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蒙山脚下的营盘处,摆起了几十张行刑用的木凳。
一干蹴鞠输了的兵士,脸上涂粉,被脱去外面软甲,只着中衣,在等待着属于他们特有的惩罚。
每个兵士的身旁站着两个执棍的士兵,张飞正醉醺醺的拿着鞭子,晃晃悠悠的走到他们身后。
周围的一干兵士急的冒汗,纷纷议论。
“三将军每天都这么打?这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依我说,那还比什么蹴鞠?谁还敢去比蹴鞠?干脆都不要比了…”
“三将军这哪里是鞭打将士们哪,他分明就是在发泄。”
就在这时一个老兵伸出食指,比出一个“嘘”的手势,他提醒周围的新兵:“不想挨鞭子,那就闭上嘴!”
反观那些输了的兵士,一个个看着眼前的刑凳,俯身趴了上去。
“沉重”的鞭子挥打在他们的后背,他们做出一副疼痛难忍的表情,哭爹喊娘…
一旁的兵士不忍心看,纷纷转过头去,心如刀绞。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张飞鞭打的声音与身旁站立兵士的数数声有条不紊的传来,那些挨打的兵士从最初的哀嚎,已经渐渐的变成了低声的呻吟。
一连几日的鞭打,他们彼此在夜里都有交流,这是心得体会上的交流,怎么演的像…怎么叫的逼真,他们已经越来越专业了。
甚至还有一旁的托儿,紧紧握起拳头,青筋暴起…嚷嚷着,“我就见不得这些弟兄受这份罪,我去向三将军求情!”
这时,那老兵的声音再度吟出,“去了,不过是多一副刑凳,多一轮鞭子!”
张苞远远看着父亲如此,他并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连忙上前。
“爹,别打了…再打…将士们的军心与战意都没了…”
只不过,回应张苞的是张飞无比狂躁的话语。
“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儿子教训老子了?你是要学那关家四郎么?”
这话脱口,张苞愣了一下,再不敢上前。
反观张飞,他一边鞭打,一边又将满满一坛子的酒灌入口中。
只剩下张苞的目瞪口呆与心如刀绞。
与此同时,八蒙山谷口发生的这一幕,又一次经由魏军斥候的眼睛报送到张郃的耳中。
——“报!”
八蒙山蒙头军寨,中军大帐,一名斥候迅速闯入,单膝跪地禀报道:“又是一场蹴鞠,那敌将张飞又是喝了三大坛子酒,他尤是醉醺醺的模样,在不断的鞭打士卒,一边打还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继续喝酒,小的觉得,要不了多久…这张飞必定醉的不省人事,醉的昏昏沉沉!”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不等斥候把话讲完,副将韩浩大笑着感慨道:“当年曹丞相奇袭乌巢,之所以大胜,就是因为那乌巢守将淳于琼是个醉酒仙将,曹丞相打到他营盘口,那淳于琼方才从酒醉中醒转,最终自是丢了乌巢,将大好的局势毁于一旦!”
“哈哈哈,今时今日之情景,岂不如昔时昔日之情景?今日遇到的这贼将张飞正是当年的醉酒仙将淳于琼啊,这张飞虽武艺、统率高过那淳于琼,可架不住也是一个酒鬼!还是个脾气暴躁、自取死路的酒鬼,当年他徐州丢的不冤哪!”
韩浩连珠炮似的开口,难掩心头亢奋的脸色。
张郃的眼睛却是紧紧的眯起,待得听完韩浩的话,他的嘴角又一次咧开,淡淡的道:“计划不变,午时那张飞必定醉的不省人事,正是我大魏雄兵内外夹击,绞杀蜀军的良机!”
说到这儿,张郃不忘再度提醒,“再派飞鸽给荡口寨的两位夏侯将军,告诉他们,一切按照计划进行,让他们在巳时全力突袭张飞营盘的背面,我军攻正面,张飞晕厥,蜀军营盘无人统率,守卫再难相顾,他们此番是插翅难逃!”
言及此处,张郃抬起头隔着门窗望向天穹。
——『辰时一刻了…』
伴随着这一道心头的喃喃,张郃大袖一甩。
“告知三军,即刻开始造饭,午时全力突袭——”
张郃吩咐过后,很快,传令兵骑着马游走于各营,不住的大喊:
“诸将士听令,张将军有令,即刻造饭,午时突袭!”
