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行省,广信府,上饶县。
和帝国其他州府县不同,这里的时间似乎停止在崇祯中兴时代,并没有跟随两次技术浪潮而发生变化,城内没有高楼大厦和霓虹彩灯,放眼看去全是一派古色古香的砖石建筑。
一夜急雨之后,老城的青石板路上到处可见积水,早醒的人群穿着样式相差不的道袍走过泥泞的街道,人声渐渐鼎沸起来,空气中满是早食店飘出的诱人香味。
“居士,承惠您一元。”
堆积如小山般的蒸笼中,摊贩挥开蒸腾遮眼的热汽,看清楚递到面前是一张大明宝钞,不由面露难色。
“居士,那个能不能麻烦您换成仙元?”
“怎么?”
谢必安咬着热腾腾的包子,将宝钞举到眼前左右打量,不解问道:“这钱有问题?”
“当然没有。”
摊贩连连摆手,急忙解释道:“这是今天早上城内刚刚颁布的最新规定,从今晚过后,我们只能收仙元,不能再收宝钞了。”
“不收宝钞,只收仙元这是谁下的命令?”
谢必安挑了挑眉头:“不可能是府衙吧?”
“这就不是小人能够知道的了,反正上面怎么安排咱们就怎么做。”
摊贩笑道:“等过了早上的餐点,我也要把手里所有的宝钞拿去苍松观换成仙元了。道长们说了,如果今天去换,一百宝钞能额外多得两成仙元,要是过了今天再去,那可就没这个好事儿了。”
“居士您也快点去换吧,我听说以后这宝钞在咱们广信府就不能用了。万一哪天道长们不兑换了,您手里的宝钞可不就成一堆白纸了吗?”
“啊多谢提醒。”
埋头沉思的谢必安猛然回神,将手里的宝钞塞回袖中,重新摸出一张绘有三清道祖法相的青色纸币递了过去。
“多谢居士。”
摊贩双手抱合胸前,左手抱右手,朝着谢必安行了一个在道门中意为‘惩恶扬善’的拱手礼。
谢必安点头致意,迈步混入人群,三两口吞掉手里的包子,抬手掀下盖在头顶的兜帽,露出来的是一头白色短发,还有一副蹙着眉头的俊美五官。
他打量着街道两侧的商铺,发现商家几乎都在赔着笑脸,向进门的顾客解释着什么,更有甚者直接在门口支起了‘仅收仙元’的提示牌。
周围远比往日要拥挤的人群中,随处可见神情警惕的路人,两只手紧紧捏着自己的道袍袖口,脚步匆匆朝着城北方向走去。
摊贩口中能够提供宝钞兑换的苍松观,就在城北。
看着眼前这一幕幕,谢必安心头了然,恐怕不止是广信府,整个帝国内所有的道序的基本盘恐怕都要变天了。
谢必安的脚步停在一间名为‘鹤经’的连锁精舍前。
刚推开门,宏大的唱经声便在耳边响起。
袅袅流动的白雾淹没了整個精舍的一楼,隐隐约约能够看到许多盘坐在蒲团上的身影,偶尔露出的一张面孔上满是虔诚的神情。
谢必安甚至在这些修道的人群中看到了不少梳着道髻的孩童,在三清道祖的投影脚下摇头晃脑,稚嫩的五官上时不时还会露出明悟道法的通透微笑。
尽管在广信府呆了月余时间的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可谢必安依旧会感到不寒而栗。
“谢居士。”
听着身后传来热情的招呼声,谢必安赶紧散去眼中的冷意,回头看向正朝着自己拱手行礼的胖道士。
“伍道长,你这里的香火是越来越鼎盛了啊,这么早居然就有这么多善人人士前来修道。”
“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伍道士肥硕的身躯将一身道袍撑的鼓鼓囊囊,一双豆大的眼睛中是藏不住的喜悦之情,“这都是托道祖老爷的福,这上饶县百姓的向道之心是越来越虔诚了。”
“照这个趋势持续下去,等到今年龙虎山收徒大考的时候,你这间精舍恐怕要涌现出不少优秀的道序种子。”
谢必安打趣道:“到时候你伍道长的名字可就响彻整个上饶县,甚至是广信府了啊。”
“都是为了普道渡民,出不出名贫道根本不在乎。只要能让这些善信们有一个好的仙缘,贫道也就心满意足了,毕竟在广信府地界,不学道可就没出路,您说是吧?”
