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松本城东区。
一辆黑舆越野停靠在街边,李钧靠在驾驶位上,左手搭出窗外,指间夹着一颗火点,升腾出袅袅白烟。
“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们在提前得到消息之后,设伏杀了孔雀。随后陈乞生就马不停蹄离开了犬山城,直接往姬路城的方向去追明智长野了。”
李钧戴在右手中指上的无常簿指环射出一片迷蒙的光线,在副驾驶位置上交织出一道略显虚幻的曼妙身影。
“号称倭区锦衣卫最强的一处总旗,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死了?”
袁明妃淡淡一笑,“你也说了是号称罢了,如果她真那么厉害,也就不会只是一个总旗了。”
“而且”
袁明妃眨了眨眼:“你是不是有些太小瞧我了?”
“那倒是没有。”
李钧面上不动声色,眼角余光不着痕迹的在那条嵌着金线的长腿上扫了一眼。
“如果你还是在重庆府时候的老样子,恐怕也逃不出桑烟寺的追杀。对了,关于孔雀潜入犬山城要杀伱的消息,真是从江户城那边传出来的?”
“这一点我也很惊讶,但事实确实是如此。”
袁明妃摇了摇头:“原本我只是猜测,但直到谢必安编撰了一条‘孔雀死于流寇武士’虚假消息传回江户城百户所,对方只是很平静的请犬山城帮忙将尸体送回,我才确认,明王就是故意让她来送死的!”
袁明妃一双凤眼微阖,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悸色。
在倭区各地大城,锦衣卫户所只设置百户和两名总旗,总旗之下设最多不超过三名小旗。
足可见,一名地方户所的总旗的含金量有多高。
可就是这样一个为自己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同为心腹和左膀右臂的总旗,明王竟如此毫不犹豫的出卖了对方。
明王的冷漠和狠辣不得不让人震惊。
李钧将伸出窗外的左臂收了回来,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知道呢。”
袁明妃抿嘴笑道:“或许是为了向你示好?要知道现在整个倭区锦衣卫内部,谁不知道千户苏策对你另眼相待?”
“明王可不像那种卑躬屈膝,会轻易认怂的人。”
李钧咧了咧嘴角,明王在新旦评议会议上的强硬态度,他可是记忆犹新。
一个敢在苏策眼皮子底下搞小山头,试探对方底线的人物,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另眼相待’,就选择断臂投诚?
“但除了这一点之外,我也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出卖自己手下的总旗。”
袁明妃强调:“而且这还是在冒着可能得罪桑烟寺的情况下。毕竟他江户城的百户位置,可是寒山和桑烟这两家用真金白银从苏策手中换来的。如果桑烟寺其中真相,那群尼姑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李钧闻言眉头一挑,“那”
他话未说,袁明妃便猜到了他的心思,摇头道:“传消息的‘肉信’自毁了,什么都没留下。就算是把脏水泼过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效果。”
“行吧。”
李钧挠头讪笑,车内一时陷入沉默。
“我之前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
袁明妃沉吟片刻,突然正色道:“现在孔雀死在犬山城,桑烟寺方面肯定还会继续出手。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好趁早跑路。”
李钧沉默片刻,侧头似笑非笑道:“你真想加入锦衣卫?”
“女人嘛,总要给自己找一片屋檐遮头。”
“倭区风雨大,我这片屋檐可不宽敞,保证不了你不会湿身啊。”
“风吹雨打的日子,我过得多了。添砖加瓦的事情,我也擅长。”
袁明妃语调轻柔,但李钧却还是从那双颤动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丝暗藏的紧张。
李钧咧嘴笑道:“犬山城锦衣卫二处小旗袁明妃,这名头可比特聘客卿要难听啊。”
“难听吗?”
袁明妃莞尔一笑:“我觉得很好听。”
咔哒。
车门拉动的声音突然响起。
无常簿指环散发出的光芒猛然淡去,袁明妃的身影也在一瞬间消失。
副驾驶的车门被人拉开,一名五官冷硬的中年男人裹着冷风坐了进来。
松本城百户,豹尾。
李钧今天在这里等的人,正是他。
远处的灯光打进昏暗的车内,在挡风玻璃上映出两张同样冷峻的面容。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阎君你。”
豹尾两眼盯着前方,笑道:“既然来了松本城,为什么不到户所里坐坐,反而跑到这种地方来?”
“我也想啊,可惜千户大人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只能先得把眼前的事情办了,豹尾百户你不会介意?”