“即刻造饭,午时突袭——”
…
…
宕渠,距离八蒙山不远处的荡口寨。
这里聚集了超过一万五千的曹军兵马,还有迁徒而来的超过八千的百姓。
原本他们是要被迁徒入八蒙山中,只是如今八蒙山谷口被张飞堵住,不得以…这八千余宕渠百姓,就只能暂时安顿在荡口寨。
当然,如果只是把这八千百姓当做是寻常百姓,那就大错特错了…
自秦汉以来,蜀中就流传着一句话——巴有将,蜀有相。
要知道…
这话可是两汉巴蜀一代一道著名的人文景观,也是一个人文特点。
宕渠这边居住的賨人部落,秦时能助秦昭襄王射白虎,汉时能帮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其作战可谓是彪悍至极!
《蜀都赋》就盛赞賨人——“刚悍生其方,风谣尚其武。奋之则賨旅,玩之则渝舞。锐气剽于中叶,𫏋容世于乐府”。
简而言之,就是这些賨人刚猛的一匹,一个賨人打十个蜀人,不在话下!
而在蜀汉政权中,赫赫有名賨人出身的文武就不乏镇北大将军王平、左将军句扶;
曹魏则有西南賨人首领杜濩,朴胡、袁约、杨车、李黑、李虎等人!
可以说,放眼长远,张飞与张郃征战所在的宕渠,争夺的賨人部落…远不是争夺迁徒百姓那么简单,他们争夺的是一支不能忽视的即战力。
此刻…
宕渠最后的前沿阵地,曹魏的荡口寨,寨外尘土飞扬…
两名三十岁左右的曹营将军正骑跨在马上,气势轩昂。
两名将军的身后各有一面大旗,分别书写——征西将军左先锋。
——征西将军右先锋。
对应这两面大旗的,分别是曹魏征西将军夏侯渊的两位堂侄——夏侯德、夏侯尚!
夏侯德与夏侯尚一母同胞,夏侯德为兄长,夏侯尚武艺更高强。
如果按照历史原本的轨迹,这位夏侯尚可是赫赫有名…
因为他与曹丕关系要好,故而在曹丕继位后身份与地位水涨船高,再加上其过硬的军事才能,先后担任过征南将军、荆州刺史,假节、都督南方诸军事…
他的战绩包括:
——攻拔蜀国上庸,平定三郡九县。
更是在与东吴的战场中吊打诸葛瑾,是曹魏小一辈中最杰出的人物之一,也是夏侯渊无比器重的堂侄。
此番夏侯渊派他与兄长一道配合张郃迁徒百姓,便是有意让这两名堂侄建功,从而进一步的举荐给曹操,大肆提携。
此刻,夏侯尚骑在马上一动不动。
倒是他的兄长夏侯德有些不淡定,“二弟,不是说好巳时出兵么?这眼瞅着巳时就到了,你怎生还是如此按兵不动。”
在夏侯尚、夏侯德这一对兄弟中。
夏侯德是兄长,却是副将;
夏侯尚是弟弟,是主将。
不夸张的说,如今这荡口寨超过一万五千的曹军兵士,以及超过八千的賨人百姓,他们的生杀大权悉数就掌握在这位弟弟夏侯尚的手里。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兄长莫慌,你、我再等等!”夏侯尚显得异乎寻常的镇定,他眯着眼,不时的抬起头看着天。
夏侯德疑问:“这还等什么?都与张将军约定好了,再等黄花菜都凉了…”
“那也得等张郃将军的飞鸽…”夏侯尚目视苍穹,“张将军是昨日定下合击之策,可昨日与今日,局势会不会有些不同?我们无从得知,兄长,我之命令关乎着数以万计魏军兵士的生死,张将军是个谨慎的人,若无意外,他定还会飞鸽来报…”
这…
夏侯德有些迫切。
要知道,他们兄弟是来立功的,这长时间的不动,他着急啊!
就在这时,一只飞鸽从九天降落,落入传讯兵的手中,传讯兵解下飞鸽腿上的布绢,迅速的传于夏侯尚的面前。
夏侯尚连忙展开,
很简洁明了的几个大字跃然眼前——“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这是张郃亲笔所书,而随着这些大字映入夏侯尚的眼帘,他的眼眸一下子变得严肃与犀利:“传我军令,留下五百人驻守军寨,其余兵马全军出动,内外夹击…攻破那张飞大营!”
