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粹并非唯一想到先收复失地的将领,但是在他之前没人敢提出来,更没人敢于坚持,马邑城楚军数量众多,离晋城也比较近,被视为救驾的最重要力量,前往燕国与辽东则意味着离皇帝越来越远。
张印的儿子曾经参与反对皇帝,他不敢提议,提出了也没人听。
南军将领曾经与皇帝交战,更不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其他将领地位比较低,也不敢随便开口。
朝廷派来的大臣受王美人的影响,对是战是和犹豫不决,只会说“从长计议”、“必须救驾”这两句话,却拿不出具体计划。
只有邓粹胆大妄为,打着车骑将军的旗号,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皇帝宠信的大将,临危受命,一切决定都来自皇帝本人的授意,其实这都是他在路上现想出来的计划。
众将还没有被完全说服,邓粹不想浪费时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说:“准备一下,明天天亮之前出发,一天之内,全军必须离开马邑城,我要去睡觉了。”
众将哪肯让他离开,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发问,邓粹又一次举起官印,大声道:“我奉圣旨来塞外,是要指挥楚军,不是跟你们商量的,贻误军机,你们谁负责?”
没人应声,就是因为没人能负责、敢负责,他们才留在马邑城按兵不动。
“大将军崔宏和柴悦已经率军前往燕国,柴悦是皇帝一手提拔的大将,选择会错吗?你们不信我,难道也不信柴悦?不信皇帝?”邓粹换了一种说法。
在外人看来,柴悦的兴起颇为突然,与皇帝的复位一样,充满戏剧性,而且身为皇帝的亲信大将,他也没有直接去晋城救驾,与邓粹的计划颇为吻合,就像是皇帝安排好的一样。
邓粹离开晋城的时候,皇帝根本不知道柴悦那边的动向,邓粹却不会说明这一点。
更没人吱声了,邓粹放下手臂,点点头,“我跑了几天几夜,有资格睡觉,你们去准备,行军次序、粮草安排、道路规划、进攻方案等等都是你们的事,等我醒的时候,必须看到完整的计划,明天天亮之前,前锋必须出发,明天天黑之前,马邑城只留原有的将士,其他人必须上路。事关救驾大事,别怪我治军太严,心里不满,等皇帝安全返回京城之后,你们再来找我算账。”
就算是那些认识邓粹的将领,此时也以为他真得到了皇帝的全权任命与信任,再无怀疑,纷纷领命退下,邓粹也不客气,自己找地方睡下,对来服侍的士兵下令:“两个时辰之内,就算匈奴人来了,也不准叫醒我,醒了我也没办法。”
邓粹安然入睡,不管天塌地陷,不管皇帝生死。
同一时刻,被他拐走的右贤王姬妾一会哭一会闹,将四名随从折磨得生不如死,可他们毕竟不敢停留,一路疾行,成功甩掉了险些追上来的匈奴人。
最不踏实的人是皇帝,晋城的确得到几天安全,但是局势并未得到丝毫改善,韩孺子连邓粹的生死都不了解,只能默默等待。
吏部尚书冯举被匈奴人送来,他奉命和谈,临行之前受到太后与王美人的召见,跪在地上指天发誓,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劝说匈奴人撤围,将皇帝安全带回京城,出宫之后又被一群大臣叫去,以官职和名誉保证,绝不在匈奴人这边丧权辱国。
冯举也是武帝指定的顾命大臣之一,个子不高,为人谨慎,在朝中各股势力之间保持平衡,多年来游刃有余,如今却被逼到了死角,没有半点腾挪的余地。
因此,一见到皇帝,几十岁的老臣就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也就不足为奇了。
无论心里有多么的急迫与焦躁,韩孺子只会自己承受,不会再向任何人表露,他相信,这是当皇帝的应有代价:既然得到一切,就得为一切负责。
因此他露出微笑,亲自扶吏部尚书起身,命人赐坐,送上茶水,给予冯举应有的一切礼遇。
冯举不好意思再哭,一个劲儿地自责、请罪,觉得皇帝被困全是自己的责任。
韩孺子对大臣的印象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偏激,因此耐着性子听完,郑重地赦免所有臣子的罪过,“被困晋城完全是朕一人之责,与群臣无关,倒是有劳众卿奔波,冯大人甚至甘冒奇险亲赴匈奴人营中,朕自当牢记于心。”
冯举对皇帝的镇定感到惊讶,从此留下极深的印象,他终于收起官场上的那一套惯例,正色道:“大单于下了通牒,算上今天,三日之内,陛下若是还不肯传旨停战,就是对和谈没有诚意,他就要……”
“就要让右贤王攻城。”韩孺子看到了,外面的攻城器一直没拆,从早到晚有士兵看守,昨天下了一场雨,匈奴人还派出工匠检查一遍,做了一些修补。
冯举点头,“没错,臣离城之时,曾经见过太后与……”
韩孺子打断他,“说说外面的形势,大将军那边的进展如何?”
