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那一年的圣诞节, 多年后承轩常常想起。只觉得那一年的雪尤其明媚,以至于每次想起,忽然有种心悸的感觉。
那个圣诞节, 嬴风敲响了承轩旧金山别墅的大门。
承轩拥着一名蓝眼金发的美人儿正在窗前看雪, 女人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带着玫瑰的味道, 那是承轩最喜欢的一款香水。名字叫做, 玫瑰之爱。
承轩看雪, 女人看他。他是女人穷极一生追逐的风景,他的风景里,女人就是那春天的花, 只开在美丽的季节。
身后忽然传来佣人的声音:“轩少爷,风少爷来了!”
承轩回头, 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少年。
少年在大冬天里只穿着一件浅蓝的衬衫, 领口处一两颗珍珠扣已经不知去向, 暴露出胸膛。胸膛上犹见几丝血痕。他的休闲裤上,沾染着泥和草屑。少年静静地立在门口, 脸低垂,一动不动,高贵中充满了颓废。
那是承轩唯一一次看到他那般狼狈。
立刻打发走了美人儿,对伫立在门口的少年笑:“风,也许, 你需要洗个澡。”
嬴风双手插进口袋, 缓缓抬起头, 原来脸上竟也有一丝划伤的血痕。他一双清寂的眸子里带着说不出的怆然, 令得承轩的笑容忽然冻住了。
“你是不是被哪个女人□□了?”担忧的声音说出戏谑的话语, 承轩果然看见嬴风一脸恼怒。
洗完澡后,嬴风一直不说话, 只是披着狐裘,坐在承轩书房的阳台上,看雪。
“说吧,哪股势力干的,”承轩挨着他坐下,波澜不惊,“选个日子,踹平了他。”
“别担心,与黑势力无关。”风只是用大拇指指腹在脸上的几道伤痕处一一抚过,神思略有些恍惚。他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目中一片荒芜。
最后,他说:“轩。我只是遇上了我的劫。”
承轩后来想,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一个劫的话,他的劫就是遇见了那个叫黎晚桐的女孩。
那一年承轩二十岁。
他去K市,那里有一座山,山腰深处有一棵藤萝树。嬴风在那里等他。
他还没有见到嬴风,却先见到了那个女孩。她穿一条千疮百孔的牛仔裤,一件白色露背衫,迎面跑来,哭的满面泪痕。只是那女孩在看见他的时候,忽然脸红得一塌糊涂,慌忙中止了泪,竟又笑了。说:“承承,我们又遇见了,真是太有缘了!”
很久很久之后,承轩都回忆不起这个画面的细节。
只隐隐地记得,自己当时脑海里第一反应不是那个女孩居然认得自己,而是世界上怎么会有哭得这么丑的女孩子!他交往过的那些女朋友们,再哭也会在他面前哭出一个楚楚可怜、梨花带雨来。
于是他问:“小丫头,你刚刚哭什么?”
女孩子忽然生动的扬眉表示不满:“我十五岁了,不是小丫头!——而且,我早就开始追求你了!每天和同学们一起跑到你家门口看你,你都没有一点印象么?”
承轩哭笑不得。女孩又说:“我和爹地吵架了。他等下会来逮我,我得先跑掉。承承,你抽屉里最贵的那种巧克力是我送的哦!每个周末一盒。”
承轩没有告诉她,他养的小猫最喜欢那个味道,所以她的心意都入了它的肚子。
当那女孩从他身边跑过时,他闻到了一股森林的清新气息。
一个月后,他回到加拿大。又见到了那个女孩。
她穿着一条雪白的淑女裙,在一棵梧桐树下灿烂地笑,笑得眼睛眯到了一起,整个人身上弥漫了一股暖洋洋的气息。
“轩,走啦!”身边,美女挽着他的手叫他。他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竟有片刻发呆。他想,那个女孩,怎么笑得这样清新?
