组织”。
赵胜和赵豹半被排挤、半灰心丧气,离开邯郸回到封地后,秦国稍稍一挑拨,朝堂上新掌权的宗室就积极地加大了对赵胜和赵豹的排挤打压力度。
现在两人不仅在朝堂上势力被悉数铲除,身边门客也走得七七八八,门可罗雀。哪怕现在两人回到了邯郸,赵王也无法依靠他们重新掌权。
七国以诸侯国争霸,立国时依靠宗族力量,自然也受宗族桎梏。各国不断改制,加强中央集权,这种情况才好转。
如改制最成功的秦国,自秦献公之后,除了秦武公死得太突然,赵武灵王横插一脚,秦国王位继承都较为顺利。其他国家,争夺王位的事层出不穷。
从赵国分晋后,赵王之前七代赵国国君,有三代国君在继位时与宗室争斗过。
赵王亲政之后第一件自主决定的大事就是长平之战。长平之战失败和朱襄入秦,让赵王威信大失的同时,他手握的权力也受到了威胁。
当一直生活在宫中的赵王听信了谗言,以为土豆冬季也可以种植,下令推行土豆的时候,他已经掉入了宗室的圈套。
甚至燕王进攻赵国,也有这些贵族的影子。
燕国吞不下赵国。赵国失败之后,他们派人去请求他国救援,只需要割据几个城池给燕国,燕王肯定会下令退兵。他们还是赵国高高在上的宗室和贵族。
宗室认为,他们可以借此机会逼赵王退位,自己当赵王;大贵族认为,他们可以借此机会架空赵王,甚至可以再来一次田氏代齐三家分晋。
得不到饿死庶民手中的田地是小事,这才是他们深恨廉颇真正的原因。
不过他们也趁此机会让廉颇退出朝堂,暂时让赵王孤立无援。
想要自己当王的宗室,和想要扶持赵王当傀儡的大贵族原本敌对,现在因为廉颇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他们短暂联合起来,勉强架空了赵王。
只要他们以赵王的名义逼死或者逼走打败燕国的廉颇、击退匈奴的李牧其中任何一个人,赵王的声望再次下降,他们也能慢慢达成目的。
秦国的离间计,不过是在发现他们的意图之后,给了他们一点金钱上的微不足道的帮助。
赵王的智商没有问题,他只是没有经过磨砺。
原本历史中的邯郸之战能磨砺他,被半架空的经历也能磨砺他。何况这一切并非是他不熟悉的庶民和打仗,而是他熟悉的宫廷中的争权夺利。
所以赵王迅速明白了他的处境,和他需要做的事。
无论廉颇名声再差,他也必须给廉颇仅次于他的权力和地位,才能保住赵王和赵国。
待廉颇老病之后,李牧正好可以继承廉颇的相国之位。
不,廉颇的名声太差,直接授予他相国之位可能有问题。他应该把叔父平原君召进邯郸,让平原君担任相国,借由平原君曾经的名声巩固王位。
他的决定确实是现在最正确的选择。但谁能知道,秦国这次的离间计不是用于国君和臣子,而是打击平原君的声望,让平原君和他的门客离心?
平原君确实进入了赵王的王宫,但没有门客的平原君,与赵王一样无力。这样的平原君即使拿着赵王的诏令,赵国朝堂也会说他伪造赵王诏令。
“叔父叫来了廉公和李将军,他们或许会被谋逆罪处斩。”赵王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握拳,“他们是朱襄公之友,本就对我有怨恨。我相信他们以赵国为重,愿意来救我。但很多人不相信,赵王若发了他们是谋逆的诏令,天下人都不会站在他们这边。”
“他们带不走赵国的军队,只能带自己的家丁攻打邯郸。而赵国朝堂能调集邯郸的守军,抵御他们。”
“这样赵国,估计就要乱了。”
赵王闭上眼,眼角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滴落。
“廉公舍弃了名声保住的赵国,又要乱了。”
他再次下拜,这次下拜的速度十分缓慢,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脊梁上,逼迫他一点一点的俯下了身体。
“叔父,不要告诉廉公和李将军此事。”赵王声音颤抖,“赵国还没喘过气,再乱起来就真的可能分裂了。”
赵胜丢掉了拐杖,跪在地上面对着赵王嚎啕大哭。
赵王道:“换一个宗室当王,赵国还是赵国,祭祀不会断绝。若赵国内乱……”
赵王让内侍退下,但内侍站在床边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并未退下。他虽然会把这叔侄二人的话详细告知背后的主人,见到这一幕,也不由心生悲戚,双眼泛起了泪光。
赵胜哭着道:“我得到消息,秦王想要用城池换取廉颇和李牧。”
赵王一愣,然后伏地大笑,笑得眼泪越流越厉害:“好,好,我给他,寡人给他!哈哈哈哈哈!”
赵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但他就是笑得喘不过气,笑得自己跪都跪不住,趴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流泪,就像是一个疯子。
赵胜将赵王扶起来,道:“我会留在邯郸,竭尽全力帮助你。”
赵王摇头:“离开吧,叔父。你只要还活着,他们就不敢太过分。若你被困在邯郸,我才是真的没希望了。快离开吧,趁着他们现在不敢动你,赶紧离开。”
赵胜问道:“是否需要我把赵偃带走?”
赵王再次摇头:“不用。如果他们达不成一致意见,一定会扶我的儿子继续当赵王。这也是避免内乱的方式。走吧,叔父,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赵胜又哭了一场,然后拄着拐杖离开了王宫。
他仍旧决定去找廉颇和李牧。
虽然的确如赵王所说,廉颇和李牧带兵进入邯郸或许会引发内乱。但如果有他和赵豹的名望做担保,再加上廉颇和李牧本身的声望,或许国民会站在他们这一边。内乱说不定是一个让赵国度过危机的机会。
但他刚离开王宫,就有自己十分熟悉的面孔拦在了外面,请他上车。
赵胜默默地看着面前的人。
这其中的人有他的侄子,有他的堂兄弟,全是他的族人。
“赵王昏庸,换一个赵王,不是对赵国更好吗?”那些人道,“我们希望你能继续支持新的赵王。”
赵胜没有回答,他只是惨笑,笑得跌倒在地。
他坐在地上问道:“赵豹呢?也被你们扣住了。”
那些人道:“平阳君在等候平原君。”
赵胜笑道:“他也被你们扣住了。你们没有伤害他吧?”
那些人赶紧道:“我们怎么会伤害平阳君?请平原君与平阳君相聚。只要廉颇和李牧离开赵国,我们立刻就会放你们回封地。”
赵胜再次大笑,他也如赵王一样笑得倒在了地上,笑出了眼泪,笑得像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