伍道士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胖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脸上一层层的褶子堆叠起来,让谢必安莫名想起了刚刚才吃进肚子里的包子,顿时一阵腻歪。
“这么多人,都能有仙缘?”
“那怎么可能,仙缘可不是长在路边的野花野草,随处可见。”
伍道士一副理所当然道:“不过不管有没有机会成为仙家,这颗向道之心可半点不能差,要不然惹恼了道祖老爷,那是生生世世都翻不了身了。”
谢必安竖起大拇指,称赞道:“伍道长果然是大义之人,不愧是上饶县连续数年被龙虎山表彰的优秀精舍法师,这番胸襟和见识,在下实在是佩服。”
“谢居士过誉了,今天还是老规矩,二楼密室?”
“那肯定了。”
“没问题,您喜欢的那间密室贫道一直都留着,谁来都没给。”
伍道士脸上露出羞愧的神情,欲言而止:“只是.”
“伍道长有话不妨直说。”
“居士您也看到了,最近想要进入精舍修习道法的善信格外的多,可贫道这间精舍只有这么大,根本无法容纳那么多人。设备环境更加完善的二楼密室更是紧俏,不少有名望的善信可都跟贫道打了招呼,要给他们留一间密室。贫道承担的压力也大啊.”
谢必安了然一笑:“多谢伍道长费心了,只要那间密室还在,费用就不是问题。不过我今早还没来得及去苍松观换钱,身上的仙元不多,能不能用宝钞支付?”
“当然可以了。”
伍道士连忙笑道:“就按照苍松观的比例来,您一百宝钞就当一百二十块仙元。”
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精舍二楼。
密室内,谢必安叫住了正要离开的伍道士,好奇问道:“对了道长,怎么今天突然城内就不收宝钞了?”
“您不知道?”伍道士诧异反问。
“知道一些,但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伍道士点着头:“确实很突然,我也是今早开门的时候,才收到府衙道官的通知。”
“道官?”
刚刚收了谢必安双倍费用的胖道士格外殷勤,推开密室两扇隔音效果极佳的窗户,指着窗外说道:“您往这边看。”
窗户的对面便是上饶县府衙。
这也是谢必安打着修道的幌子,经常来这家精舍的原因所在。
不过今天谢必安略略一看,便发现了一些异常之处。府衙门口进出的人员不再是朝廷的官吏,而是身穿龙虎山道袍的道士。
“龙虎山的仙长已经全面接管了府衙,以后咱们听的不再是政令,而是仙长们的敕令了。”
伍道士满脸雀跃,语气中充满了欢喜的味道。
“回收宝钞改换仙元的命令,就是府衙里的道官们颁布的。”
“原来是这样啊,那可真是一件大好事啊.”