这个时候那女孩发现了他,她叫:“承承,承承!”叫得那么大声,承轩就笑了,走了过去。
他的笑本就绝色,他满意地看到女孩呆住了,然后,那女孩说:“承承,喜欢你的我,来看你了。”
不等承轩开口,她接着说:“我是来追求你的。”
她双手捧上一盒巧克力,上面放着一封粉色的信封。
有梧桐叶飘飘。枯叶,少女,微笑。女孩不经意摊手,叶簌簌落着。
“特意穿了生平第一条裙子,特意选了这个最好的告白地点。我以为,站在梧桐下,是一件多么萧瑟的事,兴许你一心软,就同意了呢!”
承轩一时脑袋转不过弯来。
他看着只及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孩,抬起她的下巴。
她忽然有几分局促。
承轩心下有丝小小的遗憾。这个女孩,骨子里有着一种惑人的风华。倒适合做一个极好的情人……只可惜太小。还是初中生吧?
于是承轩似笑非笑:“以后,少看偶像剧。”
后来,每隔两个月,承轩都会看到那个喜欢穿白裙的女孩。他再也没有走近她,和她说话。
直到某一次,他和女友在接吻的时候,被她看到。他看到她哭得稀里哗啦的脸。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生平第一次有点害羞。
“和你商量件事,以后你亲别人不要挑周末,我看见了心里好难受。”
他只是一怔。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很霸道。小小年纪,就有了母老虎潜质。
“我们打个赌吧!”承轩说,“两年后的今天,如果你还在坚持着的话,就和我交往试试。”两年,应该可以磨去一个少女的热情了吧……
可是,第二年承轩却邂逅了高中的初恋,青欣。
他于是在女孩再次出现的时候,对她说:“傻瓜,别等了。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毕业了就结婚。”
女孩子先是呆住。她在梧桐树下站了一个下午。
然后,她说:“爹地说,如果肯给婚姻,那就是真的爱上了。”
那一次,她没有如他所想般地哭,而是倔强地笑着,然后,转身,离去。
承轩再也没见过她。
那以后,承轩忽然爱上了在梧桐树下和情人接吻的感觉。他想,在别人眼里,自己该是何种浪漫的风景呢!
他给青欣买的总是白色的淑女裙。
他的心里,有着一粒种子,不甚明了地生了根,发了芽,开出青涩的荆棘花,朵朵让他魂不守舍。
他想,那个女孩,为什么不来了呢?
她不一定没有机会得到自己的……
再一次见到那女孩,是在回中国之后。
他带着欣儿去K市的藤萝下。
他想介绍她给他的最好的两个朋友认识。
而且,听说,他那两个朋友,也各自有了最爱的女孩,今天也会带来。他想,真好,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抵达藤萝下的时候,他接到了嬴风的电话。嬴风告诉他,自己要失约了。因为自己的女孩失踪了。
承轩后来回忆,才觉得,这一刻,走丢的不止是嬴风的女孩。他和崔子铭的女孩,也丢了。
那晚,他一个人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着发呆。他想,明天开始,自己又一个人了,回到自己的花心浪子生涯。
然后她听到了一阵小提琴的声音。
他循声,就一眼望见了掩映在树丛的女孩。
女孩说:“承承,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声音那么熟稔,还那么清冷。承轩觉得,这是她,又不是她。可是,这一刻,承轩自己也没有发觉,自己居然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满足之感。
那晚之后,女孩抱着小提琴孤独地融进月色里。
他看着她的背影,恍然如梦。
那一刻,他也不知道,就是这个女孩,会在某一个契机下,走进自己的婚姻。
以至于后来回想起,还会觉得命运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竟忍不住微笑,只是那微笑却不能持续太久,又被一种得失复失的悲哀占据。
小澜后来有问过他:爹地,我很想妈妈,你想不想?
