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宫中的地龙早早就烧了起来,唯恐冻着哪个金贵的主子。
弘历此时坐在慈宁宫的热炕上陪着已为皇太后的额莫,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些陈年旧事。这已是他登基掌政的第十个年头,等过了这个年,就是第十一年了。每年所需经他之手亲自过问的奏章不少,这大清的版图上年年发生的是非也不少。不过,好歹也算得上是个河清海晏,朝野太平。
有人说,他大有当年圣祖爷的风范,却鲜有人将他与他的阿玛,世宗皇帝雍正相提并论。
皇考在位十三载,落得一身骂名,却给他留下个三十年无虞的江山。可惜,他在位的时间太短了,短到世人只当他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即使是到如今,十年过去了,这所谓的暴君的驾崩,依然带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色彩,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皇上?”觉察出他在走神的太后柔声开口唤他,见这身着石青色缎常服褂,内里搭了件蓝色簟锦纹暗团花夹常服的年轻帝王回过神来,才又开口:“皇上在想什么?”
弘历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道:“儿臣在想姑姑。”那个女人,也离开十年了。记得今年初时,他去鄂尔泰府上视疾,那历经三朝的老臣病的不行,咳嗽的喘息间却还断断续续地说着:“老臣这辈子……打从心底佩服的女子,只有那一个……可惜……她已经不在了……她啊,包容了老臣当年太多的过错……”
“哀家有事要问你。”太后犹豫了片刻开了口:“长公主……真的是得了急病而死?十年了,哀家每次问你,你都顾左右而言他。”
“十年前……就是姑姑生辰后的那一日,她带着洛谷和景浩,也不知怎么躲开了宫中所有的侍卫,就出走了。还给儿臣留了张字条,叫儿臣办下丧仪。”这一次,他回答的倒是痛快,“只是,这么多年,儿臣一直以为,她定是在这疆域的哪个地方……是儿臣执念了。”
“所以,这十年来,你总带着哀家四处出巡,也是为了寻她吧?”太后叹了口气。在这从不看中血缘亲疏,只在意利益得失的皇家,他对那人的依赖太重了。
“等过些年,儿臣想带着皇额莫去江南走走。”
“你以为她会在那儿?”
“儿臣从登基至今,长江以南地区每年都会受大小各种灾异,可是州县衙门却能在朝廷还未得到具体消息的情况下妥善处理大半,速度之快与当年先皇在世时简直是天壤之别。最近,儿臣听说,这江南各州县,无论文官武官,从总督巡抚到下面的知州知县,甚至到八品的知事训导,九品的县主簿,很大一部分都与扬州的一处私宅有来往,甚至可以说是以层级为区分不同程度地被控制着。可儿臣派人去暗中探访了许久,却也不见这些官员有做什么悖逆朝廷之事,甚至有许多还是近些年因处事得体做事稳当而被提拔的好官。所以……儿臣想去瞧瞧,就那么做小小的私宅,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
钮祜禄氏叹了口气。影响力如此之广,能让这么大片规模官员甘愿俯首,又不惧京中皇帝权威,这般公然地建立自己的权势。从这些方面来看,这确实像是她的手腕和胆量可以做到的事。只是……十年了,若真的是她,宁愿舍掉宫中的荣华,隐于江湖,冒着被冠以“与朝廷对立”的罪名。看来她是真的不想再见弘历了。
“弘历……”她轻声叫自己的儿子,忍不住提醒:“你可曾想过,若真的是她,又能怎样?”
已过而立的帝王此时茫然地摇了摇头:“儿臣并未想过。或许,只是想确认一下,她还在这世上,儿臣便心安。”
“你不怨她笼络了那么多朝臣,大有建立小朝廷之嫌吗?”
