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仁长身而起,向着埋头吃饭的吴禁吩咐。见他仍然据案大嚼,仍不住又笑道:“吴大胡子,你看你的胡子,都浸到了汤碗里,这可成什么话,斯文扫地啊。”
吴禁微笑道:“大人都能让兵马使去做小兵的事,我这刺史的胡子上染些汤汁,又算什么。”
颖州等地的驻军情形,自然都是绝密。不过,兵马使胡光数月来不曾露面,坊间早就有过传言。各州刺史在参见张守仁时,也曾有提及。文官虽然不管军务,却也在很多事物上需要与军方沟通,胡光身为驻守六州的兵马使,却从来不与这些刺史州官有过交集,各人早就怨声四起。
此时有这胡涛前来,又有前去寻山东寻找之语云云,这吴禁也是难得的聪明人,自然是一猜便出。想起前些时日,便寻胡光不得,只得去寻吴猛或是张守仁方才办事,他心中一阵阵的火起,见张守仁取笑,竟然不管不顾,说将开来。
张守仁这几年来,哪里受过人这样的气,当下面色一沉,便欲发作。因见各官都面露怯色,又知自己在分派胡光一事上,确有不是之处,当即忍住怒气,向吴禁道:“此是军务,你这个迂夫子懂得什么。”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身为一军的统兵大将,轻出境外,万一遇险,又该如何?大人总该知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是,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山东之事,也非得胡光这样的大将才能办妥。”
“但愿是如此。下官总望大人能够胜而不骄,善抚士卒。视军人如手足,这样手足才会卖力。这一点愚拙之见,尚乞大人不要见怪。”
他这阵子以来,总觉得张守仁身上多了骄慢之气,对待下属军人和属吏,总有些颐指气使,不象以前那般随和。今日见他对待百姓和气之极,便忍不住借着胡光一事出言相劝,其实看起来虽然面色如常,心中亦是打鼓。
张守仁身上有着军人的果决之气,亦有着帝王那样的戾气,杀伐决断,毫不留情。若是当真惹恼了他,只怕这六州之内,无人可以打救。
“吴大人果然是忠正耿直之士,请受我一拜。”
愿料想张守仁听完之后,纵是勉强不怒,亦是会做色而出。怎料他初时的怒气一掠而过,此时却是正容听吴禁讲说,待他说完之后,却是躬身一礼。
“这下官如何敢当!”
吴禁大惊失色,再也保持不住适才的恬淡从容,急忙避开身子,向张守仁道:“大人,折杀下官了。”
张守仁微微一笑,向他道:“你的性子刚直,眼光直觉都是敏锐,又很敢说,我看你将来就到我身边做节度参军,或者更适合你?”
“下官还是愿为亲民之官。”
“也好,我不勉强你。军务上的事,说也不说不清楚,不过你的话,我记住就是。此间事,我不管了,你带着各人多用心吧。”
“是,下官敢不尽力?”
“很好。”
张守仁向他一笑,不再去管那些官员,只顾自己翻身上马,也不换衣,只向着亲兵们吩咐道:“回颖州城。”
蹄声得得,百余匹战马奔雷也似的远驰而去,片刻过后,便只留下一缕缕烟尘在远方飘扬而上。
吴禁转身回头,看着一众神色各异的属官,微笑道:“继续吃饭。”
又吩咐那村长道:“适才的辣椒,再上一碟。”
张守仁一路上风驰电挚,心中却只想着山东与河南等地的情形。胡光此行,收获颇大,当真是出于他意料之外。当初派他前去,一是想让他多些历练,二来也只是让他观察当地情形,以备将来统兵入山东时可便宜行事。若是只为了救助那王浩之姐,也用不着派一个堂堂的兵马使去做这种小事。一个校尉前去,也是一般相同。
原本是无心插柳之举,现下胡光不但盯住了那王家姑娘,还暗地里做出许多大事来,此次派他前去,却是收了奇效。
他一边思索,一边向着身边疾驰的亲兵队长道:“派几个人,往各军、指挥、各州防御团练、讲武堂,遍传指挥副使以上的军官,前来我的节堂议事。”
那亲兵队长应了一声,当下指派了数十人四散而去,快马疾驰,前去传令。若是依着平时规制,自然是要到帅府的军正司请了印信,写成文书,然后派军正司的官兵前去传令。此时张守仁如此心急,却也只得事争从权。好在他的亲兵,各将全都相识,倒也不怕误事。
他们所处之地,相距颖州城池不过四十余里,这么一通狂奔疾驰,不过两个时辰,天色稍稍昏黄之际,便已经以达颖州城内。
入城之后,张守仁并不放慢马速,而是直驰入府,跳下马来,便大声吩咐道:“快传城内所有校尉以上军官,来帅府。”
他放下马鞭,抹了一下疾奔时冒出的汗珠,想了一想,又道:“速去传吴猛将军来见。”
还不待人回话,便又一迭声道:“快,快快!!”