说到这儿,夏侯尚的眼眸迅速的移到夏侯德的面前,“兄长,我们要击溃的可是张飞啊,如今咱们的丞相已经老了,许多将军也都老了,若你、我能诛了这张飞,这份功勋…足够伯父替你、我请一个上将军的职衔了!现在的大魏正是用人之时,也是你、我扬名之时!”
说到这儿,夏侯尚的眼眸中满含着锥处囊中的锋芒。
而他的话成功让他的兄长夏侯德变得亢奋起来,“建功立业,就在今朝,这一战,为兄打头阵——”
说着话,他大吼一声:“全军听令,急行军——八蒙山谷口!”
一时间,这荡口军寨下,飞沙走石,尘烟漫天…超过一万四千的曹军兵士如同汹涌浪涛,朝八蒙山方向发动了进攻。
整个军团斗志昂扬——
不远处的丛林里,远远躲在成群树木后蜀军的探马看到这一幕,彼此互视,迅速的返回。
而在这丛林后方一里处,魏延正带着五千兵马潜伏于此。
“——报!”
魏延望眼欲穿的望着面前的丛林,无比期盼着丛林中最新情报的传回。
当然,昨日在听到张飞的计划后,他多少是有些迟疑的,觉得这有些太想当然了,太冒险了…
万一…
荡口的敌军不出动,或者是只出动一半呢?
那他魏延就带着五千兵?能攻下来么?
如今,魏延还是这个担忧,生怕带兵潜藏在这里,费了不少心力…可最后什么也没干成。
——潜伏了个寂寞!
就在这个时候,探马迅速的禀报,“荡口寨曹军悉数出动,足足有将近两万人…整个荡口已然没有太多的守军?”
“你如何判断荡口没有太多守军?”魏延狐疑的伸手拨动胡须,然后补上一问。
斥候道:“自从敌军大举出城后,城内百姓已经逃出了许多…曹军留下的守军无力拦阻,这足以说明…”
不等这斥候把话讲完,“哈哈哈…”魏延笑了,只斥候这一句,就让魏延笑逐颜开,他笑吟吟的拍了拍这斥候的肩膀,“这一仗打赢了,三将军是头功,你也算是立下一大功!”
念及此处…
魏延不慌不忙的拔刀:“传本将军令,半个时辰后,向敌寨发动总攻!让那这些曹军将士无家可归!让那张郃,夏侯德、夏侯尚亦无家可归!”
吩咐到这里,魏延的眼眸不由得眯起,哪怕是时至今日,他尤自心头喃喃:“翼德呀翼德,你什么时候算得这么准了?这局布的高明啊!”
高明!
能让一贯自视甚高的魏延说出“高明”这两个字,这已经证明,张飞是在魏延的心头,有着极高的评价!
…
…
“痛快,委实是痛快,酒,再拿酒来…”
八蒙山谷口的张飞一边被张苞搀扶着回休息的军帐,一边嚷嚷着还要喝酒,他腰间的“皮鞭”十分狂放不羁的托着地面。
所有人都庆幸,这位张三爷总算回去了…
这下就没有人还要挨打了。
可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张飞鞭打了几十人数百鞭的“武器”,竟没有沾上一丝一毫的血。
这个“道具”似乎并不真实!
“爹,此前大伯说爹酒醉,孩儿还不信,可今日一看…果真如此,爹你醉成这副模样,你可忘了昨日还交代魏将军与孩儿的话,咱们…咱们还有行动啊!”
张苞说出这番话时,是已经搀扶着张飞回到了军帐,一边将他安置于床榻上,一边张口。
言语间,他尤自回想起昨夜,父亲还分别交代给他与魏延一个任务。
魏延的任务是秘密潜伏于荡口寨周围,伺机而动。
而他张苞的任务是,带兵埋伏于八蒙山谷口,待敌军杀下来时,给与其军出奇一击!
可现在…
父亲张飞一大早就喝个不停,一边看蹴鞠一边喝,已经三大坛子了,喝到晕晕沉沉,喝到一醉不醒…
魏延将军倒是去潜伏、伺机而动了,可他张苞…没人告诉他,要怎么埋伏啊?
他人生地不熟的,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咋办了!
而他更担忧的是,父亲如今昏昏沉沉,若是这时候敌人来攻,那还了得?谁去统率啊?
“哎呀…”看着老爹晕晕沉沉,还在说着醉话的模样,张苞忍不住叹气,“爹呀,你难道忘了,你时时向孩儿讲述的,当年徐州时饮酒误事么?”
