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黑色的云层遮盖了明朗的月色,全无光芒的夜显得愈来愈凝重。
凛冽的夜风呼啸而过,耳际的青丝被卷起,一丝一丝飞扬在风中。湘广陵这一生从没有像现在一般的奔跑过,她拼尽全力,她毫不疲倦,她疯狂但不惊恐,这一步一步的迈进,便离死亡越来越远。
以前总是会做梦,梦见灰蒙蒙的天色下,她无休止的奔跑着,可是没办法逃离,没办法挣脱,每一步都是鲜血和死亡,无可挽回。所以这一次,她更清楚的感觉得到,自己想要逃脱。
风归影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换来的,逃脱的机会。
明亮的月辉穿透乌云,洋洋洒洒地铺在青石板路上,如同洒上了一层水银。鹿皮短靴奔跑时回荡在沉寂的空间里的声音突然间戛然而止,如同被黑色的时空吸进去一般,再也没有了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是她停下了狂奔的脚步。
胸膛的痛楚翻滚而来,血腥味几乎又要从喉头喷出来了。湘广陵只来得及弯腰停下,扶着膝盖不住的大口喘气。这样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她想起的不是万里之外的那片一碧万顷的草原,不是那些滞留边塞的游魂,不是那个如槁木死灰般了无生气的头颅。这些东西都离她太远了,太空泛了,在如此接近死亡的时候,她脑海里浮现的,只是一双湛蓝如洗的眼眸。
那双蓝眼,会在樱花飘落的暮春,细细的眯起来,仰望如洗的碧空,语带调侃的缓缓说一句:“湘君,你又睡过了么?”
他已经,死了吧。
身后的杀手赶了上来。
六个黑衣人呈掎角之势将她包围起来。他们的身影飘忽不定,幽深的碧绿色双眸仿佛磷火般的阴森可怖。包围湘广陵的时候,他们转动着手上的三尺锋芒,诡异的刀光闪烁不定,让人不寒而栗。一阵强烈的杀戮之意铺天盖地而来,连路过的夜风,也被染上了深深的血腥与惨戚。
是“绿狼”。
只是现在“绿狼”,他们要杀的人,是湘广陵。
湘广陵蓦地明白过来,她靠着一棵干枯的梧桐树,撩了撩自己滑落额前的鬓发,悠然自得地笑了笑:“想要收剩下的佣金,又何必摆出这样的阵势呢?四更未到,距离我应允的时间还远着呢。”
“你要的东西。”为首的“绿狼”甩给他一个灰色的布袋,布袋里包着的东西渗出阵阵殷红的痕迹有些血迹已经干涸,有些则汩汩从布袋里流出,粘稠的吓人。
湘广陵后退一步,轻轻把那个布袋踢到一边去,拍掌称赞道:“下手可真干脆,我果然没有挑错下手的人。”
她顿了顿方又抬眸看了为首的“绿狼”一眼,语气忽而变得阴寒蚀骨:“只是没有想到,庆同天比我想象得要聪明,临死之前还不忘给我一个麻烦。”
“我们收了你的钱,帮你取下了他的人头;同样也收了他的钱,自然是要帮他杀了你。”
“这么说,我真的是不该让你看到我的样子的。”湘广陵有些无辜的笑了笑,“可以告诉我,他给了你们多少钱么?”
“这个问题,你还是到黄泉路上再亲自去问他吧!”
未等首领搭话,旁边一个黑衣人已是干净利落的一斩,湘广陵避无可避,只稍稍往旁边一挪,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腕。经脉一麻,那黑衣人但觉深厚绵长的内力顺着眼前柔弱莹白的手缓缓灌进自己体内,至阳至阴的两股内力在内体狂冲乱撞,翻转不休,最后直逼心房,把心血从肺腑里直接逼得喷涌出来。
“拍!”