他身边的亲兵也是随他疾驰而回,刚刚落马,战马尚在喘着粗气,却又听他如此催促,各人不敢怠慢,立刻跳上马身,又狂奔而去。
张守仁如此做派神情,很是少见。此时不但他的亲兵们鸡飞狗跳,四散传令,就是府中下人、佐吏,亦是心惊胆战,不知道出了何事。
“黑叔,看这模样,是不是要打仗了?”
王浩自入讲武堂学习后,一晃已经数月过去,原本白皙红润的脸庞,早已经变的黑红一片,细心一看,还有几道小小伤痕,刻在眉心。若是脱下衣服,上上下下的各式疤痕,少说也过了百条。这个富家少年,从一开始的困苦难熬挺到了现在,不但是老黑等人,就是张守仁与胡烈,亦是绝难想象。
与以往的那种稚气相比,现下的王浩身形挺拔,眉宇间露出的却是勃勃英气,还有无法撼动的自信与坚毅之色。站在老黑身前,足足比他高了大半个头,此时站在节堂外不远的阶下,与老黑一起翘首而盼,原本打算请见张守仁,问安之后便即返回学校,此时却见府内人仰马翻,乱成一团,他心中一动,知道必有重大之事发生。虽然经过这几个月的苦楚训练,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便立身不动,一心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黑叔,你去打听一下嘛。”
少年自己不敢上前,因见老黑也是一脸懵懂之色,显然亦不知情。他无奈之下,只好使出对老黑的必杀技,哀声请求老黑前去打听。
老黑是个孤老,虽然与王浩叔侄相称,却是一心拿他当自己孙儿看待。此时见他一脸企盼之色,心中一软,叹道:“罢了,我算怕了你这个小猴子。你在这里老实呆着,不要乱跑,我去去便来。”
说罢,自己迈开双脚,背着双手,向张守仁的节堂而去。
他在这张府中,地位崇高独特,便是张守仁,也不敢拿冷脸对他。看他过来,虽然此时府内大乱,节度大人连下军令,召集军议,把守节堂的兵士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拦阻老黑。见他晃晃悠悠过来,反到过去两个,将他一左一右扶了,慢慢搀扶上石阶。
“罢了,你们去吧,好生看守。大人早有吩咐,不得他令,闲人不得近前,你们可要小心差事。奄?”
老黑立定之后,在节堂正门的平台上喘着粗气,却是将扶他上来的两个小兵一通训斥。各人捂着脸笑上一通,都道:“这闲人可不就是你么。”
“呸,小娃儿知道什么。天塌下来有大个儿的顶着,什么事也不能不吃饭。天色就要晚了,我来问问守仁要吃啥,误了吃饭,铁人也顶不住不是?”
“对的,黑大爷您说的有理,快点儿进去吧。”
老黑也不过是同他们说笑,借着这点儿时间平息自己的呼吸。他又稍待了片刻,觉得心跳渐缓,精神恢复,方才整整衣服,往内里而去。
一边行,一边叹道:“老了,不过几年下来,连石阶也爬不得了。只怕再过几年,老子就要见阎王去了。只可惜,见不得守仁娶妻生子……”
他一边嘀咕,一边低头前行,此时外面天色渐渐黑沉,这节堂内尚未点灯,又是金砖铺地,很是硬滑,他一个不小心,只觉脚步一滑,差点儿摔倒在地。
正惊慌间,却有一双大手将他轻轻扶住。
“守仁,是你吧?”
张守仁正在堂内观看沙盘,心中算计着战守之计,却听得堂外有人说笑,又有人嘀咕着进得堂内,心中并不思量,便知道如此胆大之人,必属老黑。
若是换了旁人,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了。
他心中本是抱怨,待见到老黑龙钟老态,行路时一步一颤,又自言来日不多。不知怎地,心中只是一酸。待见他差点儿摔倒,自己急忙上前,将他扶住。
此时听得老黑询问,显然是眼神不好,看不清他,张守仁甚觉难过,急忙叫道:“来人,掌灯!”
几个仆役急忙奔入,将堂内四角陈列的聚耀烛台上的几百支腊烛全部点燃,不一时,这堂内便明亮如白昼一般。
“你这么大年纪,有事让人来寻我就是,自己爬这个台阶做什么!”
待仆役们将堂内烛火尽数点起,躬身退出,张守仁扶着老黑在自己的帅椅上坐下,忍不住大声埋怨。
“你成天忙来跑去,我哪里能空能见你几面。今天王小哥来看我,陪我这老头儿聊了半响的天,我寻思着,他必定是来打听他姐姐的消息。可怜他姐弟情深,还是来寻你问一下吧。”
张守仁很是不悦,忍不住怒道:“王浩这小子,太不知道轻重。”
老黑亦怒道:“怎么,有人来陪我这老头说说话,你不乐意了。当初你做队正时,闲了咱爷俩就在院子里喝酒闲聊,那会儿你不是统兵大将,可没有这么多架子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