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雪国,万里冰封。
风归影从北疆带回皇都的五千精锐被分成两路,一路率领五万员精兵作先锋队,跟随丰年瑞日夜兼程直奔彤云关,另一路则与三万将士留下来,护送已经昏迷一天一夜的镇北大将军前往北疆。
道路崎岖,积雪挡道,沿路上不时窜出几个衣衫褴褛的平民,他们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只用单薄陈旧的棉袄草草裹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冰渣落在凌乱肮脏的头发上,将之冻成了一根根冰条。有不怕死的,看到整齐列队的正式寂国镇北军路过,直直地往前扑去,哀嚎道:“军爷,赏口饭吃吧。”
行进的军队士气如虹,没有人瞟他们一眼。一只脏兮兮的手伸上前来,被无情地甩开;女人的痛苦哀求孩子的嚎啕大哭,始终换不回甚至一个怜悯的眼神。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甚至连高坐棕色良驹的水云游,都露出了隐约的疲态。身体的疲乏也可用顽强的意志克服,可心底长久以来的疑惑与不解,又如何能够轻以消除?
水云游疑惑的,正是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的生死。
风归影曾经立下军规,凡在行军途中遇见难民,一律不许放粮,不作安顿,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违令者,严惩三十军棍。风归影的话是绝对的命令,镇北军上下无人敢于违抗。只是有时候水云游会想,作为军队的首领,风归影订下的这些规定是不是太残忍了?
他不会顾及路上遇见的难民,无论他们是哭着跪在他面前,死活不肯让路,还是拼命拉扯步兵的铁甲,试图阻止军队前行,抑或是愿意用身体来交换食物,以换取短时间的温饱。他们悲凉的逃难生活,惨淡的人生处境,这一切一切,都无法打动寂国战神冷如寒冰的内心。
他简直可以说是冷酷无情。
孩子的嚎啕大哭将水云游从远方的思绪中拉扯回来,他勒紧缰绳,蓦地停下了行进的脚步,转而向身边的后勤军官下令:“把我们带来的馒头,分一些给他们吧。”
“不可以。”
那是从棕色良驹身后的一匹的骏马传来的声音。这匹毛色乌亮的汗血马紧跟在水云游的座驾后,被周围四匹赤色马不远不近地守卫着,处于一个十分安全的地带。
在这匹全身纯黑的汗血马上,湘广陵面无表情地拥着她怀中沉眠的风归影。因为怕重伤的风归影受不了颠簸,军官们曾经提议过让他睡在马车里,但显然这会严重拖慢行军进度,这个提议很快就被否决了。最终是陪同出征的湘广陵义正严词地答应:“我和他骑同一匹马。我负责照料他。”
镇北军的军官们上下打量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直到看得湘广陵身后起了一地鸡皮疙瘩,方才点头应允:“我们不反对。”
于是湘广陵现在坐在风归影的爱马背上。 她顿了顿,又续道:“不可以给难民放粮。”
“为什么不可以?湘大人,你没看到他们就要饿死了吗?”水云游不解地咬紧牙关,“这些逃难至此的无辜百姓,他们手无寸铁,难道我们不该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吗?”
“他们吃完这一顿,还是会死。大雪封山的寒冬,衣衫单薄的难民,难道有你这一顿,他们就活得下去了么?”
水云游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方道:“至少,我不能让他们死在我眼前。”
“这话,是风归影教给你?”
“不,这是我自己想的。……将军,他从来不会顾及这些逃难的百姓。”
湘广陵轻叹道:“他是对的。”
“我不明白。我们拼命打仗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保护北疆的老百姓吗?难道我们舍生取义保家卫国,就是为了看着这些人在我们眼前饿死吗?如果他们都饿死了,那我们即使打胜仗了,又有什么意义?”