冯举长叹一声,“大将军崔宏与柴悦前日与匈奴人交战,败退数十里,如今死守燕国南界,前进不得,据说临淄城的叛军也已出城,集结大批海上盗匪,循踪北上,要与匈奴人夹攻楚军。”
崔宏与柴悦的军队组建匆忙,缺少精兵,人数上也一直没能占据优势,战败在意料之中。
可是作为被困之人,听到这样的消息总会有一点失望,韩孺子笑了笑,“胜负乃兵家常事,匈奴人初入关时气势如虹,从辽东一路奔袭至晋城,如今却只能将楚军击退数十里,已见颓势。”
能将一次战败理解为胜利的前兆,冯举更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道:“陛下高瞻远瞩,非臣所及,只是……只是……”
“冯尚书但说无妨。”
“眼下局势混乱,对大楚不利,匈奴人虽然势头受挫,但是兵多将广,不可小觑,大将军那边即使反败为胜,也不能将匈奴人一举消灭,更解不得晋城之围,匈奴右贤王一旦获命攻城……”
韩孺子沉吟片刻,“塞外的楚军怎么样了?”
冯举摇头,“仍在坚守马邑城,暂无消息,朝廷的意思是这支楚军不可轻易入关,以免掉入匈奴人的陷阱,太后也以为不可随意惹怒匈奴人。”
冯举所谓的“太后”是指王美人,皇帝的生母地位太低,不好称呼,只得含糊其辞,反正双方心照不宣就好。
韩孺子不能将希望都寄托在邓粹身上,说:“冯尚书以为朕应该接受和谈?”
冯举这些天来反复权衡,在皇帝面前必须拿出一个明确说法了,“为陛下着想,只能和谈,为大楚着想——和谈也是最好的选择。”
“大单于要的不只是停战与结盟,还有大楚的土地。”
“嗯,大单于说了,停战之时匈奴人所占据的土地都归匈奴,另外还要恢复故齐国,将现在的齐国、东海国等地归还给陈氏。”
“嘿。”
“即便如此,大楚仍剩下多半壁江山……”
“多半壁不稳定的江山,没有长城,匈奴人随时可以联合叛军西进,大楚从此只能向异族俯首称臣。”
冯举沉默了一会,说:“依臣愚见,莫不如这样:一面与匈奴人和谈,一面将大将军和马邑城楚军全到调至洛阳一带,只要陛下能够离开晋城,只要楚军主力仍在,就能与匈奴人决一死战,夺回失地。”
韩孺子沉吟不语,冯举补充道:“陛下不用担心背信之事,臣愿留在匈奴人那边当人质,到时候将一切责任归咎于臣即可,如果大单于还不放心,可以再送去一些宗室子弟,总而言之,必须保得陛下平安,大楚才有希望。”
韩孺子有点惊讶,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当傀儡皇帝时的无助状态,现在却受到一位顾命大臣的全力支持,东海王说得没错,在皇帝最危险的时候,帝位却也最为稳固。
因为大楚不再需要傀儡,而是一位能够力挽狂澜的皇帝。
韩孺子道:“冯大人的计策可行,唯有一点,大单于不会就这样接受和谈,他会抢先一步违背协议,非得除掉一南一北两支楚军之后,他才能安心地解除晋城之围。”
冯举哑口无言。
韩孺子突然感到可笑,“大单于口口声声说是需要一位强大的盟友,可他的所作所为却都是要将大楚变得虚弱不堪,既然这样,他何不干脆占领整个大楚呢?嗯,他没有信心,他想要奴隶,却希望奴隶自己管理自己。”
冯举离开凳子,跪在皇帝脚边,“陛下三思,大楚若无陛下,后继者只怕连奴隶也当不上。”
朝中大臣已经选择两名继位者,英王只是用来离间叛军与匈奴人,断无可能登基,另外一名宗室子弟是韩孺子的堂侄,从血统上来说毫无瑕疵,可冯举认得此人,相信那绝不是一位合格的乱世之君。
韩孺子伸手,本想扶冯举起身,最后却将手掌落在吏部尚书的肩上,说:“你说得没错,只能和谈,但不能按大单于的意思和谈,接下来的三天里,朕要你想尽一切办法通知塞外的楚军,命他们去进攻燕国与辽东,还要想尽办法让大单于相信,京城真会拥立一位新皇帝。”
冯举抬头,吃惊地看着皇帝。
韩孺子收回手臂,在椅榻上坐直,“咱们就赌一把,赌大单于会害怕,害怕匈奴人回不了草原,害怕京城真会另立新君。冯尚书,你一定要将朕的旨意传过去,哪怕塞外的楚军只是做出向东进发的架势,对和谈也有帮助。”
“要是赌输了……”
“朕绝不向异族臣服。”韩孺子平淡地说。
冯举匍匐在地,半晌不起。全本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