张苞吟出这么一句,他的心情沉重到无以复加,他甚至一时间都不能理解,为何大伯与法正军师还要他来给父亲送来酒水…
这不是,不是让父亲犯错么?让他在犯错的路上越陷越深么?
这不是考验父亲么?
心念于此,张苞不由得喃喃:“唉,父亲什么时候能经得住,这酒水的考验哪?唉…”
张苞这本是一句抱怨,不曾想,顺着他的话,一道粗犷的声音传出。
——“你说俺?经不起这样的考验?哼,哪个将军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啊…张苞一愣,眼眸下意识的往下望,却见此刻的张飞他是睁开眼睛的,豹眼圆瞪。
当然,张苞不陌生,平素里父亲睡觉就是睁着眼睡的,只是…
“哈哈哈…”一道低沉内敛的笑声从张飞的口中吟出,他挥起胳膊,一拳砸在了张苞的脑门上,“你小子,怎么说你爹呢?你爹是醉酒误事的人么?”
呃…
在张苞惊愕的目光下,张飞直接坐了起来,他快速的穿好鞋袜。
这时,“嘎吱”一声,张飞的床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张飞迅速的起身,一把将床榻推开,张苞看到了一个洞。
他的瞳孔睁的更大了,他心头下意识的喃喃。
『这是?地道…父亲竟会挖地道?』
要知道,挖地道…这是袁绍最擅长的,曾在进攻公孙瓒时就通过地道战大方异彩,被公孙瓒评为“似若神鬼,鼓角鸣于地中…”
当然,袁绍擅地洞攻势,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素来讲究“一力降十会”,他何事会做这些“歪门邪道”、“鬼魅伎俩”?
他不是一贯最不屑于这些么?
不等张苞想明白,张飞的话已经传出:“你特娘的是不是以为?你爹这些天就玩蹴鞠、喝醉酒了,一件正事儿没做?”
呃…
不等张苞回答,地洞中,张飞的副将雷铜快速的爬出,连忙单膝跪地向张飞禀报道:“三将军,敌军动了!八蒙山蒙头军寨,张郃、韩浩正在点兵…”
“动了?点兵?”张飞先是重复了一遍,然后颇为克制的笑出声来,“哈哈哈,动了好啊,点兵好啊,如此,就不用俺继续演了…这几天喝这白水兑了的酒,难受死了!”
说到这儿,张飞提起帐内的丈八蛇矛,一边吆喝着,“走了…”一边迈着龙骧虎步就往账外去。
雷铜提醒:“将军这次不从地道中出去么?”
“没必要了!”张飞颇为豪放不羁的一摆手,“今天,那张郃小儿必被俺吓破胆?还走什么密道?”
说着话,张飞踏步走出,张苞连忙跟上,三人驾马只行出不到千米。
只见…这八蒙山的出口处,数以千计的连弩兵,蓄势待发…
藏匿在暗处的偏厢车,随时准备支援战场。
还有,那一个个严阵以待的兵士,他们的目光炯炯,像是因为知道了敌军即将的行动,他们自己也变的蠢蠢欲动。
直到看到这一幕,张苞才恍然…
——『老爹这酒醉是装的…老爹这酒醉的…简直…简直太绝了!』
反观张飞,他的豹眼眯起,凝视着那山峦之上,蠢蠢欲动的曹军兵勇,他笑着朝儿子张苞道:“你爹我,早就为那贼将张郃准备了一份儿厚礼…”
“他不出来,俺这礼可送不出去!”
是啊…
张飞回巴蜀前,就十分强硬的从沔水山庄带走了三千连弩,一百偏厢车。
上次张郃与夏侯德、夏侯尚夹击此间军帐,张飞尚没来得及使用。
正好…这次一块用!
最松懈的敌人,碰上这最刚猛的连弩…
这是最剧烈的反差…
这一刻,张飞的目光中就一行字。
——『张郃小儿,这次定要你有来无回!』
倒是张苞…看着老爹的部署,听着老爹的话,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了一种错觉,这还是他爹么?
这还是那个讲究“一力降十会”,总是鲁莽行事,总是醉酒误事的爹么?
他变了?
他怎么突然就变了?
变得这么睿智、这么机敏,还…还这么会布局了!
——『老爹这简直焕然一新,脱胎换骨了吧!』
…
…