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那人被撞飞到一棵粗壮的梧桐树上,整棵树也被震得飒飒作响,摇曳不休。其他杀手这才反应过来,顿时眼圈一红,举起大刀就要往她那处斩去。湘广陵的眼眸忽然变得细长而尖锐,诡异叵测的寒光一闪而过,她把刀尖立起来,对着冲过来的杀手就是一刺。
腥红的液体喷涌到脸上,把她因为胸膛的疼痛而变得苍白的面容衬托得愈加惨淡。根本来不及拔刀,四周又是一阵刀雨,刺在刀锋上的尸体被当成了挡箭牌,而杀得眼红的黑衣人根本就不顾及自己的同伴的遗体,任由他被刺出无数个创口。她猛地一甩手,还带着温度的尸体往面前的黑衣人直直飞去,那人躲避不及,惯性的力量将两人带出了一丈开外。
一击得手,后肩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湘广陵蓦地明白过来,只反手一次,便听得一阵痛苦的哀嚎从后传来。眼前又是一把闪亮的大刀,她抽刀一挪,那把大刀几乎是贴着耳际划过。与此同时,耳畔传来了身后那人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想要再拔刀,可是胸口一阵剧痛翻滚而来,一口殷红终于又是喷涌而出。湘广陵往后一退,无力地靠在了那棵梧桐树上。那一瞬间,深深的绝望与难过灭顶而来,几乎要把她给覆灭了。她好想自己可以拔刀,痛痛快快的把眼前的人都杀掉,然后跑回去,尽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回去。哪怕风归影已经死了,她也要把他的尸体搬回去,即使是拖,也要把他拖回去。
可是她再也使不出一丝力量。
手上的大刀哐啷一声跌落下来,她顺着粗糙的树皮无力地跌坐下来。余下的杀手们步步逼近,沉稳的脚步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们仿佛是一群饥渴狂暴的野狼,眼睛绿光盈盈,死死盯着眼前毫无反抗之力的羊羔。
万籁俱静,周围死寂一片。 湘广陵突然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残忍而可怖,带着一如既往的闲适与悠然,突兀地在飞龙湖畔生长繁衍的梧桐树林里回荡着,惊起了数只早睡的乌鹊。那剩下的三个黑衣人面面相觑不敢动手,他们碧绿幽深的眸子里流露出明显的不耐和烦躁,为首的黑衣人上前一步,把刀剑指向了她:“你在笑什么?”
湘广陵没有答话。她看着眼前之人满面的戒备与疑惑,看他握着大刀的手也加大了力度。他们是在等自己作垂死针扎,困兽之斗,一旦发现自己这笑容的真实含义对他们毫无威胁,便会毫无顾忌的将手中锋利的大刀使劲劈下,最终把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丢进飞龙湖中,洗去一切的痕迹。
她轻轻拂开额前的发丝,依旧只是在笑,笑容温暖的如同初春时节过境的清风。
黑衣人语气里的不解已然变成了燃烧的愤怒:“我问你,你到底在笑什么?!”
她终于笑够了,便是缓缓抬眸,眸中的绛紫色沉静安然,仿佛现在伫立在她面前的不是凶残成性的杀手,而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似是蓄足了劲,她缓慢地站了起来,对着眼前之人说了一句话。
“先别杀他。”
黑衣人但觉不妥,两把长剑已如闪电般从后而来,结结实实的架在他颈项之上。冰凉的剑气游弋在他的皮肤之上,他心中翻出一种绝望之感,颤抖着开了口:“什么人?!”
身后传来一阵不带语调的声音:“要来取你性命的人。”
“你可别乱动哦。”身后又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不过稍稍带了点活力,“你的伙伴都被我们杀了,你再乱动,就马上要去陪他们了。”
形势突然间就被扭转了,方才稳操胜券的人,一瞬间变成了阶下之囚。
“我说过,脑袋里装太多东西的人一向死得早,看来你还没有参透这句话。”湘广陵微微勾唇一笑,笑容里透出一种浑然天成的残忍与血腥,“我知道你们在寂国也算是一等一的暗杀高手,可惜你的问题在于——你犹豫不决,问题太多。”
她伸手擦了擦自己唇角的血迹:“你方才也看过我的刀术,虽然不一定能赢你,但绝对是在你的手下之上。”
他勉强点了点头:“你的刀术确实不错。”
“但是内力,我绝对在你之上。”她甩甩头,优雅矜淡地微微一笑,“反正现在你是逃不掉的了。要不你和我比试一下,如果你赢了,我便放你一马,如何?”
知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湘广陵握住了他的手,掌心里是一股透骨的冷意。杀手气运丹田,运足内劲想要接下着生死一掌。可是他不能,炙热而又阴寒的两股内力如同两条微波细涌的河流,顺着掌心的经脉逆行而上,直冲肺腑,他想要抽回手,手却因被对方的内力控制着而不听使唤,一波又一波的疼痛在五脏六腑翻滚不休,他终于是痛苦地低声咆哮起来:“你……你怎么可能拥有这么跋扈而诡异的内力……你这般年纪,根本就不可能!这根本就不可能!”
“有听说过凌国的‘朱雀之变’么?那场宫廷政变的主谋和执行者,都是我啊。”她突然笑得开怀起来,笑容里的悲戚与惨淡被开怀的情绪完全隐藏,只剩下嗜血的一面坦露在外,“在官方记载里,国舅冷无涯是以死谢罪天下的;可在民间传闻里面,却是我亲手取下冷无涯首级的。你现在,还猜不出我是谁吗?”