“你不该怀疑风归影的。他是寂国的战神。”
“是,以前将军在,”
“他现在也在。”湘广陵侧着头靠着怀中安静沉睡的人,“你要记得,他只是睡着了。他只是睡着了,他不是死了!”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我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倒在自己面前,自己却袖手旁观?我们本来就有能力救他们的。”
“看来你是决定了。”湘广陵不愿与他辩解,于是冷冷道,“我不过是个随行的,岂敢越俎代庖干涉你们镇北军的内部决策?水大人请自便。“说完,她把自己灰色的貂皮大衣往里裹紧,抱紧了怀中阖目沉睡的人。
他安静而恬淡地在靠在她怀里,头缩在纯白色的狐裘里,温顺地地靠在她左肩上。为了让他靠得舒服,湘广陵甚至没有披上一片铁甲。他平整均匀地呼吸,幸福得像是一个得到了渴望已久的玩具而心满意足的孩子。
湘广陵想,他就这么睡着了,再也不起来了,其实也不错。这样她就永远是他心中与她言笑晏晏的湘广陵,不是身负国仇家恨的凌砚雪,没有阴谋算计步步为营,没有日后的针锋相对沙场厮杀。
她把脸轻轻靠在他微蹙的前额上,朔风又起,紫色的长发与黑色的情思纠缠在一起,迤逦那一色不然尘俗的纯白上。
“归影。”
她在唤他。
清淡的声音细不可闻,瞬间便被风声湮没而过。水云游突然道:“现在我明白了,我不该怀疑将军的。”他的眼神里表露出无限的不甘与疲惫。
湘广陵摇摇头,轻叹口气:“你本来就不该怀疑他。”
“是啊,我真的不该怀疑他。”他虽竭力压制自己,声音里却依旧带了微微的颤抖。
水云游会说出这样的话,那是因为眼前的境况着实令人心寒——越来越多的难民闻讯而至,他们人多势众,犹如过江之鲫般汹涌而来,挡住了三万将士的前行。这些人全都瘦骨如柴,形容枯槁,听得“放粮”二字,瞬间双眼发光,等不到粮的禁不住抢掠老弱妇孺手中的食物,幸运到粮食的立即将之大口塞进口里,又争抢着冲进队伍里重新领粮。
风归影的卫队被整队团团围住,进退不得,绕是平常军纪如铁的镇北军,也禁不住失去了耐性。军官们使劲挥动着马鞭想要驱散人群,然而难民们似乎并不畏惧皮鞭,也可能是饥寒交迫下他们已对打在身上的疼痛无所畏惧,依旧是抹着鼻涕哭着哀求着。“啪啪”的马鞭声和求饶抢夺的吵杂声此起彼伏,整队兵马顿时乱作一团。
“确实是我错了。我早知道自己无法拯救所有人,就不该给他们希望,然后再让他们陷入深深的绝望中。”水云游强行心压下中心堆积的悲愤,蓦地面色一凝,朗声喝道:“全军前行,不要再给他们派粮了!”
烦躁的军官们长挥马鞭,试图驱散停滞于此的难民,打开大军前行的大道。然而这并不奏效,一批难民刚被赶走,另一批又潮水般涌上前来。整队人马像是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中,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从人群的深潭中脱离。
“你们再不走,我可就要动手了!”水云游高举手上雪亮的***,将士们也纷纷举起了长矛马刀,大片冷兵器在冰天雪地里反射出一道让人不敢逼视的亮光。
流离的难民惧于那些杀人利器,纷纷害怕地往后退去。在饥寒交迫下,人的求生欲望如同坠入干草堆中的微弱星火,一经点燃,瞬间便肆无忌惮地爆发成足以燎原的野火。不知是谁带头,大片的难民扑倒在冻泥铺成的山路上,发出一阵阵不绝于耳的哭喊声哀求声:“军爷,发发慈悲吧!军爷,发发慈悲吧!”