“那当然不会。”
豹尾哈哈一笑,“阎君你现在可是千户大人眼前的红人,他老人家安排的事情自然最重要,能理解。”
“哪里什么红不红人,罪人还差不多。这件事的祸源在我,当然得由我来善后。”
李钧面露苦笑,右手抬起一盒白色的锦衣卫特供递到豹尾面前。
手腕一抖,一根烟从盒中弹起。
“所以这一次,还希望豹尾百户你能多多帮忙。”
“呵,这可是帝国工部特供给千户所的稀罕玩意,没想到阎君你居然都抽上了。”
豹尾酸溜溜的抽出那根支烟,并没有叼着嘴角,而是捻在指间。
“大家都是同僚,帮忙是理所应当的。不过有件事我还是得先问问,阎君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是不是有点太离谱了?”
“锦衣卫有规矩,消息来源我不能告诉你。这一点,豹尾你多担待。”
呲!
一簇火光在昏暗的车厢里亮起,橘黄色的火苗在豹尾的脸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李钧的这番动作落在豹尾眼中,让他心头不禁一番舒坦。
眼前这位阎君如今在倭区锦衣卫内超然的地位,但看来还是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的规矩。
不过受用归受用,豹尾却没有半分将烟头叼上嘴角的意思。
只见他横手挡住递过来的火柴,脸上的神情重新隐进黑影之中。
“你要保证线人的安全,这一点我当然理解。”
豹尾为难道:“可如果你的消息不准,镰仓王麾下三名首领之一的楚客没有藏在我的地盘上。你我兄弟如此兴师动众,岂不是要沦为锦衣卫内部的笑柄?”
“那你的意思.”
豹尾笑道:“我的意思,能不能让我先派人进去查查,等确认了消息,我们再动手?”
李钧眉头微皱:“鸿鹄的人向来谨慎,特别是在‘江户之乱’后,更是彻底潜伏了下去。如果继续耽搁下去,我担心会横生变数,要是让楚客闻着味道跑了,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这就不用阎君你担心了,这里是松本城,如果楚客真的不知死活敢潜伏在这里,那他肯定跑不了。”豹尾语气冷硬:“可如果不能确定消息是否准确,我绝对不会让手下的兄弟们贸然参与其中。这一点,也请阎君你多担待担待。”
对于豹尾心头暗藏的心思,李钧一目了然。
一名参与和江户之乱的鸿鹄头领,如果真藏在松本城中,而作为松本城百户的豹尾却浑然不知。
这要是让千户所知道了,足以定他一个失职无能的罪名。以苏策的脾气,就算不当场撸了他的官职,以后恐怕也再无更上一步的可能。
所以豹尾宁愿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也要亲自再确认一遍消息是否准确。
届时,李钧消息的真假,楚客在不在松本城,都是由他说了算。
火光晃动,从豹尾的面前挪开。
李钧低着头,一手护在火苗边缘,橘红的火舌在眼前燎燃一个火点,随即缓缓熄灭。
“我说过了,消息的准确性你不用怀疑,楚客就藏在前面这片街区。”
豹尾闻言,脸色顿时阴沉了下去,冷冷道:“阎君,新旦评议会议上我支持明王,那是就事论事。你如果想像对付角木蛟一样,借着清剿鸿鹄的名义找我的麻烦,那我劝你最好熄了这个心思。”
“如果你拿不出证据,那就不要在这里狐假虎威!”
呲!
“热脸贴上冷屁股,这种事情做起来还真是让人心烦啊。”
李钧自嘲一笑,屈指一弹,指间的烟蒂划出一道弧线撞在路沿,炸开一蓬细密的星火。
他慢慢伸了个懒腰,侧头看向豹尾:“我今天就狐假虎威了,你有意见?”
面露匪气,飞扬跋扈。
狭小的车厢陡然掀起一阵无形的刺骨寒意,萦绕在豹尾的心头。
一瞬间,豹尾浑身汗毛直立。惊骇之中,他竟然从李钧身上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迫感。
一如在千户所中面对苏策。
他在大阪城中,杀了百户真君.
豹尾后知后觉,猛然想起了在‘江户之乱’后,一个流传在锦衣卫内部的谣言。
但那又如何?
那个真君是自己找死,先勾结鸿鹄在前,所以千户大人才会让阎君去杀了他。
自己行得正坐得端,难道他还敢真的跟我动手?!
豹尾心间念头极转,猛的一咬牙,伸直了脖子:“我”
一个字刚刚出口,便被呼啸的拳风直接打断。
豹尾的胸骨以夸张的幅度凹陷下去,骨骼碎裂的声线在狭窄的空间内格外清晰,身下的座椅也在刺耳的撕裂声中随之撕裂塌陷。
砰!
黑舆车身剧烈摇晃,四条轮胎同时爆开,瘫卧在道边。
“噗!”