谢必安嘴上附和着,心头却猛然一沉。
作为曾经帝国官僚体系的一员,谢必安自然知道什么是‘道官’。
甚至早在千年前帝国刚刚建立的时候,朝廷内就有道士出仕做官,被洪武大帝授予监察御史,随后更是转为太常卿,也就是所谓的‘白衣卿相’。随后的历代皇帝都有让道士出任礼部和太常寺官员的例子,不仅如此,连佛门也掺和在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那名‘黑衣宰相’。
可就算是在序列不显的年代,这些道官、佛官在朝廷内的职权也多是处理道教事务,并没有太大的权利。到了崇祯中兴之后,儒序的晋升仪轨中出现了对‘官位’的需求,更是进一步激发了儒官和道官、佛官之间的矛盾,三方围绕礼部和太常寺相关职位展开了激烈的竞争。
在新东林党建立之后,道官、佛官几乎被全部逐出了被儒序视如禁脔的官僚体系,只留下一些徒有虚名的‘闲职’。
而随着张峰岳坐上首辅的位置,压制力越发强盛,就连隆武帝驾崩之时为小皇帝钦点的另外两名佛道帝师,都被张峰岳十分强势的撵出了京城,不得踏入半步。
而今天,早已经该消弭在历史中道官又再一次出现,而且十分强势的占据了官府衙门。
虽然在广信府这种道序基本盘内,府衙本就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存在,可这毕竟代表着儒序的颜面,所以一贯两边是井水不犯河水,你混你的日子,我收我的信徒,大家相安无事。
现在龙虎山这么做,无异于是在向儒序示威。
“看来佛道两家要开始反击了啊.”
谢必安心中暗道。
“谁说不是件大好事呢,要我说早就该这么干了!”
胖道士哼哼唧唧道:“咱们广信府从上到下那都是龙虎山的信徒,本来一片清清静静的道门祖庭圣地,却混进来一群穿着禽兽皮的腐儒作威作福,道士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现在好了,终于落得干净了。”
“小道我听说在帝国西南的成都府那边,青城山的那些道爷们下手更狠!根本没给这些贪官污吏逃跑的机会,都是直接杀了了事,尸体就埋在青城山脚下,死的那叫一个惨。”
伍道士说起了劲,瞪着一双小眼睛感叹道:“还是咱们龙虎山的仙长们心善啊。”
“那些官员没人反抗?”
“谁敢?!”
伍道士冷哼一声,傲然道:“咱们上饶县虽然不比贵溪县那样就在龙虎脚下,可也算是挨着龙虎的脚趾头,谁要是敢对仙长们有半点不恭,都不用仙长出手,我们这些徒子徒孙就能给他们超度了!”
“有伍道长您这样的信徒,可真是龙虎之福啊。”
“能有龙虎,才是我们的福气。”
伍道士低眉敛目,可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何人敢擅闯道衙?!”
一声怒吼从窗外闯了进来,接着便是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杀人了?!”
伍道士浑身肥肉猛然一颤,忙不迭侧身贴着窗棂,只露出一只眼睛盯着外界。
谢必安岿然不动,蹙眉凝目,定定看着呼喊声响成一片府衙,心头没来由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不过片刻,府衙内的骚乱便归于平静。
“狂徒找死!狂徒找死!”
伍道士语气凶狠,话音却小如蚊吟,颤巍巍伸出两只手抓住窗户,悄无声息的关上。
“居士,咱们先暂避锋芒,一会自然会有仙人下山诛杀这个猖狂邪魔!”
在窗户即将合拢的瞬间,谢必安看到一个黑袍染血的身影缓缓步出衙门,手中还拖着一个生死不死的龙虎山道序。
楼上楼下,两人遥遥对视。
“他身上的戾气看来是压不住了啊。”
谢必安苦笑摇头,在伍道士劝阻的话语中转身离开了精舍。
上饶县外,一处锦衣卫废弃多年的联络点。
匆匆赶回来的谢必安还没进门,就听到一个男人正带着哭腔的求饶。
“我真的不知道,阳玄师兄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噗呲!
一颗被斩断的人头抛飞而起,被刚刚进门的谢必安挥手拍开。
破落院子内,一身黑衣的陈乞生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埋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脚下是一具还在抽搐的尸体,白色的血液从颈部巨大的伤口中不断涌出。
明鬼长军蹲在一丈外的屋檐下,向着转头看来的谢必安投去一个无可奈何的目光。
“我不是故意想打乱你的计划,我只是听到龙虎山来人就控制不住自己。”
陈乞生抬起头,杂乱的发丝垂在眼眸前,脸色苍白如鬼,轻声道:“抱歉。”
“用不着道歉,反正我的计划也没什么进展。”
谢必安在心头默然长叹一声,指着地上的道序尸体,强颜笑道:“问出什么了吗?”