男子又摇了摇头:“当年,皇阿玛在时,她在朝中能与张廷玉为友,与策棱成为知己,甚至年羹尧都要敬她几分。皇阿玛那般多疑的性子,又何曾怨过她?她是儿臣的姑姑啊,亲自把儿臣教养大的人。儿臣以为,纵使是她笼络了再多朝臣,也定有她的用意,也定是为了这天下好。”
钮祜禄氏不禁点了点头。她这个儿子,或许其他地方与他的阿玛一点都不曾相像,但这一点,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用人不疑,对那女子,也从未有过半分怀疑。
坐落于扬州的一处私家园林。小小的正门将整座规模浩大的院落隐于市中。
门外静悄悄的,只不时有几个行人匆匆而过,从未有人多留意过这座立于此已有十余年的园子。
静园。经常在这一带行走的人都这样称呼,然而,门上其实并没有一块可标明此处名称的牌匾,倒是门前立的那两座石狮子,与寻常江南乡绅庭院门口摆的狮子相差甚远,少了几分可爱乖巧,多了几分庄严大气。
有行色匆匆的来者披着斗篷,在一隅的偏门扣了三下,内里自有小童来开门。等人进去,门便又牢牢合上。这样的院落,简直是比铜墙铁壁还要结实上几分。
“先生,凤阳府和徐州府来报。”过游廊上拱桥,来者显然是没想到,要见的人在亭榭中等他。愣怔了片刻,方想起手中还拿着重要的字条,匆忙奉上。
那男人接过字条来瞧了眼:“宿州和铜山这些年本就丰收不好,若闹了饥荒,还不知会有多少人从中受益,又有多少饥民饿死。你先派人入京,等开年了马上上奏。另外,让在江苏和安徽两省的人都盯紧些。若是听说有人就此大发国难财,不要说上面,我先第一个饶不了他们。”
“是。”身着斗篷的男子恭顺应下,继而又道:“还有……尹继善大人特让属下递话,还请景先生传个话。大人问主子好。”
景浩却摆了摆手:“这个时候问什么好。叫他把两江管好,这次饥荒给办妥了,比什么都管用。”
“是。”那人又应下,这才告退。
景浩瞧着那人离去的身影,继而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等又过了石桥,绕过将整座庭院隔出两个空间的鱼池和假山,进得内院,便是这座院子真正的中心所在了。
迈过石拱门,进得园中园内,厅堂中烧着炭火,有二人正在那里对弈。坐在内侧的女子头发虽已花白,却有着与发色相反的精神气。懒洋洋将一颗黑子落于棋盘之上,笑盈盈地说着:“最后一子了,洛谷,你输了。愿赌服输。”
“主子……”坐于她对侧的男子分明就是输了,那盘上的白子已被黑子困于角落再无翻身的可能。可男子却似不甘心,哭笑不得地叫她。
“景浩,你说你师父,一把年纪了还耍赖。”见他进来,女子笑盈盈地指着那盘棋局。
景浩上得前来,细细看着那盘上的局面。是输了,输的根本没什么值得说的。可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还是开口道:“是主子不讲道理,怎么能以一盘棋的输赢就这么定了这大片江山的掌舵权。奴才还以为,跟着主子出来可以享清福呢,结果,清福没想一天,倒是又陪着主子操心了十年。”
“你小子,学会顶嘴了是吧。”女子觉得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笑骂道:“也不想想是谁把你从十几岁的臭小子带大的。”
景浩愣怔,站在那里歪头看了眼洛谷,头脑有些发懵:“不是我师父吗?”
女子彻底没了脾气,方想起他来定是有事。遂开口问道:“出了什么事?”