“你……你是……”
“猜对了,可惜你也是时候去死了!”
经脉里的两股内力骤然相撞,剧痛随着血液的流动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一口浓重的猩红从嘴角缓缓流出,黑衣人的最后一个表情,依旧是瞪大着绿色的眼眸,一脸的不可思议。 失去生命力的身躯缓缓坠下,一直架在他颈项之上的剑也被收回了剑鞘。仗剑的是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年轻人,两人皆身着青色长衫,眼神凛冽得近乎可怕。
湘广陵瞟了眼他们脚边毫无生意的尸体,望着自己左边的那个年轻人,淡淡道:“黑曜,不是吩咐过你们留在皇城不要跟来么,都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
“主子赦罪!”名为“黑曜”的年轻人拜倒在地,沉声答道,“是侯爷担心主子安危,所以让我们跑寂国一趟。”
“是啊是啊,侯爷对主子的关心,可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右边的年轻人左脸镶嵌着一条狰狞的伤疤,却也更健谈些,见湘广陵到淡然如常的语气里不悦之意异常明显,连忙嬉笑着补充道,“再说,不是我们及时出现,主子可就要命丧他们刀下了。——要是主子有个三长两短,可教我们回去怎么交代?!”
“交代?”湘广陵蓦地冷哼一声,打断道,“我倒不知我的影卫现在易主了。你能告诉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么?!”
这一声冷哼以后,湘广陵但觉胸口里一阵沉痛,猩红粘稠的血液自唇角缓缓流出。她对自己在手下面前流露出的狼狈样子有些恼怒,愤然用衣袖一擦:“滚回去告诉画楼空,我的事不消他管!”
“也不仅是侯爷担心主子,我们两人前往寂国,也是得到了皇上的批准的。”
“拿景帝来威胁我么?!”湘广陵又是一阵冷笑,“连他都觉得我横行跋扈,怕我在寂国惹出事端,要派你们两个把我押回去?!”
“虽然说主子骄横跋扈的名声很是响亮,可到底主子身边有四个影卫,皇上也不是很担心的。是皇上想念主子的琴音,更是想念主子了。”那条狰狞的刀疤笑得欢快了,却明明白白带了些调皮的色彩,“上次败于寂国镇北军一事,皇上早就原谅主子了——到底是寂国那群狗贼太狡诈,与主子这个南征军军师无关。”
“四个影卫吗?”湘广陵的笑容里泛起了一丝苦涩,“白涅,他们四个……都不在了。”
“什么?!”
“他们追随我而来,最终却决定要离开我前去刺杀风归影。身为主子,我明知这个行动过于凶险,却没有阻止他们;我甚至答应了,要在寂国皇城西郊的樱花林等他们回来。”她叹了口气,上前扶起跪着的两人,“可是天明之时,他们还没有回来。我知道他们回不来了。是风归影杀了他们。”
是风归影杀了他们。
一口血从肺腑里汹涌出来,湘广陵尸白的指节握得太紧,几乎可以见到里面的骨头了。
“主子切莫动怒。主子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动武,更不宜动怒。”黑曜从兜里掏出一个墨绿色的锦盒,递给湘广陵,“皇上知晓主子没有带药在身,命令我们把这个带给主子。”
她接过那个锦盒,没有说话。
“是啊,皇上还说主子若是玩够了就回去;若是还想再玩一会的话,也不会逼着主子回去的。”白涅擦了擦脸上得刀疤,笑道,“倒是侯爷,想念主子得紧呐。”
“不要老是提起画楼空!”湘广陵背身不看他们两个,已然准备离开,“说,你又收了他多少好处?!”
“没有没有,侯爷吩咐我们,有空多多在主子面前提及他,以免主子会忘了他的存在。”白涅讪笑着拍拍黑曜的肩膀,“是不是啊,大哥,我们可一两银子都没有收呢。”
银子自然是没有收。不就是,让侯爷请吃几顿饭罢了……
黑曜欠了欠身:“主子要我们留下来保护么?”
“都给我滚回去!还有,把刀给我!”
像是想起了什么,湘广陵一把抢过黑曜腰间的刀,向着前来的反方向拼命跑去。
白涅不明所以的望向黑曜,狐疑的抓了抓头:“主子这么急,是要去哪里啊?”
没有回答,湘广陵的身影已经飞速消失在夜幕中。
我去救一个人,救一个舍弃性命让我离开的人。
救一个,我以后将要杀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