豹尾呕出大口鲜血,整个人仰面躺在一片冰冷的机械残骸之中,双眼空洞,陷入短暂恍惚。
等他回过神来,只感觉有一丝冰冷贴着耳边。
来不及去分辨耳边是什么东西,豹尾怒张双眸,盯着头顶上那张看不清表情的面孔。
“阎君你竟敢向同僚出手,你知不知道这是锦衣卫中的大罪”
豹尾脸色血红中泛着铁青,口中血水随着话音不断往外喷溅。
而回应他的,却只是枪械击簧拉开的一声‘咔哒’脆声。
“你要干什么?!”
豹尾瞳仁颤抖,此刻他终于知道耳边的冷意是源于何物。
他双臂青筋暴起,不顾一切的挣扎。可惜以他农序六的实力,根本无法无法挣脱那只踩在自己胸口的脚。
“如今的锦衣卫之中,怎么还有你这么单纯的百户?嗯?”
李钧手中的魏武卒枪身,贴在豹尾耳旁,毫不犹豫的扣响。
砰!砰!砰!
豹尾的身躯停下挣扎,迸溅的碎石将他的侧脸割得血肉翻卷,一条猩红的血线从左耳中泊泊流出,将半边肩膀染得血红。
“叫上你的人把这片街区给我围好了,要是走丢了一个鸿鹄,那我可就要怀疑你是不是通敌了。到时候,你跟大阪城的真君,可就没什么区别了。”
李钧丢开手中打空的魏武卒,神色从容的拍了拍两侧袖口,抬眼看向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的热闹街区。
目光所至,是灯光掩照下,无数拼凑在一起,歪歪扭扭的棚户和矮楼。
帝国风格的招牌幌子挤着倭区特有的鲤鱼旗,木质的排屋挨着青砖蓝瓦硬山顶。
街区的入口处,是一个由钢管焊接而成的门楼,缠绕着密密麻麻的发光灯管,腻人的色彩浪潮不断往复涌动。两条带着锈迹的铁链吊着一块牌子,上面用明语写着三个大字:武士町。
简陋,破落,拥堵,却透着一股让李钧熟悉的鲜活烟火气。
这个叫武士町的街区,和成都县的鸡鹅区何其相似。
李钧跟着熙攘的人流穿过数不清的赌场、勾栏以及黄粱梦境馆,脚下一偏,转入主干道旁边的一处小巷内。
和鸡鹅区如出一辙,不过两丈宽度的巷道内人头攒动,摊贩云集。
机械义肢、脑机灵窍,出自农序企业的人造器官。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有很重使用痕迹的人造道基和慧根。甚至还有黑漆漆一团,血肉和机械融合共存的械心.
这些东西堂而皇之的摆在地上,任由过路的行人挑选。
不过只有售卖义肢、械心和人造器官的摊位有人驻足,反倒是那些道基和慧根根本无人问津。
这倒也不难理解,毕竟这里是倭区,帝国的黄梁梦境根本不对这里开放。
就算是植入了道基和慧根,跨入了道、佛这两条序列,那也没有什么晋升的可能性。
李钧漫步其中,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回味着往昔在成都府九龙街的日子。
穿过这条巷弄,转进的巷道更加狭窄,两侧都是些铁皮搭成的临时棚屋,黑压压的连接成一片,屋隙堆满杂物垃圾。
李钧在一间毫无特征的棚屋前站定,抬头看向屋檐上站着的一头红眼乌鸦,挑了挑下巴。
过了片刻,棚屋大门打开,一根三指粗细的巨大枪管伸了出来,直接顶在李钧的眉心前。
“你谁啊,停在我房子面前干什么?”
端枪的是一个剃着平头的青年,赤膊的上半身全是蹩脚的改造痕迹,右臂肩头上还刺着一个头戴冲天冠的男人头像。
李钧眉头一挑,这个刺青他倒是认识,正是崇祯帝朱由检。
“我找你。”
“找我?那就是找死了?”
青年面露冷笑,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就要压下去。
小白的这个线人,有点虎啊
李钧猛然探手,在青年震惊的目光中,抓住枪管向上一折,将这把看不出型号的枪械拧成了一团废铁。
“我从犬山过来,是你的表哥让我来找你。”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表哥,但你有这份实力,要当我亲爹都可以。”
青年表情古怪,明明眸光平静,脸上却将惧怕和惊讶的情绪演绎的惟妙惟肖。
“你要是不相信,可以看看这个。”
李钧将自己的锦衣卫腰牌扔了过去,“上面有链接帝国‘刑境’和北镇抚司的动态秘钥。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在这里试。”
其实李钧根本不必说后续的话,因为这个平头青年早就在接过锦衣卫腰牌的瞬间,就愣在了原地,两眼发直盯着手中的腰牌,口中不断喃喃自语。
“操,还真来了个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