“凤阳府和徐州府来报灾情。”景浩回禀道。
女子的手指指向那一盘棋:“瞧见了吗,现在,那些事情不归我管了,以后也不归我管了,有事找你师父。”
“是。”景浩笑盈盈地应下:“只是,那两江总督说要向主子请安。”
一口上好的武夷茶刚送到嘴边,还未喝下便又重新放下了。女子叹了口气,道:“十年了,从赵宏恩到庆复,然后是那苏图、郝玉麟、杨超曾,除了那个简亲王,这两江总督有哪一个我没见过?够多的了,不见了。”
“可是……主子虽见过他们,他们却没真的见过主子啊。”洛谷在一旁捻着胡子笑道。哪一次不是,把人家堂堂从一品的封疆大吏吓得魂不守舍,以为她是从哪里来的阴诡侠士
,听了她的话就能保自己的官职。结果,果然,想要保官想要高升,唯一的方法就是老老实实地做个好官。
“洛谷,我是个在十年前就应死了的人。”女子转而看向他,“那些总督,即使是在外为官多年,京中之事多半也听得清楚明白。况且,当年的固伦端睿长公主是怎样的人物,能有人不知?如今我在暗处,不是公主,只是被他们以为的那类如同萨满般的人不好吗?”十年了,她用十年,给了弘历一个还勉强算是太平的长江以南,这是从雍正十二年她就开始谋划的事,本是为着四哥的,只是不成想,最终是留给了弘历。不过,基本也一样,谁和谁不是一家人呢。
“主子算计了这么多年,到如今……是到头了?”洛谷瞧她将棋盘上的黑子尽数清下,只留那被困于角落的白子。黑子清下,这棋盘上的白子顿时有了许多出路。
“是啊。”等黑色的永子随着她的手指尽数重新落回红木棋篓之中,她嘴角勾起的弧度不知怎的让洛谷想起了“奸诈”二字。
“愿赌服输。”她拍了拍手,在一旁女子温婉的笑容中被搀扶起来,“以后这江南一带,就你看着吧。我可警告你哦,不许砸锅了,不许出大事,要不然……小心我让景浩再不认你这个师父。”一面说着,一面出门走远了。
留下堂中的师徒俩面面相觑。洛谷瞪着他一手教出的徒弟:“你敢吗?”
景浩缩了缩脖子:“师父……您虽是我师父,可她……是您主子啊……她可当了您快五十年主子呢……”敢?不敢也得敢啊。
不远处的角落中,白发垂腰的女子抿嘴笑着,一面看向扶着自己出来的妇人:“这么多年了,你见过有谁对这等差事还要人硬塞的?也就你这相公了。柳依依,你说,是不是我太勤快了,才把这群人一个个惯得太懒了?”
妇人依旧只是淡淡笑着,瞧着这个年纪越大越小孩子气的女人:“是主子多少年来管教的好。主子不是也常跟我说,这手下之人不贪利不追求功名金银,小辈不惦念家底是好事吗?”
“也是。”静慈笑笑,挽着她的手接着往居住走,听得不远的地方有府中小厮一声声的问安:“四爷回来了。”
她立住脚步,等那问安声近了又近,最终人影近了,脚步声也慢慢近了。拄着只紫檀拐杖但其实步履还算稳健的人走到近前来,淡声问她:“棋下完了?”
“下完了。”
“谁赢了?”
“当然是我赢了。”
“所以……以后不必再折腾了吧?”已过花甲的人全然没有寻常人家大老爷那般的衰老和垂暮之态。
“十年了,你就算再让我把这江南各府闹翻天,我也是没那精力了。”女子笑靥如花,仿佛眼角那一条条细碎的皱纹根本不在,她又回到了二十几岁时的模样。二三十岁要做的事,却到如今才做完,虽有遗憾,但最终无憾了。
“洛谷心里不知道要怎么骂你呢。不让人家含饴弄孙,还偏指派这样的差事……”
“四哥……你今儿又去哪里闲晃了?当年你在江南办差,就不怕有人认出你来。”女子挽着他的胳膊,岔开了他的话题。
“当年那些人,早都死干净了……你四哥托你之福多活了几年,哪里还会有人认出我。”男人一手拄着拐杖,一只手被小自己十岁的女人挽着,一旁只跟了一个侍从,抿着嘴轻轻笑着。
“我想了想,还是该在正门挂个牌匾。”
“都知道这儿是静园,哪里还需要牌匾。”女子回嘴。
“依依,你说要不要。”男人回过头去问那妇人。
“四爷可别扯上我。”柳依依慌忙摆手,决定不参与这个已经持续争论了多年的话题。
“那你说,为什么不要。”男人转过头看向拉着自己胳膊不放的女子。
“因为……”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就要落下,“大隐隐于市嘛。”女子随便扯着,“四哥,天儿都要黑了,快去吃饭吧,一桌子人等着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