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城门。”
这是黎明时分的第一个军令,这是湘广陵用风归影手中兵符所下的,唯一一个命令。
寂国的战士不明所以,但是已经遵守了军令。只有当他们打开城门,看着城门外早已等候已久的精锐部队,寂国镇北军剩余的战士们方才明白过来,知道自己是被叛徒出卖了。
大片凌国的士兵蜂拥而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是陵香公主在凌国的时候曾经下过的军令作祟——恶战而降的城池,不必顾忌,只需杀掠。所有敌国将士,一律斩杀。
站立在城楼迎风处,湘广陵眼中不再风云涌动。她那么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平阳侯高举着凌国的金瑞紫荆花大旗进入北疆最后一个驻守地,看着看着凌国上下多年的梦想在自己手中达成,看着风氏百载的心血在烧杀抢掠中化为灰烬,如同那晚风府熊熊烈火一般,将一切化为乌有。
泛滥着烧焦皮肉味道和浓重血腥味的风掠过,拂过她苍白的近乎透明的面庞。
她的脸上无悲无喜,无泪无笑,一丝表情都没有。
“终于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
湘广陵突然坐了下来,她的面前,一架古琴搁于膝上,二百年沧桑二十载爱恨瞬间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手如溪流般缓缓流动的歌曲:
“往西离兮别故里,
往东去兮辞帝京。
南望故土不见卿,
北观关山月光稀。
血成灰兮骨成泥,
魂兮归来寄寒衣。”
歌声不急不慢,随着四处流逝的风声飘散开来。在这个杀戮不断的时刻,没有人有空听她的抚琴长吟。杀红了眼的将士们只顾着抽刀刺下,从死亡的身体里抽刀,然后再次刺下,持续拔刀。
大量的血液从依旧温热的尸体喷涌出来,断裂的肢体四散开来,空洞的眼眶凝视着天空。他们不是望向天空,他们涣散的瞳仁已经没办法将实现聚拢在苍穹处,他们只是睁大眼眶,空洞的眼光仰望着,仰望着他们不曾到达的地方。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沉稳而缓慢。
湘广陵甚至没有抬头,只是低声问道:“丰年瑞将军来这里,是杀人么?”
“不是杀人。我要杀的人,已经死了。”丰年瑞坐了下来,声音疲惫,“我来听陵香公主弹琴。安抚飘零亡灵的《殇魂》啊,能在这个时候听得到这首曲子,我觉得很欣慰。”
他笑了笑:“陵香公主有闲暇听一听我的故事么?”
她没有停下抚琴的动作,语气淡淡的:“洗耳恭听。”
“我叫丰年瑞,但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在昭明河分支附近的草原上居住的时候,我的名字是‘穆拉汗’,凌国土语里瑞雪丰年的意思。”
丰年瑞递给湘广陵一壶酒,她瞟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接。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岁的少年,寂国和凌国又一次开战。是在你祖父执政的时候,我们全家都是没扎拉克氏的奴隶——那是平阳侯画楼空家族的冰国姓氏,公主不会不记得的。我们是他们家的奴隶,奴隶就该为主子去死,这是天经地义的。”
“但是没扎拉克氏的主人在逃难的最后一刻宣布了解放我们的宣言。他知道不是所有人能够在寂国的屠杀中幸存下来,所以没扎拉克氏宣布给于我们自由,从而让我们各自逃命去。从一个奴隶变成自由人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我和父亲急着回去收拾——虽然帐篷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而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刻,我对着仁慈的奴隶主许下了一生的诺言。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再见没扎拉克氏的后人,我都会倾其所有帮助他。”
湘广陵抬头看了他一眼:“所以你来到寂国,成了凌国的细作?”
“如果是这样,那真的很好。那真的很好啊。”丰年瑞哈哈大笑起来,笑容里泛滥着非凡的痛苦,“可惜不是。事实是我和父亲回到家里,回到我们的帐篷里,可是我们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寂国的骑兵。父亲把我留在那里,一个人去找母亲。我就这么呆呆站在那里,亲眼看着自家的帐篷火焰飞舞,我的父亲被一把雪亮的马刀死死钉在地上,我的母亲被无数的男人压在身上,痛苦挣扎。我就这么瞪大眼睛看着,看着血色一点一点在自己脑海里蔓延,看着父亲母亲与那间简陋的帐篷,一直到许多许多年后,我以为终于遗忘了这段记忆。”
丰年瑞蓦地停止了笑声,抬起头:“后来我加入了寂国的镇北军。”
琴弦应声而断。
“人不过是图活着,然后活得好一点,尊严一点。哪怕效忠的对象,是屠杀自己亲人魔鬼。”丰年瑞灌了一大口酒,脸上却不见醉意,“再后来,我成了现在的镇北军将军,镇北军三巨头中的丰年瑞将军。”
湘广陵笑了起来,放下膝上的玉玲珑夺过丰年瑞的酒壶,朝自己口中灌了一口:“这个好笑。然后呢?我想听后来的故事。”
“后来平阳侯用重金收买我。我答应了。”
“再然后呢?”
“再然后?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个没用的细作,对于左仆射大人,对于将军,哪怕是对于八桂,我根本无法下手。不过也不用我下手,陵香公主不是将一切都布置好了么?”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一切,“由你横马阻挡将军和平阳侯的决斗,我就很清楚地明白了,虽然你身上了流着寂国的血液,但你是个正统的凌国人。不像我,我已经被寂国同化了。”
丰年瑞夺过酒坛一饮而尽,酒瓶破碎在地上,碎成了一地釉色的瓷片。
“一个人一声背叛自己的国家一次,已经是很可耻的事情了。而我,十多岁的时候投身镇北军,穆拉汗背叛了自己的母国凌国。现在时光流转命运轮回,为了与没扎拉克氏的誓言,丰年瑞背叛了效忠多年的寂国。”丰年瑞看着湘广陵,淡淡笑了,“太可耻了。世间上还有比我更可耻的人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湘广陵拾起了风归影的“弦月”,“可为什么,你要选择是我?”
“算是我的一点私心吧。”丰年瑞缓慢地,双膝向着湘广陵,恭敬一拜,“身负凌国寂国双重血统的陵香公主殿下,请你亲手用我的血,洗尽穆拉汗与丰年瑞的罪孽。”
他缓缓站了起来。
青锋刺破肺腑,炙热滚烫的鲜血从他的胸膛里喷涌出来,丰年瑞向后直直倒了下去。
他最后的表情是安然的,隔过尘世的,疲惫而安然。
与之同时,镇北军败,洛伊城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