他狼狈地捏捏小澜的脸:想。怎么不想。
岂止是想!却又只能是想。
承轩多年后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一个人窝在房间看那些照片和生活实录。似乎,早有预感,有那么一天,人去楼空,曲终人散,多找些照片,等到思念入骨的时候,好歹有个念想。可是,桐桐,照片拍的再好,触手却是凉的,又哪里比得上你一个真实的笑容。
其实,尹承轩一直没有告诉过黎晚桐,他也见过嬴风的眼泪。
还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和桐桐结婚的时候。
嬴风这个高傲而尊贵的男人,在婚宴上离席而去。尹承轩在嬴风名下的商业楼顶层找到了他。他怀里抱着小澜,在窗前看风景。
那是他们都喜欢的落地窗,还有那浅色斑斓的窗帘。窗帘卷起,那个美好的男人怔怔望着外面,然后,那份忧伤像水墨一般,一丝丝蔓延,一丝丝浸透。
承轩忽然不敢推门而入。
小澜开始闹。依依呀呀的嗓音充满不耐烦。然后竟烦躁地哭了起来。
嬴风低头,轻轻地,在孩子脸上吻了一下。
他的眼泪掉到了澜儿的脸上,小澜忽然安静下来,只是好奇地看着他。
他喃喃道:“宝贝儿,瞧你,怎么哭了。”
伸手,将其脸上那几滴泪拭去。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眼里的湿润。
尹承轩的心便狠狠撞了一下。
他想起婚礼上嬴风那苍白的脸色,想起嬴风指间的第三枚戒指。
那是一个男人绝望里的自欺,也是一个男人不留痕迹的伺机而动。
嬴风,你已情动至此,叫我如何敢理直气壮去爱她……
就真的不敢理直气壮去爱了。
和桐桐在一起的那几年,嬴风的眼泪就像下在他心上的蛊,令他心里的愧疚和对桐桐的感情一起纠缠着攀升,无处可逃。
嬴风说,不必觉得愧疚什么。只要你一出局,我会毫不犹豫地带她远离你的世界。
嬴风又说,你若实在不安心,便每个周末出来和我坐坐,然后,和我讲讲她的事吧。
嬴风眼睛里便没了素日的清雅。他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欲叹欲休。他看着尹承轩,对着他举杯,一杯‘恋风’微微荡漾,连带着模糊了嬴风的心思。
尹承轩回想起这个细节的时候,还是不能明白,嬴风说那话的时候,是不是早就知道桐桐会误会他们的关系,从而也将对他的爱一点点回移。
离婚后,尹承轩有给桐桐发过很多邮件。
那个时候他才体会到当初莫顾盼那种在等待中变得绝望的心。
可是,桐桐,那个远去的女人,一直没有回过。
有一次那个女人来串门,还是那笑眯眯的样子,倒是比以前更加迷人。她说,承承啊,小澜说你新发明了一种菜式啊,我可以不可以,试吃?
尹承轩便笑了。他抬起手,想抚摸一下那个女人的头,手举到半空,似想到了什么,又不露痕迹地放下。然后他故作勉强地说,那就成全你吧。
那时候,整个饭厅就他们两个人。安静而美好。承轩想,要是这一刻时间静止了,其实倒挺不错。只他,只她。
她还是那很八卦的样子,聒噪的嗓音令承轩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承承,你知道那个伊利斯公国的三王子吗?听说他居然为了救心爱的女人,被子弹打中了,也不知道会不会醒过来。承承,换你的话,你会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姐姐的性命吗?”
承轩笑着:“与爱无关,作为一个男人,关键时刻本来就应该挡在女人的前面。”
他看着她幸福地吃着自己做的饭,没有告诉她,这一生,却只有一个女人,可以让他下厨。
尹承轩爱上了吃椰子糖。
听说,椰子糖对于有抑郁倾向的人作用明显,它可以淡化一个人骨子里的忧伤,使人心情愉悦。可是,为什么每吃一颗,脑海那人儿的影像,反而愈加明晰起来?
小澜小心翼翼地问过他:爹地,你真的很想很想再和妈咪一起吗?
尹承轩睨他一眼,不答。
然后再那个午后,他躺在草坪上,闭上眼。他的身侧,是几大叠厚厚的相册。掀开的那一两页里,处处都是那个女人的模样。
那个女人,面对他的时候,缺少一点专注,眼神容易游移。
那个女人,尽管很八卦,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与子铭有关的一切事情。
那个女人,偏偏遇到嬴风就变得强势起来,天不怕地不怕,一次又一次碰触嬴风的底限,是试探?是无畏?还是一种渗透到骨子里的习惯使然?
可是,那个女人,在他还没有弄透她之前,已经不再属于他。
其实,并不是,非要在一起不可,一个人照样活得潇洒。
只是,只是,常常想得慌。
才发现,其实有一种叫□□情的东西,早已深入骨髓。
逃不开,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