他们不顾尊严地跪在水云游面前。抱着襁褓的年轻妇女,满身脏兮兮的幼童,双眼下陷如同骷髅的男人,还有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老人……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坚硬的泥地逐渐被染成一片鲜艳的猩红。
水云游扭转头去不忍再看,他只觉头痛欲裂,无法思考,心里一直只有这句话在回荡:“是我的错。我给他们发粮,这本来就是错的啊。”
可惜这个世间,没有后悔药。
湘广陵策马上前,目无表情地面对那群面容悲戚的难民,冷冷道:“你们不走?”
“军爷,我们不走!军爷,您发发慈悲吧!军爷!”
湘广陵再也不说什么,她只是缓缓策马停下,蓦地抽出了腰间风归影的“灼日”。 “扑哧”一声,***准确无误地穿透了那说话的女人的心脏,血从她的胸腔里喷涌而出,猩红的液体汩汩流出,渐染了地上一大片。
孩子们吓得嚎啕大哭,却马上被他们的父母死死捂住了嘴。鲜活的血液被冻成了红色的冰,铺在那具年轻的躯体倒下去的地方。难民们吓得瑟瑟发抖,却依旧匍匐着不肯离去。
湘广陵甩了甩头发,唇角勾出一抹幽暗可怖的讽笑。她伸手指向那具尸体身旁七八岁的男孩:“你,去把我的刀拿过来。”
男孩颤抖着走近那具毫无生意的尸体上,猛地抽出了上面斜插着的大刀。他抱着那把鲜血淋漓的大刀,踉跄着向湘广陵走去。倒映在众人盈眶的热泪中的,是他苍白的面容和死死咬紧的惨白的嘴唇。
“她是你娘?”
男孩迟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湘广陵长吁口气,水蒸气在干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阵白雾,“你可以用这把刀伤我。你赢,我放你们走;你输,你们都得死。要不要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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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握紧了怀中染血的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然而这燃烧的仇恨不过是一瞬,片刻他便平静下来,小声呜咽道:“我不杀你……我不需要报仇。”
“为什么?”
“爹爹以前说过,仇恨不能挽回什么。我杀了你,娘还是不会回来的……”
“你爹呢?”
“死了,爹爹很久以前就死了……这些年都在打仗,娘说,爹爹被凌国的敌人杀了……”他说着说着忽然抽泣起来,“爹爹说,我们要好好活下去,要幸福快乐地活下去……”似是不想在湘广陵面前流眼泪,他狠狠地擦干了眼角的泪痕,“所以我不可以哭!我不哭!”
听得他的话,水云游策马上前,缓缓问道:“你爹是哪一营的?”
男孩突然停下了擦拭的动作,用稚嫩的童声一本正经道:“我爹是丰年瑞大将军手下炮兵营的!”
水云游失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哽咽得像是在哭:“知道吗?你爹是个大英雄。”
“我知道!”男孩猛地点了点头,“我爹是个大英雄!所以我要好好活下去,将来我也要当大英雄!”
水云游擦了把脸,朝他伸出了手:“小英雄,可以把这把刀还给我们吗?”
“还给你。”他把刀递给湘广陵,撅着小嘴小声抽泣,“我不杀你,你也别杀我们……我们算是扯平了,好不好?”
湘广陵没有回答,她只是接过那把刀锋染血的杀人凶器,策马独自一人缓缓离去。无望的难民们裹紧了自己身上残破的毡子,远目凝视着镇北军全军随着他绝尘而去。
“是吗,好好地活下去吗?”
深深的失落将心底压得透不过气来,湘广陵仰望天边的尽头,只觉虚无的边际如同虚无的人生一般无法触及,看不真切。
仇恨不能挽回什么?
要好好地活下去?
如果那时候也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也许我就不用走现在这条路了吧。
朔风呼啸,漫天漫地又下了鹅毛大雪。
镇北军已经消失在远方,聚拢的难民亦逐渐散去。大雪满野,殷红的痕迹被一片纯白掩盖,周遭再也没有了一丝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