陈乞生随后说出的消息,跟谢必安在精舍中打听到的相差无几,只知道是龙虎山突然派出了大量道官,接管整个广信府所有辖县的府衙。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有用的消息。
“在这个时候我们杀了上饶府衙的道官,龙虎山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谢必安话音顿了顿,将原本准备说出口的‘此地不宜久留’吞进肚子里,改为说道:“要不我们试试想办法抓住他们派来支援的道序?”
“算了吧。”
陈乞生吐出一口浊气,眼眸的那股不受控制的杀气终于褪去。
“广信府毕竟是龙虎山的基本盘,他们的支援会来的很快。而且他们一直都在暗中防备着我们,这次我暴露了行踪,接下来恐怕来的不会是什么小角色。”
看到陈乞生终于恢复了清明,谢必安不由送了口气。
“那先换个地方吧。”
“怎么我们刚到就要准备跑路?用不着这么惨吧。”
谢必安惊喜回头,就看到双手插兜的邹四九晃荡着肩膀走了进来。
“牛鼻子,你这是又干什么蠢事儿了?”
陈乞生的目光直接忽略的邹四九,定定看向跟着进来的李钧。
“怎么先来这里了?”
“明妃担心伱这么会出事,所以先让我们来江西”
李钧垂眸扫了四周一眼,咧嘴笑道:“看来我们来的正是时候啊。”
“小白,陈乞生这小子是咋的了?怎么一副死了.”
在谢必安无奈的目光中,一向口无遮拦的邹四九猛然咬住话头,抬手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
“怎么会变成这样?”
邹四九瞥了眼远处并肩坐在台阶上的李钧和陈乞生,一把揽住谢必安的肩头,低声问道:“是不是伤到脑子了?”
谢必安根本懒得理会他,看向沈笠问道:“这位是?”
“沈笠,门派武四,咱们新入伙的兄弟,你们李百户目前麾下的头号打手。”
“想必阁下就是倭区犬山城总旗谢必安吧?”
沈笠拱手笑道:“来的这一路上经常听到钧哥提起你和另外一个叫范无咎的兄弟,倭区的事儿你们干的是真漂亮,在下我佩服!”
“沈兄客气了。”
相较于没有正形的邹四九,这位名叫‘沈笠’的武夫给谢必安的感觉要稳重不少。
可这个感觉仅仅只是持续了片刻,就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
“老邹,那哥们谁呀,这一身杀气是真重啊。”
沈笠的脑袋贴着邹四九,两人嘀嘀咕咕。
“他就是陈乞生。”
“老派道序?!”
“够稀罕吧?他在江户城的时候为了邹爷我,一把扯下了自己脖子后的灵窍,和从小培养他的龙虎山彻底反目,单人单甲砍死了一个天师府的张家人。”
“两肋插刀,果然好兄弟!一会介绍我认识认识。”
“现在时机不太合适,我劝你最好躲他远点。”
“为什么?”
“我刚刚给老陈算了一卦.”
“什么结果?”
“大凶。”
“你是不是只有这一个卦?”
“你要是不信就去试试。”
就在两人扯淡之时,坐在台阶上的李钧突然站了起来,迈步朝着门外走去。
“钧哥你干什么去?有事儿交给我办啊。”沈笠见状连忙问道。
李钧头也不回道:“这次不用,我去守株抓几只兔子,很快就回来。”
“嘶”
邹四九看着李钧的背影倒吸一口冷气,抬手摩挲着下巴,喃喃自语道:“难不成邹爷我的卦又算偏了?大凶不是咱这边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